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花浓》白羽摘雕弓

4、肆

　　阿沅回到昭帘时已是两日之后。
　　漫天紫云，妖气横生，才知万紫已经围住了昭帘。前方是剩下三宫的历代宫主与他手下诸将抗衡，她心跳起来，借法术隐去自己的气息，趁乱混入昭帘。

　　她一头栽倒在千璃门前时，千璃正拿着自己的剑夺门而出，见她回来，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她额上的光印遮不住，莹莹地发着光，千璃愣了愣，却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她许久：“回来就好。”
　　鸠占鹊巢终于成真，可他只有这一句话，回来就好。
　　只这一句话，就让她鼻子发酸。

　　她换了衣服，勉强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些，跟着千璃来到外面。
　　聚散宴赏四亭，被万紫毁了三座，只剩下赏亭苟延残喘，四湖因着妖气被搅得翻腾不息。野鸭一层一层的尸体堆在岸边，池子里还有翻了白肚的鱼，随着水势起伏一晃一晃地飘在水面上。
　　昭帘的天阴了，月色一片紫光，昭帘童仆婢女们的血迹乌黑，将那白梨花瓣也染得污迹斑斑。
　　千璃拉着她一路奔跑，掌心微热。

　　万紫有一双骇人的紫眸，深如漩涡，他只挂着冰冷的笑意，看着面前三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苦苦挣扎抵挡——只是他一旦挣脱了那封印，便不再是当年的他。只凭这些人，休想让一切再重演。当年他们加在他身上的一切，他会加倍奉还。

　　三代宫主瞧见阿沅远远赶来，眼神一亮，对视起来。千璃远远地扬声喝道：“你以为用计拦住师父就行了？”
　　万紫冷笑一声：“拦？傅音已被惑姬杀掉了。若不是等烨果等得辛苦，我也不会这时候才来磨磨蹭蹭地取你们性命。”
　　千璃面色发白，低声问：“连那封信都是假的么？”
　　阿沅点头。
　　擒贼先擒王，万紫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从烨果信开始，到傅音之死落幕。

　　只可惜，如意算盘漏了一个小小的她。
　　她站在千璃身侧，沉声道：“吾乃第十六任宫主阿沅。”
　　额上光印闪烁，映得她面庞也不容逼视。
　　万紫睨着她，慢慢转向了惑姬。那目光如剑，一眼就将她看穿。
　　妖艳女子面上露出了惊恐神色，直挺挺跪下，滑下的黑发如瀑，挡住了脸上的扭曲的痛苦。
　　万紫没有搭理她，径自看了阿沅一会儿。紫眸深邃，冷寂得不带任何感情。她到底是个半大孩子，怕黑怕鬼怕一个人，可是她要跟他对视，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半晌，利剑霍地发出，千璃一惊，早已横身挡在她前面，拿起剑应了一招。

　　“叮。”
　　寂静中的这一声仿佛一声号令，瞬息之间，紫云翻滚。妖界众生倏忽化为千军万马直奔昭帘而来，各色面孔在冲天烟雾中若隐若现，扬尘骤起，天地黯然。
　　片刻，三代宫主已然与万紫斗成一团，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阿沅拿起霜华——是真正的霜华，半个时辰前她与千璃抓住九华，逼他交出了它。
　　她握紧剑柄，寒刃生光，如同几颗星子擦过了剑尖，这一把霜华，专为斩妖所用。
　　她的指尖滑过刃口，鲜红的血液落在霜华上，顷刻间沸腾，升腾一朵白烟。
　　血祭霜华，该是拼死一搏。
　　千璃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手紧紧板着她的肩膀，捏得她生疼：“你疯了，一个人怎么能祭两次神器！”

　　阿沅双手将霜华捧至胸前：“你来。”
　　“血祭两次，我不能撑太久，所以你来。”
　　少年别过头去。半晌，接过没有半丝血迹的霜华，狠狠地攥紧了。
　　寒光闪烁，如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混沌的夜空，千璃拿着霜华，径自奔着万紫而去。霜华所到之处，似乎连空气也被划开了一道缺口。
　　四人战一人，霜华势猛，万紫落得下风。

　　他的瞳孔收紧，起手捏了个诀，霎时间一道灰雾罩了苍穹，就连那紫色的圆月也遮住了。整个天际朦朦胧胧的，半丝光芒都难以透出，憋闷得人心里烦乱。
　　随后，无数哭号声自头顶传来，回荡在这片天地间，仿佛地狱之门大开，魂灵密布。混乱中阿沅看到，三位宫主里分明有一位倒下了，落地刹那，当真被万紫碎尸万段，霎时化为灰尘，铺了薄薄一层。
　　其余人不禁心中一凛，其中一位颤抖道：“不好，鬼门要开了！”
　　鬼门三层，万紫开了一层，笑容恣意。
　　倘若剩下两层被打开，阴间的魂魄尽数涌出，必将日夜颠倒，众生大乱。

　　阿沅被千璃一把拉至身后，他身上已然伤痕累累，但却紧紧抓着她不曾放开。她贴在他背后，说：“千璃，你要小心。”他回身看她一眼，恨道：“要小心的是你。”
　　万紫透过千璃看她，笑道：“这一任宫主，似乎羸弱得很呢。”
　　话音未落，千般攻势早已冲她而来，千璃左右抵挡不过，最后一下，她本能地伸手护住他心口，短戟向她手腕而来，“啪”的一声，白色的镯子被击了个粉碎。

　　“啊……”
　　阿沅心中一痛，随即头顶紫云密布，如同巨浪翻滚盘旋，挤满了整个天际，“轰”的一声响，惊叫之声连成一片，血腥气味拔地，而起将每个人包围在内，哭声，惨叫声充填了整个空间。
　　千璃愣在原地，看着她的眼神极为陌生：“阿沅，你……”
　　阿沅不知道自己额上的变化，压着光印又浮现了一只紫蝶，背后凌空一对大翅，雾气缭绕中，妖冶横生。
　　妖气冲天，鬼门第二重封印大开。

　　万紫回过神来，仰天大笑：“有意思，第十六任昭帘宫主，竟然有妖的血统。”
　　她低头看见手腕上陌生的花纹，回想着过去的一切。师父的叮咛，伞幺的诱导……
　　“不是你蠢笨，是……有人不想让你学好。”
　　“摘下镯子，你就能学好了。”
　　“摘下镯子，你就能出去了。”
　　冲天烟雾中，上任宫主看着她冷笑，笑出惨淡的泪光来：“我以为傅音看走了眼，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不离身的收妖柄化作个镯子圈着你，原是为了遮你身上的妖气。”

　　哭号声更甚，像个挣不脱的牢笼，逼得每个人头皮发麻，外头噼啪作响，是阴司的鬼魂在拍打着封印。最后一层，倘若再拖，鬼门必开，怎么做都是徒劳。
　　万紫胜券在握，昭帘已一败涂地，无力回天。

　　宫主仰天苦笑：“傅音这不肖子，为了一己私心，灭了昭帘，乱了六界！”
　　阿沅的指甲深深嵌到皮肉里去，耳畔的响声一波一波地催逼着她的意志。千夫所指，怎么能连带师父一起做这千古罪人，倘若没有她，也便没有这一片混乱。她可以堕入地狱，但六界不能乱，浮生不可辜，这是师父给她的信仰，从未怀疑过的信仰。
　　她拉起千璃的手：“斩我翅羽。”
　　羽妖，翅羽为本，没有翅羽，必将化为虚无。
　　千璃动了动，却抬不起手来：“阿沅！”
　　她冲他笑了笑，突然夺过霜华来，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最后一次拿起霜华，挥剑向背后砍去。

　　羽落，紫云骤散，千璃颤抖着手，捡起沾着她血的霜华，径自奔向万紫。
　　万紫避不及，被闪断一臂，不得已化为一阵紫烟溜走。后脚，九天众仙家腾云而至，冲破了这一片灰霾。
　　月光洒落，霜华“啪”地落在地上，千璃跪坐在地上：“阿沅……”

　　最后那一眼，他懂的，即使他七年之中似乎从未在意过她，每每对她不是嘲讽就是责骂，他也懂。她说，不要管我。
　　阿沅躺在血泊中，仿佛一只孤零零的布偶，微微蜷着身子，发丝被冷汗濡湿，贴在脸上。翅羽已断，血流满地，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却不后悔。
　　千璃握紧着她的手，血迹粘在紧贴的掌心中，忽然感觉到手心一热，他的心狠狠收缩了一下，瞪大眼睛：“不要！”
　　阿沅却轻轻笑了：“阿沅，传位第十七任宫主，千璃。”
　　她看着他：“对不起，来昭帘的时候就那么狼狈，走的时候，也这么丢人……”
　　她是这昭帘最平凡最可辜负，换得众生长存，就是她此生最大心愿。

　　千璃的身子颤抖着：“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
　　微风拂，花瓣落了满头，他的真心话，那人再听不见。

　　他伸手去抚她的头发，所有的意识都已混乱开来。
　　却忽然，于她弱小的身体上又绽开一道光芒来，苍白的额头上，渐渐雕琢出一朵妖娆的罂粟。半晌，身子腾空，巨翼张开，鲜红如血。
　　千米外，妖冶的女子侧身躺在地面，汗水已经阴湿了鲜红的衣裳，黑发如瀑。她闭上眼，苍白的嘴唇褪去了鲜红，却缓缓绽开一个欣慰的笑：
　　“傅音，救那小孽障一命，就能少欠你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