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第35章(增了5000字) ...
-
晚芸其实不知该往哪里走。她对此地一无所知,罗浮也是一样。身上的湿衣裳没有经过日光的暴晒而酝酿出一种隐忍颓丧的酸臭味,就跟米饭放剩久了,长出绿色绒绒的霉点时散发的味道一样。晚芸低头检查了自己的衣裳。果真有牛屎绿色的斑斑点点。以前还是赵晚芸的时候,娘会将牛屎绿的衣裳放进热水里煮好久。晚芸感到,此刻需要到热汤里滚一滚的,不止是衣服,还有自己的身子。太冷了。头顶上的云移动迅疾。风大。但幸好罗浮在。
她们挑了条野路走。为了避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追捕者。二人经过一座荒庙,里面佛像的全脸如蒜皮一样脱落。她们在凌乱的木块和灰尘间找寻火折子和线香,给佛祖上了一柱。走从庙后门走出,两旁的野草有半人高,她们走了许久才看到排屋。不得不穿越的草丛中,走一步,身边就炸起一簇蚊子,走两步,两簇。“这太吓人了。”罗浮拿袖子挡住脸。晚芸脱下外衫罩在她的头上。“不用,你会冷。”罗浮推开。晚芸不由分说地罩住她的头。走到尽头时,青丛之上,全是被风吹成斜面的黑虫影子。
罗浮抓过晚芸的手细看,“这虫子咬不咬人?”
晚芸将手蜷缩进袖子里,笑着说,“我们赶紧走吧。”
罗浮蹙眉,自顾自地说,“我们得找家药铺。一定要。”
“先找落脚的地方吧。”晚芸抖了抖肩膀,“我好想泡个澡。”她抱着手,勾着腰,往罗浮脖子上靠,“我好冷,你抱抱我。”
“抱着你,我们天黑都找不到住处啦。”罗浮像哄孩子,她的手抚上晚芸的发顶。晚芸隔着头发,也能感觉到罗浮的手指比自己的身子还冷。
晚芸不由自主地看向被她带出常梁的罗浮:罗浮脸色苍白,鼻头微红,鬓发垂了几缕在耳后,但只要一低头,便不住地往前溜,所以她不得不时不时地抬手整理头发。罗浮和晚芸发髻上所有的簪子都掉在了救命的水塘里,她们回归到一种朴素,一无所有的状态。晚芸悲凉无措的心绪一下涌上心头。“好像太仓促了。”她踢着脚下的沙砾。这里不知离常梁有多远,但随处可见湿润的沙土和待修的屋宇楼阁。房子低低矮矮的,屋瓦上盖着发黑的稻草。
她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一所类似于蔬菜棚的所在,绵延冗长,一下看不到尽头。各式各样的青菜瓜果杂乱无章地挨在一起种,拼凑成深深浅浅的绿色,绿色这样密麻麻一片,导致地底新鲜萌发的许多细细小小的菜苗宛如绿藤咳嗽出的一滴滴口水。有人径直去拔苗,然后站在菜棚前,手臂一扬,往木架撑起的铜盆里丢钱。铜盆后挂了幡布,写明了价钱清单:豆苗三文,稻谷两文……还有人的腋下夹了个自家算盘,自己算银。
这在常梁是很少见的,常梁的街市繁华富丽,人也奸诈。
挑着担子的汉子从身边经过,朝罗浮和晚芸抛来考究的眼色。我们真的太臭了。晚芸想。担子里是从河里挖出的石子,它们偶尔滚落,偏离了堆墙的命运,转而在人的脚下滚东滚西。
“这里的河流肯定很恐怖。”罗浮突然惊慌起来,“他们从河里挖石子,会导致河床上都是一个个深坑,即便是善游的人也很容易被旋涡卷进去。”
晚芸安抚罗浮,“这跟我们没关系。”
罗浮沉默了,沉默到晚芸觉得她其实只是在后悔来到这里而已。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吧?”罗浮猛地抬头,她的发丝凌乱,看上去风尘仆仆。
晚芸看着罗浮。
罗浮的脸在一夜间仿佛成了褪色的虞美人。也许她只是累了。
“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休息。”晚芸的眼涩得睁不开,所以不得不挤着眼睛看向四周,“那边好像有间很小的客栈。我先去瞧一眼,你在这里等我哦,罗浮。”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喉口有铁锈的味道。是真的累坏了。于是晚芸借口去探路,跑在转角边呕吐。
客栈小到极点。掌柜一家四口人就占了两间屋子,剩下两间打尖住店。晚芸和罗浮运气好,住进了所剩的最后一间。晚芸给了老板娘一点钱,拜托她帮忙去买些换洗的衣裳。“我不晓得你们年轻姑娘喜欢啥样的,怕不合你们心意。”那个头扎碎花巾的老板娘约莫是觉得钱来路不明,便百般推辞,“再说,我有风湿,走不得那么远。”所以晚芸将她在船上编的谎言再说了一通——这回竟然有了滚滚热泪。罗浮不禁愣住。但老板娘信了,立刻热情道,“我家里有旧衣裳,你们要不试试,我女儿的,和你一般个子。”接着老板娘转头从头至脚地打量一番罗浮,“就是你穿可能大了些,你太矮了。”晚芸“噗呲”笑了一声,忙忙解释道,“她从小挑食,不长个子。”
澡堂是一间屋子用挡板隔成两间。老板娘说,你们都是姑娘,在一处洗吧,位置紧张,洗澡冲洗不会额外收银的。罗浮果断拒绝,不带一丝犹豫。老板娘笑话她,“都是姑娘家,害羞啥。”晚芸也觉得尚可。罗浮却坚持不肯。晚芸只能冲老板娘说道,“老板娘,我们还是分开洗吧,我保证动作快点,不耽误您生意。”
木桶经年久。估计跟老板娘是同年诞生。晚芸借着外头的微光,见到水面上飘着,淡淡一层不知是体垢,还是草灰的脏东西。晚芸吹了吹,然后用木勺舀去。她意识到自己变了,以前作为乡下丫头赵晚芸时,可是能在泥潭里打滚都不含糊的。日子鬼斧神刀。说的一点不差。
“水是刚烧好的,掺了冷水,温度正好。别觉得脏,我不让汉子在这儿洗澡的。他们啊,连冬天都是跳河里冲一冲。你们外地人吧,不晓得我们这里人穷酸的要命。”老板娘看出她的迟疑,“待会要是凉了,你喊我一声,我给你添热水。一文钱一壶热的。”隔壁适时响起一阵水声。“你看你妹妹,都开始冲洗了。”这个妹妹指的是罗浮。晚芸告诉老板娘,罗浮叫做赵小年。自己叫做赵小芸。
晚芸被热水包裹住后,心头像转了一盏走马灯。不想再去计较洗澡水里是不是泡了上个人的脚皮,还是上上个人的腋毛,总之多思无用,糊涂就很得意。澡间潮湿封闭,热气散不出去,在小小的天地里盘桓打圈儿。晚芸觉得这样潮湿的地方,肯定有蝙蝠在繁衍。所以她时不时抬头看,担心它们撒尿撒在她身上。蝙蝠和蜘蛛一样,在晚芸看来,都是种毒物。她从前被蜘蛛撒的尿害过。那段时间,大姨不得不天天拿纱布包热饭,滚在她脖子的溃烂处。“大姨一面咒骂她有病,一面忍笑道,“你年纪没到,别去学人家大姑娘什么喜蛛应巧。学个屁啊!你这丫头!看上什么人了!”
晚芸在遇见罗浮的那年七夕,确实往盒子里装了一只蜘蛛,期待它能结出又大又圆的网。但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她突然有点头晕脑胀,不知隔壁的罗浮是不是也是这样,所以她敲了三下木板。罗浮轻轻地“嗯”了一声。晚芸将脖子浸泡入水中,忽然更大声地喊了她的名字,“罗浮。”“我在呢。”晚芸吸了口气,而后非问出口不可,“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出来,毕竟你是有爹有娘的人,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可以随便丢在乱葬岗里。”罗浮良久没答。就在晚芸感到心灰意冷之际,木板突然松动了一下,那是两块木板交接的地方,豁出一个小小的口子。罗浮默默地将手从小洞口伸过来。罗浮的手臂淋着薄薄一层水珠,像刨好皮的荸荠一样白净,像竹一样笔直纤细。于是晚芸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
两只年轻姑娘的手在隔开的木板件连成一道白光。
罗浮,你真不是个好姑娘,总是让人难过又欣喜。晚芸泡得心跳加速。但还是希望你能如愿以偿。我早有归属的命运,会铺就成你过河的桥梁。
她二人勉强在此间客栈内驻足了两日,在第三日确定好租房后,便向老板娘告了辞。房子租在河边上,房子外是排排光滑的鹅卵和浅浅的水滩。她们跟水有了不解之缘。“简直是撞了邪一样。”晚芸蹙着眉头,她对这个屋子不甚满意,“我们老了,会不会有风湿病啊。”“这可能就是从何来,从何往吧,我们坐水路来,现在就住在水路边。”罗浮倒是很欢快。旧的租客不知是哪里人,一再坚持他们家乡的旧俗,执意到夜里才将早已装点好的行囊拖走,说这样才不晦气。等罗浮和晚芸可以进屋洒扫,铺床叠被时,已经是亥牌时刻了。“你知道为什么叫亥时吗?”晚芸收起火折子,灯盏已经亮上,“因为这个时辰,猪都在睡觉了。”罗浮跪在床上掖床席,觉得晚芸太逗了,几乎笑的扑在床上。
第二日大早,就在晚芸去小厨里烧水时,外头的河出了大事,一个捞蚌的年轻男子溺亡在了水里。而后一连好几日,都有许多人去河岸边烧纸钱,没有哀嚎声,只有静立的身影和冒着火星乱飞的纸铜钱。远处是水天一线,浓烈的彩霞倒影在水面。晚芸和罗浮也象征性地烧了些香烛纸马。她们都不知道死的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是听说,年轻,年纪轻轻,还未弱冠,还未婚娶。
所以罗浮说这河流危险,是一点错也没有。
“如果我死在河里,一定要捞我上来。我不想泡成发面馒头那样丑陋,更不想有鱼在我身上产下红色的鱼卵。我就只想被烧成一把灰。”罗浮忧心忡忡,“要是可以的话,我情愿就像露水一样消失。”
“不会的。”晚芸搂过她的肩膀,“我们,都会善始善终。”
她们二人绕道到边缘些的河边散步。
夜里,河岸上爬上许多大大小小的乌龟。
“有一点诡异,又有一点幸福。”晚芸拿小木棍戳着乌龟方块拼凑出的背。龟背是灰绿色,所以可以想象这是一条灰绿底色的河流。“很想一直待在这里,但是也清楚,一旦日子过长了,一切就变味了。”河岸风带来的水底荇草,死鱼味和活鱼新鲜粪便的味道。罗浮望向渺茫的河面,她看到的河流底下是各式各样的残骸,而残骸应该是森白色的。
“罗浮。”晚芸喊她。
“嗯。”罗浮默默地跟她并排走着。
“你喜欢这样的日子吗?”晚芸问道。
“我喜欢。”罗浮扭头冲她,笑得很甜。
“那我就祝愿你,余生的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晚芸笑容灿烂,拉过罗浮的手。
此地的日子很得闲,很圆满,至少现在是这样想的。
晚芸和罗浮有时在夜里,会跟着本地人去喝酒。他们喝酒用脸一样大的碗。“这太夸张了。”晚芸叫道,但低头抿了一口,竟发现是甘甜的。“这酒可醉不了。”邻居是个小胡子的扶桑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话,“是米酒,还是兑了水的。我们要是有点钱,还可以冲个热的鸡蛋。”扶桑人入乡随俗,在举起酒碗时,特意跟旁人碰了下碗。但罗浮在喝了一碗后,就瘫倒在桌子上,不动了。晚芸戳她的肩膀,罗浮没动静,晚芸又挠她的手心,照旧不动弹。晚芸只能背她回去,她有理由怀疑她在装醉。罗浮趴在她背上,身子一直微微颤抖。“你能背得动我吗?”罗浮的声音睡意朦胧,她的手探过晚芸的衣领,轻轻摸着后者的锁骨,“我感觉你越来越瘦了。”
晚芸的重量确实掉得厉害,“但你更瘦,所以我还能背你。”
晚芸将罗浮安置在床上后,发现她眼眶湿润,正死死地盯住窗外的月亮。晚芸却径直走过去,将窗合上,说道,“好梦,罗浮。”罗浮将脸藏进被子里,闷声道,“嗯,你也是,晚芸姐姐。”
一同喝酒的那个扶桑人提出要帮二人作画像。晚芸很谨慎地看过他的画作后,这才答应下来。“颜色鲜艳,线条干净,连蓝色的浪花都画得很寂寥。我还一直以为浪花很热闹呢,因为它们太吵了。”晚芸满意地点点头,她在瞎点评,“我喜欢你家乡的风格。”扶桑人有些哭笑不得。“我一幅画可要一挂铜板。”
晚芸起先是和罗浮并排坐在扶桑人栽满绿植和爬藤的院子前,后面正好是黑漆漆的房门口,门边打下了半截湛蓝色的帘子,帘上画了一只白色的展翅高飞的鹤和一朵鹅黄色的山茶。鹤的翅膀正好拍在罗浮和晚芸的头上。扶桑人递了一把紫色的霞草给罗浮,说你看上去太冷清了。罗浮在接过花后,提议想和晚芸对着坐。
扶桑人抱胸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想构图,最后终于点头答应。
晚芸不知罗浮为什么要这样。
就在画师提醒说——他要落笔了,姑娘们不要乱动时,罗浮突然将膝盖上搁置的那一把茂盛的霞草举到脸前,而后将自己的脸迅速地拉近到晚芸跟前。罗浮的鼻尖触到晚芸的鼻尖。她们俩的脸都被霞草盖着。晚芸觉得罗浮的鼻尖像小动物的鼻子一样湿漉漉的。她们两的呼吸如此同步,如此亲密。她们就像同一株花的根系一样同生与共。
她们的房主是个瘦了吧唧,还罗圈腿的男人。晚芸以为他起码三十八岁,谁知他言之凿凿地说自己今年十八。“你......”晚芸诧异地摇摇头,“不可能吧。”房东即刻便要拉着晚芸去找接生婆验证。“骗你做啥!”他急得厉害,“我还没讨老婆呢,你要是到处说我年纪一大把,我就完了,你知道不?我就完蛋了。我现在只是个光棍,可不想成为老光棍!”晚芸耸耸肩,不做理睬。
先前以为这人是仗着祖产,终日无所事事的混混,但扶桑人一面捉着花藤上的蚜虫到罐子里,一面跟晚芸和罗浮说道,“他很有钱的,好像跟常梁的一大户人家在做些什么生意。他老往林子里跑,但我们都不去那儿,那里有许多蚂蟥。”
最初时,晚芸还能忍受房主咋咋呼呼,较真,却啥也不动都的样,久了便发现,这人简直是一坨烂泥。他不管任何事情,终日对着他养的鳖傻笑。这鳖是自个儿跟着他回家上岸的。旁人笑话,“你等着吧,狐狸精报恩呢,是以身相许,王八精报恩是锅里一顿。”
“大王八养小王八。王八凑一窝了。”晚芸也气得指着他鼻子骂。她告诉他桌子的钉子松了,盘子一搁上去,四角就咯咯吱吱,响个不停。房主仍旧烂在他靠窗的灰扑扑的床褥上嗑瓜子,毕毕剥剥嗑得一褥子的壳,理直气壮地说,“没有,你去那个卖猪肉的人家借,他们家以前做木匠的,肯定有锤子。”
晚芸只要压住火气去旁借。
不料那两夫妻在更加口无遮拦地吵架。晚芸在门前踱步踱了许久,终于扯着嗓子,吼了句,“王大娘,借把锤子!”晚芸觉得他们应该没听见,正要心灰意冷地离开,那扇贴着艳红春联的门洞,就丢了个锤子出来。锤子离她的脚跟就不到一厘米。她想着要是我脚再大一点,现在,我的骨头就碎了。
晚芸拿回锤子后,看到罗浮急急忙忙地草屋子里冲出来。
“晚芸姐姐,屋顶漏了。”罗浮给她比划着大小,“有一口锅那么大。”晚芸两眼一黑。扶桑人外出,没人帮扶,晚芸只好拉着罗浮又来找房主。
房主现在在啃一只炙烤得里焦外嫩的鸡腿,一见人来,连忙将草纸包住,往枕下一塞,开始哎哎哟哟地叫唤起来,“我的腿好疼,大夫说吃什么补什么,你们可不能和哥哥我抢。”
晚芸将被子一掀,指着半开的窗喊道,“我的天呐,你看,外头来了一只野猪在拱你的菜地呢!”房主激动得嗷嗷叫,也不知他兴致冲冲的动机是要有一顿猪肉了还是在担心白菜。总之,他一个鲤鱼打挺,一脚迈过窗户,却不慎被窗边的钉子勾住了衣角,吧唧一下摔出窗外。
这一摔就摔碎了膝盖骨。
懒人的骨头都是脆的。
房主讹了一笔药费,还说要她们每日登门送餐来。“我一日啊,是四顿,有肉最好,没肉.......”房主哀怨地摸摸膝盖,“我就夜里睡不好,梦里啊,都是些鸡胗,鸭腿,猪蹄啊,在黑暗里,发着光跑。”晚芸懒得搭理他,从乱哄哄的集市里淘到了一家卖老面馒头的铺子,给他买了足足一百个,和罗浮分成两拨,给他从窗户里抡了进去。
“喂!你不能让我吃冷的啊?每日给我送新鲜的行不行?”房主叫得厉害,“买肉包行不行嘛?再不行,你把炉子给我搬到床边来,我自己热一热吃啊。”
晚芸不搭理他。
但不幸的是,房主的屋子就在罗浮和晚芸住所的背后。
他当夜,故意耍把戏,唱了一整晚难听至极的曲儿。
次日,眼下乌青的晚芸没好气地替他搬了炉子,见他半身不遂地摇着蒲扇生火,觉得可笑又可怜,只好说道,“算了,你别把床给烧了,这样,我和罗浮吃什么,都给你一点。”
“不要!”说不要的是罗浮,“我才不分他呢,他连房顶都不修。”
“这样吧。”房主蹬了罗浮一眼,从床板摸出一包话梅,“我给你们指了一条明路,就在你买包子的铺子左走一百米,右进五十米的小巷里,有个修屋顶的,你们去找找看。”
“他很不靠谱。”罗浮蹙眉,“他简直是要烦死人。”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实在找不到靠谱的人了。”
罗浮和晚芸绕了许久才找到。房主给的米数全是错的,左右也是反的。她们两像无头苍蝇一样瞎找,才找到门前挂了一木盒,里头放置了约莫十几个鸡蛋壳,种了兰草的破屋子。敲门进去,发现屋主是个瘸子。“我们又被骗了。”晚芸跺脚。罗浮却指着屋内的牌子,上头写着屋顶修葺,童叟无欺。“好像是真的。”
两人想看瘸子是怎么爬梯子的。
“越是小的地方,就越有些什么奇人异士。”罗浮小声说道
罗浮说的对。但瘸子不是什么神奇瘸子。
瘸子养了只猫咪。一只橘色的猫咪。
他修屋顶的方式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使唤猫咪咬着稻草窜上屋顶盖上缺口。晚芸目瞪口呆。猫咪只是只小猫咪,一口咬住的稻草就那么一点点。晚芸开始好奇了,这只到底猫得花多久才能咬完这一垛子的稻草呢?
“这样,您也要收我们的钱吗?”罗浮木木地发问。
瘸子睡着了,没答声。
这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晚芸忍不了,一把推醒瘸子,“老人家,这样吧,我留您和您的猫咪吃顿晚饭,就当修屋顶的钱了。”
瘸子眼睛微睁,半梦半醒地摸了摸嘴角的口水,“好啊,好啊。”
腿伤的房主趴在床边,乐的翻来覆去,咯吱咯吱叫。
晚芸意识自己又被诓骗了。什么修屋顶,扯淡,房主就是想耍他们一耍。
这瘸子就是房主他叔。
这里的天气好像比常梁要暖和一些,可能是因为天上羊毛卷一样的白云,当然这只是晚芸的猜测,她并不知道常梁现在是何气候,八成跟往年所有的春天一样,如果不是火山爆发,世世代代的春天都如出一辙:鲢鲤共游,涟漪驮载在它们背上,就像恋人眼圈的水色,游人则走在细雨蹭湿的街面,讨价还价,采□□日的果实。他们顺手折下果蒂,以减轻称重,再凭借多年游玩的习性,丢进水鱼拥挤的河里。鱼会跳起来,再跃一下,一直进击到桥洞边,连成一道漂亮的银弧线。不是一同只鱼。众人笑一会儿。好长的一会儿。因为人比鱼游动的还快。其实你走在桥梁上,一面朝前走,一面吐口水,一种叫做草鱼的厨料也会跟着你跳一路。不要脸的人只需要一口痰就能驯养一只野鱼。晚芸就是这样不要脸的人,但不是用痰,而是撮了一把野生的,紫得发黑的果子。鱼被她骗了一路。罗浮也笑了一路。她们的笑声也像一道彩虹挂在拱桥上。
从集市回来,罗浮去河边洗菜。晚芸在厨房里生火。两人分头做活,然后一起生活。晚芸觉得很满足。
晚芸突然想到,如果她从世上消失,在常梁那个鬼地方,恐怕只有陆九澜会掉几滴泪,对着被烧成碳的尸体。但罗浮不一样,她的娘可能会悲痛欲绝,活着的时候,恨你,厌恶你是一档事,等你死了,难过又是另外一回事。或许很矛盾,但有些恨只有死亡能消解。仵作可能在清点所有的尸体,检查所有的体征过后,发觉了不对劲,又或者存在一个机敏的人证,看到晚芸和罗浮确确实实离开常梁的身影。所以,在此地的每一寸时日,都是侥幸,也许就在晚芸刚刚把碗放进水槽,也许就在罗浮方方将炉子的火生上,她们就要被抓走了。她们两是一条绳上,分别朝向首尾两端的蚂蚱。她们一起来到这里,却不一定会一起离开。
晚芸看着旺盛的炉火,似乎在烧出菖蒲一样的高度。晚芸想着它烧到屋顶,烧出一个豁天的大口,然后在夜里漏下星星的光的样子。现在是白日,屋子里也不种菖蒲。但晚芸想到这些,却一丝也不奇怪。最近,村子里在在赌春天下种的菖蒲,夏天能生多高。村长在村头的石头槽里种了三十多株菖蒲,猜中最高的,便能赢五十文钱。她和罗浮赌了三号菖蒲。没有额外的理由,就是觉得它叶大,绿如宝石,也许也能高高地长。
晚芸晚上做梦都梦到菖蒲。以前在春天,从不觉得夏天远,但如今,却觉得为什么能让菖蒲长到九节的夏天,永远不会到来。
她梦到自己踩在独木桥上,下面是墨蓝墨蓝的深水,里头有长着锯齿的虎皮大鲨,它硕大无比,可以一口吞掉一个亭台。她只要缓步到黑箱前,就是伟大的胜利。在梦里,她是唯一的人,唯一的胜利者,但推开箱子一看,里面只有一株金光熠熠的九节菖蒲。草。她是愤怒中醒来的。我以为有万贯家财呢。
晚芸想给罗浮再买一只镯子。去到街头的摊子,一连逛了七八家,都没买上。罗浮很挑剔,可晚芸看着这里的手镯个个都跟她上次送罗浮的差不多,所以她捡了个最像的。“你看一模一样,失而复得。”晚芸自信满满。罗浮却像检视赃物一样,迎着光,连木的纹路都要看得仔仔细细,然后才说很喜欢,却没有戴上,只用手绢包好。晚芸明白罗浮这人对物件有点执拗。晚芸她现在哪怕回到常梁,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罗浮也不会再喜欢了。
“要不,我们再去找找?”晚芸提议。
“不要。”罗浮紧张地拉住晚芸,“我们回去吧,这里人多。我担心会有常梁来的人。”
话虽如此。只是晚芸艺高人胆大。晚芸这只大蚂蚱早上去菜场买肉菜时,甚至拖了罗浮这只小蚂蚱进了赌场。她想赌一些能马上兑现的东西。要是没追逐过一些旁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会觉得空虚,我们俗人就需要这种留存在世间的证据。晚芸是这样想的。至于那菖蒲,鬼知道还能不能等到。
赌场规模小,一个小小的破烂棚子,里头两张黑长桌,却有专门的摇缸人。赌的甚至有一些农货,连锄地的锄头都有。“锈了吧唧的。谁要啊。废铁一斤。”有人埋怨。“你的稻谷又是啥好货,栽水里,苗发不出来,浮出一片烂沤。”
里头就两三人小打小闹。此地赌风不热。
当看到晚芸和罗浮二人揭开幔子时,几人的眼珠子快要瞪掉。“见鬼!”有人咕咕囔囔。“你们哪家的姑娘,回去告发你们老子!”此人声音沙哑异常,像一把手拧碎的干草。
晚芸和罗浮坐下后,有个不安分的人手摸上了罗浮的膝盖。晚芸暴跳如雷,就近操起碟子敲了两下他的头。他显然是傻子,没有避开,没有反击,头木木地垂了两下,目光呆滞,然后从他的裤筒里掉出一挂铜板在地上。铜钱散落一地。
晚芸和罗浮开始逃起来。
剩余的人眼疾手快,从地上捞了一把铜钱,然后撒腿就跑。被打的那个“咸猪手”俨然忘了挨打之痛,只顾两腿一迈,狂追上抢他钱的人,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我给媳妇买水粉的钱!”
她们不知道那三人具体如何了。因为晚芸在跑到那条湿滑的小巷时,猝然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