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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如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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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把苏夜带回去以后,就一直待在屋子里。那是大光明宗以前的炼药房,苏离把苏夜放在一张平台上,关上门,把所有人隔离在外。从早到晚,霍白听到里面一直传来声响,还有苏夜突然清醒时候的怒吼,到了下午,各种声音渐渐止息,再也没有半点动静。
苏离在里面待了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晚饭时分,霍白来到门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无人应答。他推门进去,看见苏夜躺在中间的一张平台上,胸口微微起伏,只是那节奏和正常人很不一样。台子一侧铺开了一团红云,那是苏离跪在台前,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枕着胳膊睡过去了。
霍白走近,看见他眉间还有一缕没有散去疲惫。虽说是成年的大人了,但苏离脸型偏小,五官俊俏,还有一股很强烈的少年感。只是,现在的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了,这副年轻的身体伤痕累累,唇上也没有血色,看着很是憔悴。
苏离在这个世间,似乎已经没有亲人了。他被正道仙门斥为阴险小人,面对种种怀疑,就算百般辩解也没人相信,遇到危险,身边连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霍白有些恍惚地想,不知道他们在铸剑峰的时候,苏离对他的依赖是装出来的还是心里也曾渴望过身边能有一个兄长陪伴。
霍白单膝跪地,一手探向他纤细的腰身,轻轻将人抱进怀里。搂着苏离腰的时候,霍白的心突的一跳,因为感觉怀里的人太瘦了,比他们在莫愁山粗茶淡饭的时候还要瘦。霍白深深呼吸,定了定神,准备把人抱起来,眼角却瞥到他指间的戒指。以霍白今日的修为,可以清晰看见那些半透明的傀儡丝从十指戒指伸出,另一端则连在台上的苏夜身上。
霍白轻轻托着苏离的头,动作轻柔地让他靠在自己胸膛,然后抓住他的手,小心褪去那些戒指。他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苏离呼吸平稳,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将十只造型诡异的戒指并排放在台上,霍白将苏离打横抱起,送他回了房间。
入夜,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敞开的窗子送进来暗淡的天光。霍白把人平放在床上,准备给他盖被子的时候,注意到苏离一直挂在腰间的那个木偶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青色玉璧,底端缀着金黄流苏。在霍白的记忆里,苏离偏爱木制的东西胜过金银玉器,这枚玉璧挂在他腰间,沉甸甸的,映着火红的外衣,更显晶莹玉润。
霍白将它拿起来,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忽然,床上的苏离没有任何预兆地睁开眼睛,直愣愣看着他。
霍白把人放下后就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一手撑着床铺,一手捏着苏离腰间的玉璧,两个人离得很近。察觉到身下的人醒了,霍白微微抬头,和他四目相对。
霍白下意识屏住呼吸,动作有一瞬间凝滞,没想到苏离只是看了他一眼,大概因为看见的是霍白,眼里的警惕很快消散,又被疲惫和困意占据。他勾住霍白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然后重新闭上眼睛。
“……”霍白没及时防备,就这样趴在了苏离胸前,听着他胸口的心跳,头顶还被有节奏的温热呼吸一阵阵扑过来。
苏离没用多大劲,霍白却感觉整个上半身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束缚住了。他怕压着苏离,只好用手臂支撑着身体,缓缓抬起头来。
苏离就躺在他身下,睡着的时候像一只美丽的小鹿,安静且乖巧。白皙小巧的下巴微微翘着,在光滑的脖子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的眉眼微微蹙着,好像连睡梦中都有心事,浅色的嘴唇张开了一条缝,表皮有些干燥,唇角的皮都卷起来了,让人想把它舔/湿。
霍白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张唇形优美的嘴,嗅着他身上传来的轻微药香,喉结处动了动。灼热的呼吸喷到苏离脸上,他再次睁开了眼睛,迷离的视线定格在霍白的脸上。
从茫然到疑惑,再从疑惑到恍悟,苏离的眼神逐渐清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霸道地搂着霍白的脖子,便把手松开了,嘴里嘀咕了一句:“我以为在做梦。”
霍白站直了身体,静静地打量他。他会经常做这样的梦么?像这样,肆无忌惮地抱着自己?
苏离坐起来,看了一眼房间的摆设,问:“我怎么在这儿?你把我抱回来的?”
“你睡着了。”霍白低声道。
“嗯。”苏离捂了一会儿额头,突然笑了,道:“霍白,你还真是正人君子啊,我刚才一点防备都没有,你就不会干点趁人之危的事么?”
霍白目光灼灼:“你要我做什么?”
“比如说,趁机会杀了我呀……”苏离瞟他一眼,见他眼神瞬间冰冷,又笑道,“或者,你想对我干点别的什么?”
霍白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苏离愣愣地看着他,还以为被自己揶揄了一番,他会生气地拂袖而去。
“我们谈谈。”
霍白看着他。苏离被他专注的眼神盯着,心里一动,点头:“好。”
自从苏离的身份被揭开,他们每天都过着追逐与被追逐的日子,一直都没有找个时间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那些发生过的事。霍白仔细回想了和苏离相处得点点滴滴,确实如他所说,他向来心直嘴软,除了身份以外,不需要再故意欺骗别人。
得知灵剑长老死于冥焰之手,霍白仿佛卸下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但苏离却直白地告诉他,如果有机会,自己还是要杀灵剑长老替苏药郎报仇的。这是他的心声,没有故意在霍白面前掩饰。他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一点都不管别人会怎么看。
这次霍白完全冷静下来,想听听他怎么说。
“你师姐还活着吗?”霍白一字一顿道,“如实回答我。”
苏离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垂下头道:“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霍白心里一痛,声音无比艰涩:“她是在铁海的那场大火里……”
苏离摇摇头。
“那她到底出什么事了?”霍白追问,“你把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漏。”
苏离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了。他把那天从带着霍白进入铁海开始,每件事、每个细节都说了一遍,语速缓慢,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你是说,你当时被人打晕了,醒来以后就发现了身上的伤口?”霍白跟他确认细节。
苏离点头,道:“还有那些铁卫,不知道被谁杀了。”
“你回来以后,我问过你大师兄他们的下落,你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我?”
“我……我当时担心你,怕你被别人发现,没再去找他们,就匆匆赶回去了。”苏离犹豫着道,“我看你一直放心不下他们,就编了个谎,想让你安心。”
霍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苏离沉默无言。
“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霍白道,“大师兄和贺兰都说,你师姐亲口指认了你。”
苏离怅然地摇摇头。
“后来呢?”
“后来……火山爆发,铁海大火,死了很多人。”苏离眼神迷离而悠远,像是陷入了那段恐怖惊险的回忆,“……直到铜门开了,我们这些幸存者逃去了那边,有个铁卫发现了师姐,把她带了过来。”
“铜门?!”霍白眸光闪动,“你们去了那边的世界?”
苏离点点头:“铜门那边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我在那里待了一年,一边修炼,一边做青铜傀儡。师姐她……她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在铁海被找到的时候,有大半身体被烧伤了,是无垢蛊帮她活了下来。”
“可是……”霍白不解,“大师兄和贺兰缺确实找过她,并未发现她的踪影。”
“师姐也是这样告诉我的。”苏离道,“她说自己一直躺在原来的地方,身体动弹不得。她明明看到郎轩从身边经过,却没发现她。”
“……为什么?”霍白脸色一沉,“难道……是隐身符?所以你才说,你对贺兰有所怀疑。”
“我也怀疑过大师兄,除了你以外,我不相信他们任何人。”苏离道,“可惜师姐被找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很多都被烧坏了,没发现有什么符纸。”
“没有发现符纸,就没有证据。”霍白明白,“后来呢?”
“……师姐并不信任我。”苏离低声道,“她说那天晚上,她确实觉得是我……对她做了那种事。师姐身体不好,后来……一年以后,她就去世了。”
霍白牢牢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东西,缓缓道:“你说的这些,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吗?”
“我没有证据。”苏离看着他,低声问,“……你相信我吗?”
看着那双小心翼翼的眼睛,霍白已经很久没在他身上看到过这种神态了。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道:“我很想相信你,阿离,但我需要证据。如果你能证明你所说的一切,不光是我,其他人也会对你改观的。”
“嗯。”苏离点点头,“我会想办法的。”
霍白看着他脑袋低垂的模样,心里一阵揪痛,道:“你恨我吗?”
苏离顿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
“为什么?”
苏离忽然笑了,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一片之词。我理解你的想法,所以不会恨你。”
“我说的……不是这个。”霍白有些艰难地开口,“你说你喜欢我,我却没有相信你……作为一个……你曾经喜欢的人……你恨我吗?”
苏离和他对视良久,终于道:“我不恨你……以前我确实讨厌过你,但现在……霍白,我永远不会恨你。”
凝视着那双干净纯粹的眼睛,那一瞬间,霍白几乎要绷不住了,双眼逐渐泛红。
“那你……还喜欢我吗?”
苏离久久地看着他,看着他为自己失态,看着他为自己心痛,这些都是他曾经想要的。如果是以前,霍白这般为他难过,他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然而,自莫欢雪离世,他忽然发现,死亡离自己是这样近。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苏离摇头,“霍白,你就像以前那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