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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长夜漫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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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县衙后院角门里闪出道人影,手上捧一只瓦罐,一举一动都显得鬼头鬼脑的。他一路东张西望直走到巷子尽头一棵老树后头的角落里,蹲下身再度留意了一番四周的动静,旋即扒拉开地上的几块碎石头露出其下的土坑来,顺手将手里的瓦罐底朝天倒了个干净。远远地,顺风飘来一股药味儿。
仔细将石块掩好,那人捧着瓦罐站起来,沿原路返了回去。
待角门严严实实合上后,就见巷子对面墙头上也翻下个人,跑起来猫似的,一点儿脚步声都没有,迅速窜到埋药渣的树下。只拿开一块石头,取块布头抓了一小撮包进去,再将石块放回原位,随即跃起又上了墙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数条街外了。
县衙这几日草木皆兵的,大家说起话来也格外小心。尤其是师爷受伤这件事,更不许随意挂在嘴上议论。就连端茶送药都是专人伺候着,旁的人很难知道详细。
好容易看见他似见好,被田力搀扶着到院子里晒太阳,众人皆以为这场祸事大约算挺过去了。却又乍然吩咐下来,让准备行囊,护送太爷出远门。
据说这也是师爷的意思。为防刺客再度来犯,稳妥起见还是送太爷去县外避祸。不过此举在底下人看来,无异于是在说师爷伤得不轻尚需将养无力护卫大人周全,只得冒险请太爷出外去躲一躲。大家嘴上不敢放肆,到底惶惶自危。
终于到了定好的日子,一行人走得颇为低调,人头却点了不少。分拨出县城,统共算起来得有小三十口子。衙役们全体出动自不必说,还特意找镖局雇请了十数名好手,一概听凭田力调遣,真不可谓不慎重。
许牧当日由偏门出小巷,李爵亲自送出来的。他犹自面色青白,若非陈森扶着几乎站不稳。太爷上车前很是落了把老泪,又是关切又是流连,心疼李爵的伤情,频频悲叹,更添几许凝重。而李爵亦少见地拉住田力一再叮咛,详细说的不能够听清,端看田力的神色,总少不得又将险恶摆一摆。一场生离,莫名染了死别的悲怆,各人心里都觉沉甸甸的,不免伤怀。
就连田力这样粗枝大叶的汉子双眼也泛了红,一本正经给陈森说起托付:“您老可照顾好先生啊!”
老主簿苦笑:“你歇菜吧!老头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走!道儿远,万事小心!”
李爵也安慰地拍了拍他肩头。
自此分别!
出了县城上官道,一路上倒也太平。
为了混淆视听,原备了三辆马车,另找来两名替身也妆扮成太爷的模样分别坐在另两台车里头。除了田力,没人知道哪辆车上是真太爷。
走的也是三路,分别由田力领一拨,镖师领一拨,还有一拨交给了狛牙新秀辛星。
入了夜,田力的车马宿进了馆驿,镖师们住车马店,唯有辛星这一路却是夤夜兼程,连个野宿的打算都没有。甚而,过了子时,一行人钻进一片杂树林,反快马加鞭起来。
“驾——”辛星弃马一跃上了车头,夺过把头手上的鞭子用力抽打。把头则自车帘后头摸出单刀,翻身落地,同落后的几乘人马一起往来路冲去。
嗖嗖声响,黑暗中冷箭破空齐射。刀兵相接,人仰马嘶,空气里顷刻弥散开浓浓的血腥气味。
护卫一批又一批返身迎敌,却无一人回来。追赶声从未止歇,后头没有马蹄响,但辛星能清楚地感觉到迫近的气息,杀戮的气息。
一支飞镖擦着耳边奔向前方,辛星头也不回,马鞭扬起来甩向身后,拉扯下竟然牵不动。
车顶一人双足踏稳,手上牢牢攥着鞭梢。
辛星松了缰绳纵身而起,头下脚上连环踢人面门。那人抬臂来挡,竟吃不住力,身形晃了晃。车顶成斜,他滑脚,失衡掉落之前反掌在辛星足踝上用力一拍,把她也一道打在地上。
马疯了,兀自往前奔。辛星来不及抢救,前方却倏来一人拦截,迎头一刀将马头斩下。可怜马儿临死连声悲鸣都没发出,残躯撂倒,连着后头的车驾也翻在地上摔散了。
辛星痛呼:“大人!”
与她缠斗的刺客哼声狞笑,拍掌直击她丹田。
辛星心虽急,招式却未乱,足下一扭侧身避过,抬肘反击他胸前。遗憾一击也未成。辛星无意恋战,快攻两招将刺客逼退些,趁隙赶忙往车那边跑。
刺客身法极快,后发先至,竟掠身落在辛星前头。姑娘收不住势头,只得攥拳直上,硬拼了。
她料不到,此一回合对方不斗气力了,夺去的马鞭子甩过来缠绕上她脖颈,一拖一收,立时便勒紧了。
“呵,可惜呀!”刺客笑得恣意,“你家师爷算计太过,白赔上你这条命。做了鬼,记得找他讨债!”
言罢臂力一催,鞭子更收紧些,痛下了杀手。
“那还是让她活着吧!”
骤然而至的人语,似地狱来声。与此同时,马车的废墟自内向外爆裂开来,一道黑影钻天而起,未落地劲已到。
刺客觉出掌风里的凌厉,不敢轻怠,一手长鞭还勒着辛星,单掌运足劲道正面迎击。
不料将至未至,来者半空里蓦地旋身闪在一边。
是时,刺客陡然觉到臂力一松,心知不妙已是闪躲不急,胁下传来一阵剧痛。
“不好意思,做鬼的是你呀!”
辛星手中小匕刺得极用力,几乎没了柄。刺客挣扎着还了一掌,迫退她,自己也跌撞出去,单膝跪地呕出口血来。
心知命将休矣,他抬头看向马车里死而复生的人。
“还是中了你的苦肉计!”
那是李爵。摘了胡子头套,一头乌发随意披散着,似个狂生。
他篾笑:“不然!受你一掌,躺了三天,骨头断了真是疼啊!”
“是嘛!看来内奸是被识破了。”
“知道有,不确定是哪一个,索性假戏真做。”
“真的伤真的药,只是人很经打!输给你,服气!”
“过奖!”李爵又开始看自己的指甲,“要我送你一程么?”
刺客讥诮:“嗤,读书人心肠硬起来也是狠绝!罢了,不劳你动手。不过临死前求个明白,当然你可以不答,三辆车里可有真身?”
李爵摇头,又补一句:“也不在县衙。”
“哈哈哈哈哈——”刺客笑得痛快,“好你个李状元,滴水不漏,今次当真服了!”
“我说过,不会让大人死的。死也不会!”
“是,你敢死,也敢让别人死!豁得出舍得下,谋略玩儿到视人命如草芥,你岂会败?”
李爵顿了下,瞥了眼一旁愣怔的辛星。
“挑拨完了?你可以死了。”
刺客眸光一暗,抬起掌来犹豫片刻,横下心往自己心口拍去。
“等等!”辛星忽出声喝止,大步走向刺客,眼却望着李爵,“触犯刑律该当伏法,押他回去公审以正视听。”
李爵神情凉薄:“你要死了!”
辛星不解:“啊?”
其时,地上跪着的刺客突然发动,一记简单实用的扫堂腿正中辛星胫骨,她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人还未爬得起来,已遭一招致命锁喉。
刺客抓起辛星扣住她步步后退,警惕着面前寸步未动的李爵。
“别放他走!”身为人质,辛星倒是慷慨,不惧身死。刺客笑她:“快别拿命赌!他并非不敢舍弃你。”
辛星无畏:“舍便舍,拉你垫背,姑奶奶赚够本儿!”
“喔?”李爵歪着头,意兴阑珊地看着两人,“既如此,我倒要成全你了。”
言罢身动,迅如疾风掠至辛星近前,举拳便打,不偏不倚击在女子腹部。
可奇怪,辛星感觉身上不痛不痒的,还以为李爵只做个样子,并未真打。
与此同时,喉间的压迫反而渐渐松弛。她下意识扭头看刺客,那人已然一脸惊愕仰面跌倒。
“隔山、打牛?”
辛星劫后余生,一脸兴奋地望着李爵。
李爵白她一眼:“那叫斗转星移,我没练过。”
“啊?那他怎么?”
李爵无奈地指指她身后。黑暗中视距有限,辛星费好大力才看清十步远的树后头坐着个人,正冲这边摆手示意。再仔细分辨,正是早早跳车迎敌去的车把头,腿上穿了支箭,故而只得坐着。李爵一早察觉他隐身在那处,方才故意作出副玉石俱焚的架势挥拳打过来,只为吸引刺客的全部注意力,让他无暇顾及身后的偷袭。
将刺客翻过身来,后脖颈上赫然一枚折断的箭头,以暗器手法打出,直镶进骨头里。论准头和劲道,足见得车把头这门技艺已练至炉火纯青。辛星想起来,这人是田力的副手,叫林茳,素来寡言,是个性子温和沉静的人。
辛星最佩服功夫好有本事的人,不由对林茳多添了几分钦佩,更对运筹帷幄的李爵万分服气。高兴起来,手舞足蹈,挥手一拍李爵胸膛,赞道:“真有你的!”
没想到李爵却反而狠狠推了她一把。
辛星整个人懵了,讷讷望着他,俄而倏然面色一沉。
“你的伤?”
李爵打完人便一直捂着胸口,垂头不语。辛星上前两步欲要搀扶,他却伸出一根手指戳着她肩窝用力推抵,咬牙道:“你离我远点儿!”
辛星急了:“我真以为你好了!”
李爵骂了句:“好你大爷的!”
今晚的李爵脾气特别暴烈。借着暧昧的月色,辛星看见他额头面颊上汗水如瀑,将头发都打湿了,不由暗惊,还想上前。
“再走近我杀了你!”
“噗——”意外,不远处坐在树下的林茳居然禁不住笑了出来。
辛星扭头啐他:“他都这样了你还笑?”
林茳也受了内伤,边笑边喘:“我笑的是你,得意忘形,把先生给打了。哈,咳咳……”
“我没使什么力气,就击掌似的。哎呀,”她再次试图靠进李爵,“我知道错了!我先扶您坐下成吗?”
李爵兀自垂着头呼哧呼哧喘,已无力气再说些什么,肩头狠狠一晃,眼看要栽。辛星一步跨近堪堪托住。奈何男子身量高体也重,小妮子半扶半抱,自己都将站不稳了。
正发愁,又闻远处马蹄声急促奔来。辛星已无暇去分辨来者敌我,足尖够着地上掉落的马鞭子向上勾踢,轻松接在手里,抖抖腕,严正以待。
所幸来的是田力。笼统地说了己方人马馆驿遇袭的经过,安然退敌后从捉到的俘虏口中知晓刺客主将奔了李爵这路,忙快马加鞭赶来驰援。
路上见着七倒八歪的尸首,敌我双方皆有,田力心里既悲且急。此刻见李爵等人平安,总算心下稍感宽慰。只是看见李爵伤情反复,他总是自责难过。
自辛星手里把人接过来时,李爵已意识半昏,田力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尝试轻轻唤醒。
李爵仿佛听见了,哼哼唧唧“唔”一声,软绵绵抬手按在田力胸口。田力不明白他何意,以为他嫌站着不舒服,便想慢慢放他坐到草地上。不料李爵闷哼一声,浑身痉挛一般抽动了下,嘴里头丝丝倒吸凉气,好容易挤出一字:“疼!”
相识以来,田力印象中的李爵一向是不肯示弱的,即便受伤那日陈森摸他断骨重接,剧痛之下几乎晕厥也未见他吭一声。这工夫却呻吟起来,显是连抬一抬手都牵疼,田力头一件担心:“不是断骨又错了位吧?”
李爵额头抵在田力肩头,把那口悬丝般羸弱的活气缓一缓,可怜巴巴跟他讨要:“那个,再给我点儿。”
田力心头一凛:“陈老交代不让多吃!”
“屁话!不吃、能撑到这会儿?药劲儿、过、过去了,老子现在他妈快疼、死了!有就给我。”
“没有!”田力感觉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掐得很用力,眼眶更是一红,哑声解释,“真没有!陈老怕你乱来,就配了那么些,剩下的眼看着给倒石灰里了。我不骗你!”
“娘希匹!”李爵咬牙暗骂,“被臭老头儿玩儿死了。”
辛星听出蹊跷,肃正地问田力:“是药么?为何不能多吃?”
李爵没好气:“闭嘴!”
辛星知他身上难受,也不介意他这点躁烦的坏脾气,矮身蹲下,逼视田力:“陈老是狛牙卫的老人,我不知道捕快和密探的技能如何迥异,不过提起药,我这里也有几丸,是出来前一位前辈悄悄送我的。嘱咐我,熬不过了才能吃。”
望着田力眼中欣喜与恐惧交织的矛盾挣扎,辛星了然,竟低低骂了声娘。田力诧异地瞪住她。
“前辈故意捉弄我,以为我不识药,给的是五石散。没病的人吃下去当个壮阳药使,病者少服可止痛,吃多了致幻。我想,陈老不许先生多吃就是这个道理!”她说着,扭过脸去回避田力的目光,“先生靠着药力撑到现在,可见用量不小,我不能再给他了。上了瘾人会废的!”
田力并非不知轻重,遂咬咬牙,径直将李爵抱将起来,嘱咐辛星:“先生伤成这样马背上坐不住,车又散了,我们走着回去,你快上马赶去报信!”
辛星犹豫:“可只有你二人,万一——”
话未说完,忽听侧旁异动,只见林茳已蹭着树爬起,蹒跚走过来抱住马,凭腰力硬翻上马背,虚弱地挤挤眼,笑道:“先走一步!田兄,辛姑娘,你们小心!”
言罢,催马疾驰而去。
余下田力和辛星带着李爵在黎明的深重墨色里步行穿过这树林。
四野无声,除了风,除了以肉眼不易察觉的速度退去晦暗的天空,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而他们三人是扰乱这片宁谧的异端,是不和谐的杂响。
纵然李爵身形不算魁伟,可抱着个大男人赶路,对田力来说仍旧吃力不小。好容易出了林子,天色渐开,东方微曦,时有鸟啼。
正觉道路易辨好走多了,却听怀里的李爵低声嗫嚅:“好黑呀!天怎么还不亮?”
田力愣了愣,辛星灵犀,伸手在李爵眼前晃晃,他双睑半垂竟全然无知。
二人立时面色铁青,神情惨然。
田力将人往上托了托再抱稳些,步子迈得更大了。
又走一段,忽听李爵更小声说了句:“真冷!”
田力肩头一颤,终于双泪滚落。
辛星没有哭,只手忙脚乱剥下罩衫来,抖抖索索想给李爵盖上,却被田力情急喝阻。
“不能捂,会要命的!”
辛星愣了下,明白了,忍不住咬住下唇,两手死死攥着衣服,吸吸鼻子,压住一声哽咽,好言劝李爵:“夜里风凉,先生再忍忍,就到家了!”
李爵微弱地嗯了声,人往田力怀里缩了缩,还昏睡过去。
辛星看看田力,再探探李爵的呼吸,终于捂着脸哭了出来。
就这样缓慢艰难地又往前行了一刻钟,前路上忽见尘土飞扬,有车马奔来。到得三人近前勒缰住马,领头那人俯身急问:“可是李先生和田捕头?”
田力忙道:“在下田力,这是我家师爷。”
马上人赶紧下来,左手抱拳一礼:“凌觉!”
田力惊着了:“风铃镇的凌觉?”
“正是!快上车!”
“可,”田力不解,“为什么凌家?”
“高将军拜托了金陵冯西园。”
闻此言,田力登时恍然,忙将李爵抱上车,把辛星也推上去,转身上马,一行人疾驰回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