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苏遥

1、我和父亲

　　对于那些我爱着的人和爱过我的人，我不曾薄情，也将不再固执。
　　——题记

　　我的父亲接了三次婚，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
　　我过些年也会结婚，也不知道那天父亲愿不愿意来，我终究只有一个父亲。对于我和他之间微妙的感情，我从来都没有信心。不仅是对自己失望，对父亲也是一样。但这些情绪并不妨碍我继续无休止的爱他，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我一点也不矛盾，因为我对他的爱有别于男女之间的感情，既不会在没有终点的等待中变质，也不会在时间蔓延的罅隙里败下阵来，这种爱毫无目的，与生俱来。在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真实的存在，直到我死去。可是此刻，我又没有办法清楚的完整描述给你们听。毕竟，他是我在没遇见爱情以前，想要依赖的第一个男人。
　　本来想仔细地描绘他的模样，但又想不起来，可能是很长时间没看见他了。在我冷却的记忆里，父亲大体上就是一副经历了许多风霜的快五十岁的男子，中年发福，皮肤稍微有些黝黑，冷峻眼神的背后又隐藏着些须慈爱，看报纸的时候会戴眼镜，嗜酒如命，喝醉后眼睛里仿佛有泪光，而且喝完酒就喜欢给我打电话说很想我，不管过了多久，他笑起来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帅。原本在同一个城市里各自生活，分开的时间就够久的，况且他也有了自己的生活空间，要为自己新的家庭奔波，我和父亲便不多见面。我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做过警察，后来去烟草稽查队当队长，穿着不是警察的制服，戴一顶严肃的帽子，开着车满城没收假烟，风风火火，特别潇洒。
　　可是对于他的现在，我却一无所知。那么我对父亲而言，也应当出现了大片的空白，他还会不会记得我的样子，记得我扎错辫子的窘样，知道不知道我喜欢的食物呢。我不是要求，不是自私，我只是很好奇，这样的疑惑只是我对他想念的存在形式，不会发生任何意义上的跃迁，更不会变成责怪。
　　父亲就像一座骄傲的山，绵亘在我的心里，冷静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去年春节，我在街道的另一端看见父亲牵着继母的孩子，便不自觉的加快脚步低下头迅速走了，只是突然觉得他老了很多，没有勇气多看一眼，更别说走上前叫他一声爸了。想着除非吼出来，那么我的声音，根本就不可能饶过压抑许久的哽咽而平静的流露。就像很小的时候很父亲打电话，也总是扯着嗓子说话，父亲有好几次在电话里嘀咕：一个女孩子说话怎么一点也不温柔。他不知道，我声音一小，眼泪就会流下来。而我，从来都显得那么暴躁和野蛮，却也一直不做任何解释。去年的整个正月，我都恍惚若失，半夜被五彩斑斓的鞭炮照亮后的天空，倒影着父亲自私、无奈、忙碌、苍老的影子，挥之不去。再后来，我孑然一人离开家乡到北京念大学，联系自然就更少了，每次生病或者身处困境，都会不自觉的看看身后有没有父亲撑腰，其实几乎全部的片段里，都是我独木难支的苦楚。
　　父亲曾经以很多身份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傲慢的警察、自私的酒徒、别人的继父...还有，你们知道的，爱面子是很多男人的通病，也包括我的父亲。以前我经常从身边的大人口中听到我父亲夸我，比如他又在哪天的酒桌上跟他那帮朋友说自己的女儿多么乖巧，多么漂亮，眼睛多么好看，成绩多么优秀，生活中又多么懂事，多么给他争气。母亲对这个总是很恼火，因为她知道，其实我和父亲都已经好久没见面了，而且父亲对我根本就是不闻不问。我的生活质量竟然变成一个父亲喝酒时炫耀的资本，同时暗地里还能感觉到一个委屈的母亲厌恶一个父亲邀功的举措。可是呢，我一个字也不说，不觉得父亲虚伪，也不为母亲争辩。
　　因为这个过程不论多么曲折，多么让人心碎或自责，到最后我也只会对别人说，那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唯一的父亲，我的体内流淌的是他的血。甚至有时候，我还在想，父亲夸完自己的女儿，举起酒喝得酩酊大醉以后，是不是比我心里面，还要空旷，还要孤单，还要想念。
　　父亲。其实我经常会在这样的字眼面前望而却步，父亲在我心中的概念，应该是能保护母亲和我，能帮我修理房间坏掉的电灯，能帮我开家长会，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帮我说话的男人，能爱我。可是现在我还是忍不住想嗔怪他是个酒鬼，喔，我只是孩子气的说出我最大的不满而已。他曾经无数次的酗酒无度，一直要婚姻一次又一次破裂。可是那些年我太小了，就是因为年龄上的不成熟，才只能记得一些父母吵架后的残片和泪水，以及对我至今产生影响后遗症，比如安全感强烈匮乏的疯癫，选择性失忆，还有经常无端的猜测和莫名的恐慌。长大后，也依然只能从母亲冷漠的态度中看到父亲曾经对感情的专断以及太过任性后的不负责任，甚至是蛮不讲理的伤害。
　　可是请相信我，相信一个简单的安静的孤单的孩子，我写下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诋毁大人们的婚姻，那些过去的遗憾早就成了隐型的伤口，谁提起都很不合适。岁月腐烂在心里的那片田，其实都有自己的主人，我把对他的爱散落在田地里，随时随地，都会在无意的碰撞中从寂静里重新鲜活，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能散发爱和希望的味道。我把父亲藏在心里，缄默而谦逊的爱着他。
　　事实上，我偶尔也会因为他的毫无主见，他对责任的逃避，他对我的冷漠而难过的哭一场，通常都是我独自在房间里辗转反侧的时候，没准儿过些天我还会哭，可能会这样因为孤单牵挂循环的为他哭下去，这样的无助是无边无际的。但是每当我想见他年轻时的张狂和中年时候的沧桑，想见他在那些女人们云谲波诡的伎俩里无法可施的时候，我依然会反复的对他动恻隐之心。
　　小时侯的玩伴们难免做些错事，比如放学回家太晚了，就会被他们的父亲拧回家一顿训斥，随后又嘘寒问暖变成父母的心肝宝贝。这在我看来是件很奢侈的乐事儿，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身体很不好导致的记忆缺失，还是真的没有发生过，哪怕我故意对他大呼小叫，父亲也不曾大声的对我说过话。以前觉得他是因为太爱我所以不忍心责怪，后来又想会不会是父母离异后，我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最后又庸人自扰，觉得他跟我的交谈简直相敬如宾，现在是不是又演变成了敷衍，更可怕的是我感觉他真的抛弃了我。我用这个年龄里女人特有的敏感做了无数种猜测，可是都显得很徒劳，只会让我觉得周遭充满了危险，但是依旧没有可以保护我的人。
　　我一直都在安全感稀薄的日子里喘息，宛如涸辙之鲋，我甚至因为这样的无助感放弃过自己的生命。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其实谁也不曾亏欠过谁，反倒是我，延续着父母不管怎样不情愿但是真切的生命。我需要对我的生活，对母亲的生活负责，并且慢慢的去原谅和怀恋。尽管每个阳春三月，烟花烂漫的时候，我都梦想我的父亲能像千千万万的父亲那样，拉着我的手带我去某处绝妙的风景，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心的聊天或者放一架调皮的风筝，累的时候还能从包里翻出点可口的小食物来，末了太阳下山后恬淡的回家去，身边还有清醒的风，路过菜场顺便捎几条鲜活的鱼儿。这样的生活宛如盛开的花朵般让人遐想连篇，美丽动人。
　　可是。你知道。那不过是我的意想，而且从来都没发生过，将来也不会。这是多么让人惋惜的事情呢。我独自在路上一边行走，一边品尝自己幻想中小小的幸福。
　　我没有那么多和父亲在一起的经历，我倾尽全力的想要回忆起哪怕一点一滴，但是记忆顺次的搜寻过来，任凭伤感不留余地，我也找不到任何线索，甚至变得有些空白。对父亲，没有直白的爱和恨。现在我遥望着未来，突然觉得生活其实还有很多美好的甜蜜能让我忽略这样的伤痛。毕竟，每段关系到最后都是孤独，看过了爱过了就该走了，没有人能够逃脱无力感，哭泣总让人失去力量。我们不能薄情，也不该固执。我知道我爱我的父亲，这就够了，尽管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也一样爱着我。
　　但是我唯一清楚的是我开头就说过的那句话。
　　我的父亲结过三次婚，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