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海皇神话(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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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7
轰隆巨响，裂痕蛛网般攀爬。
一缕微光悄然溜入地板缝隙。
细如星子的火种随即掉落，直直堕入黑暗，似是融入黑水中的一滴鲜血。微弱的红艳之色消失之际，彷佛有无形的水波往四方八面扩散，荡漾的波纹看似柔弱无害，转瞬间却掀翻了不知甚么东西，巨物倒塌的声音击穿了死寂。浊烟，尘土，飞砂，细石，俨如卷入强风般胡乱飞舞，碰击敲打厚重的石壁，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盏镂刻壁灯亮起，其余的壁灯接二连三地点亮。
光明如潮水般涌现，顷刻溢满巨大的地下蓄水池。
螺旋纹的断柱横躺在地，鱼鳞状的地板整齐铺设，波浪纹绘饰满布墙壁和天花，蓄水池彷佛是一座巨大的地下神庙，却不见一滴水的存在，潮湿的气息亦没有在此游荡。奇异的花香流动，清爽如日光的味道飘浮，芬芳馥香像是汩汩细流，涓涓拖着优雅缓慢的步伐，流向了蓄水池中心的一个光团。
哈莉厄仰头，瞇起眼睛细看天花上一道微不可见的罅隙，然后踏前一步，掌心贴在柔和的光团外壁，细看内里悬浮的少女。
「……是时候了，帕西忒亚。」
美惠女神缓缓张开了眼睛，交迭胸前的手臂垂下，整个人蜷缩起来环抱自己，恰似回到了婴儿在母亲体内的姿势。她的安全感并没有因此而增多，眼神恍惚散涣，好像又忘记了更多的事情，又或者努力辨认对方是谁而已。
「……哈莉厄?」
帕西忒亚的声音如堕梦中，遥远而虚幻。
「这里不像是罗德岛的赫利俄斯神庙。」
「圣域的地下蓄水池。」
塔拉萨之女瞥一眼天花，平静解答她的疑惑。
「——圣域是由我的兄弟一手建造，里里外外有很多没有人知道的秘道和空间。」
帕西忒亚怔怔地点头，但看她茫然的表情，明显没察觉到此话的重要性。她出神地眺望那些粗壮如古树的巨柱，挑高的天花难以丈量距离，她像是从海底往上看水面，波光流动，像是梦的虚影游移，纯净的深蓝如同裙裾摆动。
朦胧的记忆摇曳，在水中载浮载沉。
她虽然是美惠女神，但她是在海界长大的。
鲜花般的艳丽海葵，海底花园般的珊瑚欉。黑白相间的海蛇灵活游弋，紫罗兰色的海星，太阳色的海马，绚丽夺目的鱼群，恰如海中少女美发的海藻。珠光色泽的巍峨神殿矗立，虹彩似的贝壳错落，海蓝宝石澄澈如水、闪烁如星，打磨光滑的珍珠像露珠滚动，鹦鹉螺镀金酒杯，柔软的伞状水母仿如海中极光般流动。
她们三姐妹还没有母亲的腰那么高，整天手拉手就在神殿各处探险，偶尔还跟其他大洋神女的孩子一同玩乐。
俄刻阿尼得斯的子女们几乎都是一起成长的。
「帕西忒亚!卡勒!」
欧芙洛绪涅的呼喊从远处传来，她的身影随即就从一座马头鱼尾怪喷泉后冒出，她拎住裙摆跑得很快，束起大半的红色长发飞扬，像是夕阳下流泻的海水。另外的两位美惠女神马上抬头，丢下了象牙竖琴，放下了金雕塑像，匆匆跑到姐妹的面前。
「你跑去哪里了，欧芙洛绪涅!?」
「我们找了你一个早上，没有你在，我们多无聊啊!」
「所以我现在带着好消息回来向你们赔罪啊!」
欢乐女神眉飞色舞地拉起两位姐妹的手。
「母亲她准备带我们去亚特兰提斯玩!」
三个年幼的女孩手拉手，围成一圈绕着一株红珊瑚跳唱欢呼。
「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去亚特兰提斯!我要做一件新裙子!」
「上次帕西菲和喀耳刻送的宝石!那个用日光变的宝石，镶在臂环上一定好看极了!」
「那么我要戴月长石!珍珠手链也会很好看吧?」
「——看来你们都已经决定好到时候怎样打扮了。」
欧律诺墨的声音带着无奈而温柔的笑意，她的三个女儿不约而同地跑来，直接扑入她的怀中，亲昵地跟母亲撒娇，后知后觉地羞涩发现原来有客人在场。斯提克斯微笑俯身，轻吻几个孩子的眉心，带着誓约般的神圣祝福。
帕西忒亚眼尖地发现对方的黑袍沾上了一片红花瓣，她少有地看得入迷。小小的花瓣彷佛有一股奇异的催眠魔力，她不自觉地轻轻揉了揉眼睛，困惑而茫然地注视，明明好奇不已，却又羞于开口探问。
斯提克斯毫不在意地拂开花瓣，随手取出几件精致的小甜点。
「……这些小蛋糕给你们好了。」
三位卡里忒斯女神连忙一同道谢，帕西忒亚悄悄地瞥一眼掌心中的小蛋糕，冥河女神显然是不着痕迹地把花瓣赠予了她，她的脸颊微微一红，慌忙抬头望向和母亲走在前方的斯提克斯，她仅是冲她眨了眨眼睛，随即就转头继续跟母亲交谈。
帕西忒亚把红花瓣小心地收入衣袖，然后轻轻咬了一口蛋糕。
——是罂粟籽的味道。
只是吃起来，好像和平日的罂粟籽有点不一样。
于是她又惊奇地咬了一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甜味在舌尖化开，奇异的舒适感在血管中流淌，打从灵魂深处而放松。然后她再咬了第二口，微妙的快乐彷佛在她周身萦绕盘旋，似有若无的花香好像在她的鼻尖徘徊，她合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尝到了一个美好酣梦。
这个世上，有那么特别的罂粟籽的吗?
小蛋糕虽然来历不明，她却念念不忘了好几天，直到抵达亚特兰提斯，辉煌伟大的城市骤然攫住了她的所有注意力。
海皇神像矗立中心高地，手中的三叉戟光彩耀眼。
波塞冬神殿坐落亚特兰提斯的心脏位置，居高临下守护壮丽华美的海底都城。鱼鳞般井然有序的房屋，相互紧挨依偎，珍珠母镶嵌屋顶，虹彩般的、极光般的光芒在上空随波逐流，流动的海水和流动的光辉翩然交错舞动。
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以中央神殿为中心，像是涟漪似的朝外荡漾扩散，分隔出不同的环状区域，十条主大道又笔直地从神殿延伸出来，放射般贯穿各圈。弯弯曲曲的水道萦绕城中，像是看不见尾首的水蓝色长蛇，蜿蜒安静地滑行。
弧形屏障牢牢罩住亚特兰提斯，最外围的十道珊瑚拱门是唯一的出入口。
帕西忒亚记得亚特兰提斯的天空很美。
海底既没有日月光芒，也没有星辉照耀，唯独神像的掌心手捧一个巨大的贝壳，不规则形状的珍珠光华流转，照亮了整个都城。于是天空的一整片深蓝注入了光明，像是融化开来的温润猫眼石，璀璨夺目又渗入从下方屋顶折射而来的彩光，彼时她尚未踏足大地，日后才惊觉那是天空倒灌进大海的色泽。
但接下来的事，她怎么好像记不清了。
珊瑚点缀的宽阔街道。
珍珠滚动的清脆声响。
空灵梦幻的人鱼歌谣。
小巷尽头的萤石喷泉。
模糊的人影站在泉水旁边，泉中的水獭石雕仰头直视三叉戟的尖端，晶莹剔透的水珠溅开，碎落在喷泉旁边的贝壳浮雕台阶。对方朝她走过来，拂过大理石板的斗篷像是翻滚的海浪，身影蒙蒙渺渺，忽明忽暗，似是飘忽的波粼。
高大的身体半跪下来，试图和她平视。
兜帽下的一双眼睛深邃如海，像是大网一样攫住了她。
她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抬起手，似是要触碰她。
帕西忒亚的惊呼消弭于喉间——
他的手穿过了她的身体，穿过了她的心脏。
她衣袍中的红花瓣悄然飘落——
寒意如同利箭一样，瞬间刺穿心脏和灵魂。他虚幻透明的手缓缓收回来，她感到眼前的一切景像晃动颠倒，诡异的恐怖冰冷依附心脏，扎根滋长，最终像是冰花一样萌芽绽放，迅速以奇特恶咒包裹了她的整颗心脏。
他的声音像是浓雾中的假象，只能隐约看到他一张一合的唇。
——他说了甚么?
帕西忒亚努力从记忆中打捞支离破碎的画面，然后她突然牢牢盯住哈莉厄似曾相识的眼眸，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感，把她推往回忆的深渊。
她的唇瓣微微颤动，和记忆中的说话缓缓重合。
「亚特兰提斯是……灵魂之岛……」
「……灵魂死亡，就变成水。帕西忒亚，你真的清楚明白你是谁吗?」
哈莉厄的声音又轻又低。不知名的力量凝聚流转，她的头发飞扬，衣袍鼓胀，掌心一点一点地挤压光团，重新唤起帕西忒亚的注意。美惠女神终于抬起头来，舒展的身体不知不觉放松，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贴上对方的掌心。
其实她终究是似懂非懂，又或者是害怕背后的真相而已。
为甚么他们当时带走了安菲特里忒的灵魂。
为甚么他们在后来带走了她。
为甚么他们困在罗德岛这么多年。
为甚么那个海宁芙……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但是你说过，我很快就可以回到修普诺斯他们的身边，你答应过的……」
「因为现在，一切已经不同了，就算你回去了又如何，你以为这样子就能回到从前吗?」
——确实，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吧?
「那么……」
帕西忒亚的指尖微微收拢，囚禁她的光团逐渐黯淡下来，一下子粉碎成无数如萤火般的光点。泪水滑落在她半透明的苍白脸颊，如梦似幻的美眸满含浑浊的悲伤和痛苦，美惠女神的双脚触地，彷佛已经舍弃一切、决绝地直视哈莉厄毫无动摇的眼神。
「你把我从罗德岛带来圣域……到底是要干甚么?」
「当然是——」
哈莉厄的说话在她的心里下沉，沉沉压在所余无多的希冀上。
「为了黄金时代的灵魂。」
话音刚落，帕西忒亚随即听到了歌声。
起初很是微弱，几不可闻，像是来自古老的梦之榆树的剪影、依偎在那些叶子底下窸窣细语的虚假之梦[1]。然后逐渐变得密集而真实，声量渐强，像是千百个假梦同时颤动拍翼的声音，猝不及防又戛然而止，似是突然断裂的琴弦——接下来她终于听清楚了，高亢、嘹亮、婉转，悠长的海豚音彷佛是在海底深处振动而来，最终化作一首清晰而平缓的歌谣。
「现在，
库迈(Cumae)的西比拉(Sibyl)，
预言的最后一个时代展开;
伟大辉煌的时代重新转动:
少女阿斯特莉亚的归来，
返回萨图恩(Saturn)的统治，
新生盛世自天上的降临。
……
然而，古老的罪恶痕迹依然蛰伏，
驱使人们乘船奔赴大海，
以巍峨高墙束缚起城市，
以深深的犁沟分割土地。
第二个阿尔哥号将再次诞生，
与命定英雄一同出航;
第二个提费斯(Tiphys)将会崛起，
以舵手之姿引领前路。
新一场大战终将爆发，
伟大的阿基利斯将再次前往特洛伊。
……
『让那些神佑的幸福时代持续!』，
摩伊赖对她们手中的纺锤吟唱，
命运不可动摇的、无情意志。」[2]
——歌声听起来有点熟悉。
歌词满含奇特寓意，帕西忒亚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而就在她后知后觉地惊骇想起声音的主人时，突如其来的巨响从地下蓄水池的入口响起;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水龙卷直冲而来，巨柱接连不断地倒塌。浩大的力量满含海洋气息，余波迫使哈莉厄不得不退后闪躲。
水龙卷分隔她们二人后，迅速消散成无数的水珠。
美惠女神仅跌坐在地，毫发未伤，她惊魂未定地抬头，顺着银蓝色的椭圆形饰片和乳白色的飘带往上看，裙摆状的尾鳍下是一双少女的雪白大腿。华丽的水蓝色铠甲包覆凹凸有致的身躯，长长的银色双马尾缠绕珍珠细链，涅瑞伊得斯独有的水色美眸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她身上的铠甲有点像冥斗士的冥衣，但更多的是偏向神衣的感觉。
帕西忒亚并不认识这个陌生少女，一时愣怔起来不懂得反应。
对方的眸子微微泛泪，潋滟光彩和安菲特里忒的莫名有几分相似。
「……太好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帕西忒亚。」
「……我们?你是……?」
「我是涅柔斯和多里斯之女，凯托。我和其他人一直也在找你，帕西忒亚。」
凯托伸出了手，帕西忒亚迟疑了一下，怔怔地把手放到对方的掌心。奇妙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并非像是一般的似曾相识，反而有几分像是血亲般的紧密连系——但是，这也是想当然的吧，那个和她自身长得一模一样的海宁芙，可是凯托的姐妹。
难不成是……
「欧律诺墨大人、欧芙洛绪涅、卡勒她们，很多很多人，一直非常思念你的，你可以回家了，帕西忒亚。」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海皇神话(二十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