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合纵 ...
-
自卫庄离秦,盖聂旬月便发一封书信,担心卫庄身体康复如何,担心韩非死后流沙事业走向,担心韩廷糜乱以卫庄之清正该如何游走期间,说了许多其实只是期望卫庄给一个答复,毕竟卫庄离开时候,还是认他这个师哥的。
但是自卫庄离秦,及其之后的相当长的时间内,卫庄没有再给过他只言片语,盖聂跟前的十数封信都是他写给卫庄的,这些信保存的极为干净整洁,也便是说卫庄或许从未看过,或许匆匆掠过,便收起来,之后便再未打开。
再之后,是一封极长的书信,这封信出自卫庄之手,却不是写给盖聂的,而是写给当年的赵国赵王的,洋洋洒洒千余字,是这些信里字数最多的一篇,也是盖聂保存的卫庄唯一将思想化作文字的书面材料,因卫庄笃信做学问无用,许多事情,能用剑解决绝对不会用笔,他唯一一次用笔挞伐,却惨败于盖聂之手。
这封信对盖聂而言,当真是心中万般滋味,复杂的难以言说。
事情还要从灭韩开始说起。
嬴政是一方君主,霸主,是有志向要统一天下的人,感情从来不会成为他的羁绊,在他整肃仪容进入朝堂,准备发兵灭韩之际,有个消息传到了咸阳城。
山东六国,再一次的密谋合纵攻秦,六国已在荥阳秘密签下合约,目前各国兵马都在往秦国边境调动,并且,此次合纵诸子百家中至少墨家、儒家、农家参与其中。
这消息在秦廷迅速发酵,形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声音,一种是“还未出兵便遇合纵,太过被动,当息兵求和,再图良机”,还有一种是“六国公然挑衅秦国霸权之权威,当以秦剑教他们做人,立即出兵”,两派争执,争吵不休。
嬴政脸色阴沉,“何国主使?何人主使?”
信使道:“韩国,六国会盟特使是韩国新封的武安君,卫庄。”
嬴政的视线,所有人的视线,都瞬间唰的一下,直逼盖聂,世人或许不知两人感情纠葛,但鬼谷同门,天下皆知。
盖聂第一个想法是,这才是他认识的卫庄,从不会为任何挫折而折腰屈服,第二个想法是,卫庄终究是为命运所逼,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这一刻,其实在他入秦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了,在嬴政与韩非闹翻的时候也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当真到来,竟不知是悲是喜,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他从未对卫庄认真表述过心意,自此以后,怕是也再无机会。
嬴政道:“六国式微,搞起合纵来也是颇让人头疼,合纵攻秦攻破函谷关的事就发生在数十年前,不得不慎,灭韩之事暂缓,关于如何破合纵,都想一想,给寡人提个对策。”
散朝之后,嬴政叫上几个亲信继续议事,其中便有盖聂,李斯,姚贾以及时任丞相的昌平君芈启。
嬴政第一句话是对盖聂说的,咄咄逼人,十分不悦,“卫庄私自潜入咸阳,寡人大度放他离开,是放错了吗?”
盖聂一拱手,“若无韩非客死咸阳,焉有今日合纵之事?”
嬴政气笑了,“这倒怪起寡人来了,先生为卫庄说好话,你那师弟可是要合纵攻秦,可未顾及你的情意。”
盖聂道:“他之行事,原没有必要顾念我。”
嬴政道:“便丝毫没有后悔?”
盖聂抬头,看入嬴政视线,嬴政眼里有一种奇特的急切,盖聂一思索便明白了,嬴政在急切的寻找一种认同,盖聂却不愿给,“我不是王上,卫庄也不是韩非,事情重来一次,我的决定也丝毫不会更改。”
嬴政道:“擒下他,送给先生,如何?”
盖聂道:“我会放了他,给他自由。”
嬴政怒气磅礴,却不是针对盖聂,甚至于不是针对六国合纵攻秦。
嬴政收拾怒气,直逼盖聂,“放卫庄出城的是先生,可以说有此合纵,是因先生,先生说,合纵之局,该如何破?”
盖聂一时不语,他无官无爵,在场之中可以说他身份是最低微最尴尬的一个,但他偏偏又是嬴政最为信赖的人,秦廷之中,地位一向超然,他不语,旁人也不好说话,唯有姚贾跨前半步,却被李斯摆手给阻了,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
嬴政道:“最先提出合纵的是鬼谷的苏秦,最早提出连横的是鬼谷的张仪,都是你鬼谷一派门人,盖聂先生,破合纵对你还说不是难事吧?寡人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来破,第二,远离此事,以后与卫庄有关的事也休要在插手。”
嬴政促狭,他自己失了心爱之人,却来逼盖聂做选择,当然,卫庄的合纵、卫庄的存韩,很大程度上来说是继承了韩非的遗志,破合纵是嬴政破韩非的谋,也是嬴政逼着盖聂破卫庄的谋,嬴政迫切的需要盖聂重蹈一次他的覆辙,以此来证明他逼死韩非的决策是对的。
盖聂闭了闭眼睛,道:“而今天下,与张仪时期的天下大不相同,当时七国秦、齐、楚为三大强国,互相掣肘,故而要连横,而今天下秦一国独霸,何需连横?破合纵,秦一国足矣。”
嬴政眼中闪烁起兴奋的光芒,“哦?愿听良策。”
盖聂道:“六国合纵,不可小视,其一,六国虽弱,国土十倍于秦,兵士数倍于秦,粮草辎重无以计,以一国敌六国,不可,其二,诸子百家中实力最为显赫的便是墨家、儒家及农家,墨家号称政侠,各国政事多有干预,秦国也不例外,其门派有一支剑术高强的护卫队伍,墨家更多游侠,咸阳街上带剑者三人中便有一人是墨家,最是难以对付,儒家是天下门派至尊,天下士子无不敬仰,儒家振臂一呼,天下士子莫不追随,农家虽非身怀绝技的游侠或满腹经纶的士子,却是人数最多的门派,若这三个门派同时反秦,秦国基本就成为天下公敌了。”
盖聂游走列国,眼光毒辣,他的说法可谓客观,李斯不由附和,“盖先生所言不假,单论儒家而言,振臂一呼天下士子莫不响应,此言绝无夸大。”
嬴政道:“与六国与天下为敌,寡人没那么蠢,先生不用试探,但说计策。”
盖聂道:“欲成合纵,知易行难,欲破合纵,却很容易,计策无他,化而分之,各个击破罢了。”
嬴政到右侧高悬着的以羊皮拼成的巨大地图跟前,“哦,快说。”
盖聂也到地图跟前,“先说六国,六国可分为三类,第一类,韩魏两国,两国与秦交兵最多,早已被秦军打怕了,若非有赵国在后面撑着,早已臣服于秦,对此两国,威吓为主,安抚为辅,韩魏边境当陈兵十万,再派使臣,对魏,只说我秦军陈兵韩魏边境只为与韩清算交割,绝无灭国之意,与魏国无干,对韩国……”
嬴政追问,“对韩国,如何?”
盖聂道:“对韩国,有两条,其一,以秦大夫礼隆重安葬韩非,可以给予适当追封,以安抚韩王丧子之痛,其二,卫庄密谋攻秦反秦,还曾潜入咸阳意图行刺大臣,破坏秦韩之好,大军压境,迫韩王交出卫庄。”
嬴政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嘴角形成微不可觉的笑意,盖聂这一招与他当年逼迫韩非入秦何其相似,他好心的问了一句,“先生真的忍心?若此计成,你的师弟卫庄可是会很伤心的。”
盖聂很平静,“我既为我王谋天下,便不言私情,王上既问,我便有一私请,请保卫庄活命。”
嬴政丝毫不带犹豫便答应了,“这个自然,卫庄之才,寡人也很欣赏。”
盖聂沉默片刻,视线再次落到地图上,“第二类,齐燕两国,两国素来与秦交好,也无国土之争,使者洽谈足矣,其中燕国,当留心太子丹,此人仇恨秦国,仇恨我王,或为变数,至于齐国,儒家安静下来,齐国便会安静下来,此两国不足为虑。”
嬴政眯起眼睛,“赵国楚国,却是麻烦。”
盖聂道:“至于赵国楚国,最麻烦的当属赵国,楚国恰逢政权新旧更迭,邀请秦国使臣观礼登基大典的诏书还在王上案头,新王亲秦恶秦暂时不好定论,但楚廷刚刚经过政变,内乱还未收拾好,对合纵攻秦估计兴趣不大,为防万一,武关当增派兵丁,巴蜀之地也当将兵甲往边境迁移,有此震慑,楚国必不敢动。”
嬴政道:“赵国呢?赵国可是硬骨头,寡人啃过几次,这会牙口还疼呢。”
盖聂道:“赵国多名将,可惜遇上个昏庸君主,还有个见钱眼开的丞相郭开,与赵国打仗很难,想与赵国不打仗却很容易,这一点姚贾大人想必深有体会。”
姚贾得意笑起,他携重金游走列国,因此为秦立下汗马功劳,这也是嬴政宠幸他最关键的所在。
嬴政道:“再说说墨、儒、农三家。”
盖聂道:“我认识几个墨家朋友,入墨家劝说这事可由我来,至于儒家……”
他故意停顿,李斯立即接口,“儒家推崇王道,主张克己复礼,从无对抗国政之举,此次参与合纵或许与韩非之死有关,臣愿亲赴小圣贤庄向老师解释误会。”
嬴政笑了,“至于农家,最是不用担心,昌平君与农家渊源甚深,解开农家的误会便有劳丞相亲自跑一趟了。”
昌平君芈启道:“臣既刻去办。”
嬴政得意笑起,“天下大才尽归于秦,我大秦文臣武将取之不尽,六国合纵,又何所惧?”
盖聂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无论他的计策是全数实现,还是半数实现,对卫庄的打击都是致命的,他对卫庄性情深知,卫庄合纵,不是要实现什么丰功伟业青史留名,而是要为韩非复仇,只是卫庄的复仇与行刺嬴政一样,于情于理,盖聂都必须站在它的对立面予以阻止。
两人终究是逃不过一场生死较量,就算他当年背着判师的恶名从鬼谷叛逃。
嬴政道:“合纵若破,先生有大功,先生为秦出使,不可无官无爵,先生欲何等官爵尽管说来,寡人绝无二话。”
嬴政从不吝惜官爵,是盖聂一直辞而不受,“臣请姚贾大人使赵,臣愿陪同。”
嬴政惊叹,“哪里有不求官的鬼谷弟子,连卫庄都封了君侯,先生当真怪诞。”
盖聂默默摇头,答得很诚实,“我不愿伤卫庄太深。”
他的诚实让嬴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情绪瞬间繁杂,嬴政不是傻瓜,他心里明白,盖聂比他要诚实的多,勇敢的多,也幸运的多。
嬴政最后道:“寡人只有一句话,不要背叛寡人,其他的,先生自可以随心行事。”
这是给两人多年生死相处的交情的特权,是给盖聂与卫庄的感情留有缓和余地的恩赦,也是给他自己做下巨大憾事的救赎。
只是,盖聂感叹,经此一事,他与卫庄,真的还有感情可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