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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东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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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东楼
苏家大屋东西两栋楼,东楼住的是大房,西楼住的是二房三房,中间夹着狭长逼仄的堂屋,再到后园小楼流水。整座府邸建筑格局取的仍然是四平八稳,子孙延绵之意,然进去一看,却能发觉西楼比东楼宽敞,里头格局也更复杂。楼中楼、阁中阁,厢房之内又有厢房,阁楼之内又有阁楼,为将苏二老爷、苏三老爷众多的妻妾子嗣、仆佣老妈子安置进去,煞费了苦心。
人口一多,西楼主楼便住不下,就得往外想办法。于是苏家人又挨着主楼修了夹巷,夹巷开了门,隔墙之外又盖了一溜平房,推开门固然一间间低矮,开了窗却被主楼挡了光,白天也昏暗,又底层接地气,一遇梅雨季节便潮湿。然而这里毕竟仍是苏宅的一部分,干净得来又井然有序,能住人。
于是西楼一众杂役拖家带口的全遣到那里住,每日进出全凭那一道门。平房临着街市,说是苏公馆,实质却属外围,住的又多是签短契来做工的,难免鱼龙混杂,天长日久,便不乏有想浑水摸鱼,偷鸡摸狗的人。于是夹墙那道连着西楼的门便显得尤为关键,夜夜有人轮值不说,警务厅巡逻队那也是常常要去打点,巡逻队巡夜,这里也定例要多照应一下。
住西楼与住东楼不同,简单讲,住西楼热闹得多,人丁旺,二房三房在一个宅门进出,同一道楼梯上下,同一座厅堂里喝茶打牌,典型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见得多了,两家人自然要亲密,可亲密过了头,有时便难免有牙齿碰嘴唇,碰得满嘴血的时候,可无论唇齿怎么碰撞,该打落牙齿和血吞时,二房三房却毫不含糊。因此他们应对矛盾的方式,要比东楼里大小姐与二姨太明火执仗隐晦得多。比方讲,若二太太在三太太那吃了委屈,或三太太在二太太那吃了教训,两妯娌当面是绝不给对方脸色看的,她们会隐而不发,回头遣各自的丫鬟老妈子,厨房场院、楼上楼下,自有千百种不同的方法给对方下绊子。有时遇上孩子们打闹就更好了,一句“孩子们小不懂事”,麻烦总能轻描淡写揭开去。若哪家的哥哥姐姐欺负了叔伯家的弟弟妹妹,太太们自乐得装没看见,没准回房还要给儿子女儿喂蜜饯,吃鸡仔饼,无言奖励一下他。可若事情闹大了,闹出了西楼,叫东楼那边的人看了笑话,那太太们又会判若两人,不问对错,先当着众人的面不由分说赏自己孩子几个耳光,再押着孩子好声好气赔礼道歉,为自己教子无方愧疚万分。
无论西楼两家如何互看不对眼,可对外他们是一致的,促使二太太与三太太亲密团结的时候,多半是对上了东楼。她们偶尔也会抱怨老太爷偏心,明明晓得二房三房人口多,可仍将东楼不由分说全给了大房。可她们抱怨归抱怨,谁也不想真个跟大房换,都知道东楼宽敞是够宽敞,可那栋楼年代久远不说,名声也不好。当年兴建时苏家将将富裕,顾不上用料精细,讲究不了风水格局。因此那楼虽是祖上发迹楼,照规矩只能长房居住,可这楼年月一久,总有些关于阴气重的传闻。据说老太爷的原配当年也是病逝此楼,轮到大老爷的原配太太,苏锦瑞的亲娘,也在此楼里香消玉殒。这两位都是原该做当家主母的女人,都年纪轻轻,如花美眷,没来得及大展身手,就各自撒手尘寰。
老太爷五个子女,活下来只余三个,这在省城富户中绝不算开枝散叶。轮到大老爷情况就更糟了,迄今为止,他的一妻一妾也不过养了两个闺女,用旧时代的眼光来看,无子嗣简直可称为绝后,可惜现在时代不同,便是女子亦有继承家产的权利。以往老式粤商家,能挑大梁做买卖的姑奶奶也不是没有。可苏家人的古怪在于他们对此都漠不关心,苏老太爷正嫌二房三房少爷小姐养得多,大房有没有儿子,似乎都与己无关,他也从不过问。苏大老爷自己也有自己的偏执,他自原配过世后,多年来不续弦、不纳妾,更不养外室一流。南北行的事忙起来是粤港澳三地轮流转;闲下来时,他尤喜读王守仁《传习录》一流,却又混着禅宗语录一道瞎看,搅得脑子里禅也不像禅,儒也不像儒,格物未必致知,心也未必能只系一处。但那又如何呢?苏大老爷读书不求显达,也不求甚解,偏偏歪打正着,多年研习下来,脾性早已养得冲淡平和,偶然想起少年时的痴狂,反而觉得不可思议,仿佛隔着毛玻璃打量一个陌生人。
他对家里头的事也不爱管,二姨太与大小姐闹上了天,只要不影响到他,不在外人面前削了他的面子,苏大老爷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看东楼里这几位女眷,也像隔了毛玻璃看人,看的还是变形了的皮影人,美则美矣,然而一举一动,都像身不由己。他是带着怜爱来看这些女人,觉得她们都不容易,来世一遭,没给自己挑一条好走的路。他常想,若这些女人出生在寻常百姓家,或是干脆点,出生到珠江畔任一艘破船、城郊任一户农户家里倒好了。穷人家的女儿娇养不了,一落地便被抛到一旁,学会走路便要学会做活。再大一点,烧火劈材、照料弟妹、做饭洗衣,不过是女子一生重重劳役的最开始;待养到十来岁,或是做工或是嫁人,总是有重重的生计二字压在头上,哪来闲工夫烦忧?
可苏家的女人,尤其是住进东楼的女人,仿佛格外要过得难。她们难就难在日子越过越小,小得如透过针眼量度,看什么都得耗气耗力,费劲思量。明明好端端地养在精雕细琢的楼里,拿锦衣玉食供着,拿绫罗绸缎裹着,可又能保得住多久的鲜妍妙曼?她们总是会不明所以地褪色、苍白,总是会一如既往地憔悴、颓败。就如养在温室里的名贵兰花,明明倾注了极大的心力去浇灌,施肥锄草从不耽误,每一日都拿细布擦拭嫩叶。可越是这样,它们就越容易凋零不堪。
偏偏他还不能责怪这些女人自寻烦恼,争来夺去皆是些不入流的小欲望。因为那点烦恼,那点欲望,本来就是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养分,是她们单薄人生中自己一层层加上去,重重叠叠的色彩。仔细看,那烦恼也是可爱的,为一件时新裙衫,为一样晶亮首饰,为一盒舶来的胭脂;或是为一句话不对、一个举止不妥、一个眼神不善,她们能琢磨上大半日。这些缘由都很小,可小有小的正经肃穆,容不得旁人轻易否定唾弃。好比多年以前妻子床头那瓶用棕色扁平玻璃樽装的鸦片町,今天想来,那哪是一瓶鸦片町,那其实是一瓶解忧的灵丹,是对付女人细细密密,层层叠叠无穷的烦恼唯一的溶解剂。苏大老爷当年是不懂,看不明白这棕色小扁瓶中欲说还休的苦,所以才越俎代庖想阻止妻子喝那玩意。后来他慢慢懂了,懂了他便有些后悔,常想若没这件事,柔弱美丽的原配想必会一直柔弱美丽下去,到死都不会有损记忆中那份美。可看看她后来都成什么样?披头散发、状似泼妇,对他破口大骂时,哪里有平日半分温柔贤淑?简直疯得令他惊恐。
可惜人生总是太短,开悟总是太晚,导致现如今,大老爷便是有心想要回忆点少年夫妻、恩爱缱绻的时光,还未忆起细处,大太太病重时那张瘦削又泛着潮红的脸先挤进脑海,她骂什么已然记不真切,却总记得她骂人时迸发出凶狠的光。那是真恨啊,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杀父仇人,是她不共戴天的宿敌一般,恨不得剐腹剖骨,食其肉寝其皮。苏大老爷每每想起,都要重新经历一番在妻子目光下仓惶逃跑的惊惶无措,历历在目地提醒他自己,他曾经如此耽于外物,如此经不起事。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年便是让她喝又如何?让她喝总好过让她疯,总好过让她骂,总好过让自己众目睽睽之下难堪之极,以至于十来年这种难堪仍然不减半分,只要一想起,便是一阵羞愤难当。
若是早点懂得些格物致知的道理,何至于为一瓶鸦片町乱了阵脚?
因为大太太的死,苏大老爷怪上了许多女人,又体谅了许多女人。比如二姨太,他怪她目光短浅,心思不纯,可又体谅她做妾不易,扶正无望,恨不得两只手抓多点,再多点,也是人之常情;比如苏锦瑞,他怪她做女儿毫无作用,唤不起亲生母亲半点怜悯慈爱,可又体谅她幼年丧母,凡事不得不自己做主,多些强硬跋扈也是应当;再比如苏锦香,他怪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的到来,直接将大太太气病在床,可又体谅她身为庶女,有个处处比她强的长姊在前头压着,爱争强好胜,任性娇蛮,也是环境使然。
苏大老爷因此默许,甚至有些纵容家中的女眷。他带着怜悯,带着居高临下,却又不偏不倚。有时哪一方处在劣势,他还会暗地里伸手扶一把,不叫西风压倒东风,也不叫东风压倒西风。苏大老爷自有他的道理,哪一方输赢都不叫输赢,那不过是女人们渡过漫长时日的消遣,再往深里看,不过是富贵梦中一团团花影绰绰的幻景而已,拿幻境当真,梦里不知身是客,想想都有无尽的可怜。
苏大老爷因有这些道理,对上家中女眷,与其说多了三分宽和,不如说多了三分退让。他轻易不与其一般见识,也不与其争论短长。叶棠上门来那日,苏锦瑞朝二姨太扔木屐,正正好让他碰见,那是不得不当面呵斥的。可呵斥完了,苏大老爷却没下文,既不罚长女禁足,也不罚姨太太回房反省,更加对她们针尖对麦芒的缘故毫无兴趣。他倒是隐约听说,那是大小姐去参加什么宴会的请柬让二小姐拿了,可这算得什么事?不就是穿红戴绿往人群中走一遭,也值得大张旗鼓煞有其事?
苏大老爷掏腰包给长女五十块,让她去买条新裙子,想了想也给二姨太补了五十块,让她带苏锦香逛逛百货公司。拿到钱后,二姨太与苏锦瑞双方着实消停了几日。到晚上他回家时,便看到苏锦香穿着时兴的及踝洋绸裙,脖子上绕着新买的长串珍珠跑来给他请安。苏大老爷顿感欣慰,觉着钱没白花,又因心情好,不觉讲了二女儿一句:“哪有好衣裳,也记得带你长姊去买。”
苏锦香想苏锦瑞眼高于顶,还需要我带她买去东西?她心里鄙夷,面上却要带出一个娇憨的表情,微微撅嘴,却不失柔美可爱。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苏大老爷希望小女儿怎生模样了,上头已然有一个自矜自持的大女儿,剩下的小女儿自然要能扮演撒娇发痴,承欢膝下的角色。苏锦瑞对此无师自通,演绎了十来年,为自己挣得好处无数。她正因苏锦瑞在小姊妹的聚会上奚落她而心存芥蒂,当即用半是委屈半是无奈叹口气道:“我这么笨,懂得又不多,还是莫要毛遂自荐惹长姊厌烦,您没见长姊与她的同学姐妹们玩,去游园会、开茶话会,从来都不带我啊?”
苏大老爷一听就头疼了,他晓得这是闺阁女子惯用的拐弯抹角告状的方式,她们从不直说谁不好,开口总要先说自家的不是,从这“不是”中带出无尽的委屈,折回来讲令她们受委屈的人才是真不是。可惜苏大老爷刚两边给完五十块慰问金,正觉着该平息事端,天下太平的时候,实在不愿顺着小女儿多事,他忙端起茶杯,吹吹气,顾左右而言他:“今年冬天冷,茶花都冻得没结多少苞,看来过年我们家要用的年花还得早些订,你可有想要摆在房里的花儿?”
这要是换成二姨太,听这口气就知道大老爷不愿管了,自然就会顺着他不提适才的话。可苏锦香刚刚那句只是抖了个包袱,接下来要讲的才是重点,她见苏大老爷不接话茬,不甘心地偏要一意孤行道:“父亲,你担心这个做什么,我跟你讲,今年家里的花有姐姐呢,不仅年花,往后过年过节所有的花,姐姐都能包圆了。”
大老爷一听也惊讶了,问:“这话怎么讲?”
苏锦香就冷笑:“她请了个侍花仙子来家呢。”
“什么仙子不仙子,尽胡说。”
“我哪用得着胡说啊,家里都传遍了,姐姐雇了个养花丫鬟,长得跟仙女似的,说是专门给祖父养花弄草,哼,园子里的花匠原本做的好好的,她非要多事横插这一手,那往后园子里的花给谁管啊?花匠一家都求到二妈跟前哭呢……”
苏大老爷不怕别的,却最怕父亲,忙问:“那你祖父呢?老太爷说什么?”
这就不是苏锦香能知道的了,她撇嘴不甘地道:“谁知道,反正祖父没责怪,哼,谁不知道他最偏心长姊……”
没骂人就好,没骂人就说明老太爷懒得管,既然老太爷不发话,那他也要跟着不发话。苏大老爷松了口气,把背脊靠回椅背:“那就没什么,夜了,你也早点回房吧。”
苏锦香不依,撒娇问:“父亲,你都不管一下长姊吗?”
苏大老爷挥手:“快回房,家里的事轮不到你多嘴。”
“你们都偏心!”苏锦香跺脚,娇声道,“我不过多戴件首饰,西楼的婶婶们就要讲到二妈头都抬不起,姐姐自作主张,你们却个个都不讲她。”
苏大老爷笑了,这也是他包容的小儿女态,他好声好气地哄小女儿:“好了,不讲她也不讲你,婶婶们不让你多戴首饰,那我让铺子里的人给你寻枚好胸针别着,可好?”
苏锦香眼睛一亮,嘟嘴道:“上回我在陈公馆见到有人戴珐琅镶象牙的,我也要那种。”
“好好,不过你要乖些才有。”
隔几日,苏大老爷睡了好觉,起来便闻着一阵花香,这香不比寻常,趁着冬日清晨冰凉的空气,有沁人心扉的清甜气息。他想了会,才想起这是桂花香,可今年冬天比往常冷,桂花十一月后基本不打苞,哪来的香气?他慢吞吞起来,洗漱完毕,坐下来喝了一盅茶,这才开始用早饭。那花香一直如影随形,若有若无,将人环绕其中,却偏偏不见踪迹。苏大老爷将筷子一放,擦擦手,下了楼梯准备出门。过道那几个丫头凑在一堆往花园方向看,不知在说些什么,大老爷掏出怀表一看,这个时辰二姨太与苏锦香还睡着,但虽说还没到伺候时间,这一群人围着不做活像什么样?他禁不住咳嗽了一声。
那群少女如受惊的小鸟一下四散,当中围着的人就显露出来。苏大老爷仔细一看,竟然是好几盆修剪得精致可爱的桂树盆栽,栽在青陶花缸里,枝叶修剪得整齐,郁郁葱葱的,冬日里显得生气勃勃。更难得的是枝头缀着一簇簇金黄色花苞,娇艳柔嫩,那香气便是从那而来。
南粤之地,金桂本随处可见,栽种简单,花期又长,开的花清香沁鼻,花瓣能泡茶、制香、做点心,又好看又好用,真是最实惠不过的一种植物。省城内的人家多有栽种,实在没什么出奇。可这几株金桂奇就奇在隆冬时节还能打花苞,也不知栽种的人使了什么巧法,花了多少心思。
苏大老爷见了不知多少新奇玩意,几盆花而已,他也不放在心上,刚要走过去,没两步远忽而听见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他转头一看,却见两张少女的脸自花旁转了过来,一张明媚,一张娇柔,仔细看,这两人的眉眼间竟然有些许相似,一样的美眸善睐,一样的眼波流转,只衣着气质天差地别,故一人是大家闺秀,另一个却是小家碧玉。
苏大老爷霎时间有些恍惚,脑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情形,似曾相识,却又真假难辨,仿佛是在很多年前,他也曾遇见过与此相类的一张少女的脸,那样容貌精致,举手投足仿佛蕴含无穷尽的韵味,他甚至能记得起那个少女当时穿的碧绿绸袄,盘扣一直扣到下颌骨,衬得一张脸素净小巧。她的袖口绣着一圈嫩嫩的小黄花,花瓣简约,不是玉兰、不是藤萝,更不是蔷薇一类,那是什么花来着?
想了半日,他忽而忆起,那是金桂。
舒展开的金桂,一小朵一小朵,五瓣花瓣,点缀着橘色花蕊。
可自己是怎么晓得那就是金桂呢?似乎是在很久以后,新婚缠绵,大红顶账之下,他拉着那女子的衣袖闻那上头熏的香,又仔细端详袖口绣样,好奇问:“你绣的?是什么?”
女子不答,只咬着唇笑,他有心逗她,便说:“迎春花?雏菊?不像,难道是野花?”
女子不依了,娇嗔道:“你才绣野花,这是金桂。”
“为何不绣花儿雀儿?我有个表姐女红针线甚为了得,绣了一顶帐子,上头有一百种鸟,个个栩栩如生,就像活的似的,下一刻要飞到人肩头叽叽喳喳。你会绣那个吗?绣一个咱们也挂床上。”
女子恼了,一把扯过自己的衣袖:“我又不是你家的绣娘,想要百雀图自己拿钱买去。”
他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好端端的她为何就生气了,问了半日,女子也不肯再睬他,后来又被他发现,原来她在背地里拿针线匣里的东西出气,好好的白绫段都给绞成一段一段,仔细看,上面描的竟然也是花鸟,仿的是南宋的小品画,横枝遒劲,一只雀儿俏立其上,比之传统的百雀图,意境高下立现,可惜的是,哪怕只是绣了一点点,也瞧得出那上头的绣工不敢恭维。
新妇原来不擅刺绣。
他暗骂自己糊涂,女子虽出身小商贾,可那家人宠女儿却是出了名的。新妇自小娇生惯养,长这么大,只怕拈针动线的次数还没几次,家里人个个偏疼她,想来也无人逼她下苦工学女红。出嫁了怕人笑话,她便在袖口上绣与众不同的金桂,那花样既简单又别致,属于取巧,可也是一片兰心蕙质。
偏生他不明就里,一下伤了她的心。
为了弥补无心之过,他哄了新妇许久,又亲自对外宣讲舍不得内人动针线伤眼睛,从此不许人拿针线烦她,又花钱在东楼里雇了专做刺绣的绣娘,新妇描花样,选配色,再由绣娘绣上,穿戴出去照样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那时谁人不夸她好福气,谁人见了他们夫妇,不夸一句男才女貌,璧人成双,谁人背地里说起他们俩,不赞一句神仙眷侣,如胶似漆。
苏大老爷原以为这些年已修得淡泊如水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往事猛地刺痛了一下。
那两个少女见到他,一个深深垂下头,另一个诧异地扬起眉,眼神亮如出鞘宝剑,酷似生母的感觉瞬间被破坏殆尽,苏大老爷不无遗憾地想,大太太在她这个年纪时,绝不会这般锐利地直勾勾看人,她只会飞快地瞥一眼,再羞怯地将视线转到别处去。
可惜了,柳眉凤眼樱唇,本就该配贤良贞静的性子,那才叫相映得彰。
“父亲,您来了。”她笑语盈盈地超前走两步。
苏大老爷这才惊醒,认出这是他的大女儿苏锦瑞,那另一个呢?
苏锦瑞给他解惑:“这是我才请来的养花能人,她父亲您也晓得的,就是咱们家园子帮衬了多年生意的老宋,您别看她年轻,侍弄花草可有一手,喏,这四盆开在隆冬的桂花就是她的手笔。不仅如此,她还会养兰花,我不是想着祖父园子里就缺个弄兰花的高手吗?这才好说歹说,说动了老宋把他大妹借咱们家用一用。她可不是来咱们府做丫鬟的,而是做独一份的顾问,只管暖房里的名贵花卉,不管其他。”
顾问是个舶来的新名词,其意思大抵能猜得出,这也是这个女儿大胆的地方,成日拿外头学来的洋词汇标新立异,比之小女儿成日穿戴时髦的奇装异服,却又要令人头疼。苏大老爷心里怪大女儿多事,嘴上难免要问最要紧的:“老太爷同意了?”
“我一片孝心,老太爷怎么会拦着儿孙尽孝呢,这可是我省吃俭用拿自家私房钱请来的人,老太爷高兴着呢。”苏锦瑞笑眯眯地把那丫头往前推了一步,“来,快见过大老爷。”
那丫头怯生生地上前鞠躬,脑后的油亮长辫子一下顺着瘦削的肩滑到胸前,露出纤巧雪白的一段颈子,声音细若蚊子哼哼:“大老爷好。”
苏大老爷霎时间胸口那根隐约的针又刺了他一下,他不得不定一定神才问:“你是老宋家的大妹,叫什么?”
“巧了,叫金桂。”苏锦瑞笑眯眯地补充,“桂花的桂。”
少女羞怯得头都不抬,苏大老爷看着看着,忽而像被灼伤一般,仓惶掉转视线,不敢多看一眼,他想苦笑,却又想叹息,像是绕了一番轮回,洗练了一番生死,本以为自在俯仰天地之间了,却原来不过仍在方寸之地。
他如同十余年前在妻子病榻前断然离去那般,再度转身就走,似乎怕慢一步,身后就有浓郁到令人喘气不过来的压抑尖叫咒骂扑上来,那如花美貌,那似水流年,顷刻间便会化作烈火。迈出两步,他猛然回过神来,妻子早已死了,他想,她早已死了多年。
苏大老爷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女,苏锦瑞立在不远处,大眼睛中似乎有疑惑,也有不安,她像是个不知道自己哪做错了小女孩,捏着袖口忐忑着。在她身边,有同样忐忑的另一个少女,在他回头的瞬间,她来不及垂下头,一张秀美的脸庞无遮无挡。
分明是那般未经风雨,纯净无垢。
那些前尘往事,又与她们有何相干呢?
大老爷慢慢地寻回自己的淡泊从容,寻回他对女人的怜悯宽宥,他对苏锦瑞和颜悦色地道:“既然把人请来了,就好好招待,莫要传出我们苏家苛待人的传闻。”
“父亲放心,”苏锦瑞挽着宋金桂的胳膊,“金桂就住咱们东楼呢,我亲自给她挑的地方,一应东西都全的。”
“那就好。”大老爷颔首,道,“我出门了,你莫要贪玩,快过年,家里事多,得空你也帮帮你二妈。”
“好的父亲。”
苏大老爷再无话嘱咐,却仍然瞥多了眼宋金桂,捏了捏礼帽的边沿,这才转身离开。
家里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养花女子,似丫鬟又不似丫鬟,似小姐又不似小姐,众人顿时不晓得如何对待,不免敬而远之。又因那面目实在生得娇美,月薪拿得比人多,仆佣一类最忌讳这类与众不同,平日里更是疏远为上。宋金桂来了苏府多日,除了头几天大小姐三天两头来看她,过后渐渐的无人理睬。热水也不晓得在哪拿,热饭也无人给她留,她一开始不明就里,以为新来旁人记不得疏忽了,哪知忍了几日,情况越来越差。次数一多,她渐渐觉出这其中无声的排斥。宋金桂不敢抱怨,只敢暗地里哭,过了两天,再见到阿秀女,就说想收拾东西回家住,往后辛苦些,日日来苏公馆便是了。
阿秀女是什么人,一听就晓得里头有猫腻,回头告诉了苏锦瑞,苏锦瑞亲自过来劝宋金桂,问她:“不是说了,你是我请来的人,吃的用的从我们东楼走吗?”
宋金桂嗫嚅:“我是去东楼领东西的,可东楼的人说了,我属于老太爷园子这边的,不归他们管。”
“那老太爷这边呢?问过了?”
“问过管园子的阿伯,阿伯说,没有人告诉他多添一个人的用度。”
苏锦瑞就笑了,点头说:“是我疏忽,阿秀女,往后金桂就跟我们一道吃饭吧,别被家里其他人添麻烦。”
阿秀女点头,苏锦瑞又软言宽慰了宋金桂两句,险些又把她说出两泡眼泪来。牵扯了许久,终于将她安抚好了。
“就算你是大小姐,也不是这么败家的。”阿秀女跟在她后头忍不住讲,“工钱给得比旁人高,现下吃的用的又单独走你的私账,她到底做多少活啊?一天到晚闲的要死,不就是拿花洒喷喷水的事吗?这点活我做不得?其他人做不得?给我那份工钱,我能顶她两三个。”
苏锦瑞笑了,故意逗她:“那你到底是嫌她不做活白拿钱,还是嫌我没贴你钱?”
“哎呀真个没良心,我是那种人吗?我还不是为你想。你能有多少钱?先头太太留下的存款你又动不得,你能动的,不过是那点零花钱、逢年过节家里长辈给的利是钱,攒了许久,自己都舍不得买双先施百货的新皮鞋,倒舍得一百两百地撒到这些外人身上。那个金桂哦,难道真是金打的?就算她是,也轮不到你往她身上贴钱,还跟你一道吃,你晓得你一天菜金花多少吗?她也配?”
苏锦瑞莫名有些眼眶发热,这家里人人都调侃她有钱,人人故意把她母亲留给她的存款并那点古玩珠宝往高处捧,仿佛汇丰银行存的不是两万块,而是花不尽的金山银山一样。这么多亲朋戚友情愿给她营造一场富贵黄粱梦,却只有这个水上人家出身的自梳女会一语道破这梦有多虚妄不靠谱。只有她会说,大小姐其实穷,也只有她会怕她手缝宽耳根浅,一个不留神,连给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都没有。
这是真替她着想。
她挽住阿秀女的胳膊,凑近了闻她衣服上干净的皂角味,哑声道:“你安心啦,我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你要有分寸,就该照规矩把她丢给公馆里的管家使唤,一应开销全走公账,是归东楼管还是西楼管都不干你的事,这才是分寸,你现在横插一杠算怎么回事,怎么讲都不听是吧?真是气死我了。”
苏锦瑞微笑着听她唠叨,待她说得差不多了,才低声道:“莫吵啦,都说了我有分寸,你操心什么,等着吧。”
“等什么?”
“等其他人没分寸。”
阿秀女皱眉,一脸困惑,问:“什么意思?”
苏锦瑞戏谑地道:“不告诉你。”
没过多久,阿秀女便晓得这个“没分寸”是个什么意思。
她是宋金桂进了苏公馆定然过得不轻松的,但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因苏锦瑞待宋金桂好,她多少是有些醋意的,大小姐从没待一个丫头这么上心,不似请进来做活的,倒似请进来做姐妹的,那哪个能行?规矩是规矩,什么人家的女子,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这不是天公地道,毋庸赘言的吗?可看看苏锦瑞对宋金桂,连吃什么都管上了,那宋金桂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这些天全见着了,没看她上了饭桌下筷子都不晓得往哪下么?畏畏缩缩的,这让金桂也看不上。故她受了什么欺负,有时听一耳朵,阿秀女也只作没听见。
再则,每个新来做工的都必须捱过“欺生”这一关。倒不是苏公馆的仆佣们有多坏,而是每个大户人家皆差不多如此,他们伺候的主家不同,这里便分了不同的派别;大户人家又多用熟工,谁由谁介绍而来,谁跟谁是亲戚,家中父母做什么的,这又分了一次;进来以后,各人管的东西,做的事,拿的薪水各不相同,有人是买来的,有人是雇来的,有人是长工,有人是短工,有人油水多,有人清水衙门,又再将人分了一次。层层分下来,越是根基深的行商大户,家里头佣人之间关系便越是错综复杂。比起其他家,苏公馆已经算好的了,至少像阿秀女这样无根无基的自梳女,能凭一股子劲头上门找事做,竟然还能让她呆下来,一呆还呆了十来年,这已说明苏家用人没别的人家那么苛刻。
阿秀女当初才来时,也是从“欺生”中过来的。她一来便被厨房的人骗去熬银耳,水上人家的女子,哪里晓得熬好的银耳该粘稠软糯,哪家会费那么多柴火去慢慢炖成一盅汤?她做出来的银耳汤可想而知。可阿秀女好学,不服输,不怕人笑话,出一次错,下回绝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再犯第二次,就这样渐渐在东楼搏出一个做事仔细妥当的名声,这才会专门被指去伺候大小姐。她大大咧咧,不将吃苦当成苦,从未觉着“欺生”这回事有多严重,顶多便是被欺负顶包,被骗着犯错,要不然残羹冷炙吃两回,难听的话听几次,如此而已,放眼整个苏公馆,哪个做下人的不是这么过来的?
可她忘了人同人却大不同,宋金桂不是她,她当初进府,做的是最寻常的低等帮佣,签的契也不过半年,每月拿几十个铜板,是丢在西楼夹巷那都未必有人瞧得上眼的自梳女,谁耐烦真个来为难她。可宋金桂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宋金桂是典型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她生得好却怯弱,还爱哭,这些落入文人眼中值得怜爱的好处,落在做活的人眼中,却是毫无用处还处处嫌恶的“富人病”。加上苏锦瑞把她捧得太高,一进来就说她不做丫鬟,倒叫什么养花的“顾问”。这个新名词令底下人大多鄙夷,他们不会因为不懂而心生敬意,反而会觉着她一来便担了个虚职而心生不忿,再看她那张脸,简直罪上加罪。
众人原想着大小姐玩闹似的摆这么一尊美人进小花园,过俩天新鲜劲一过,宋金桂就得随园子里的花匠带,好好做回一个养花丫鬟。可没想到不过没吃几顿热饭,她竟然敢把状告到大小姐那,大小姐也是个十指缝隙大开,不忧柴米不知疾苦的,竟然就让个妹仔跟她同桌吃饭。这叫多少人暗地里心生不忿,再过两日,连身上的衣裳瞧着都与众不同,原来是大小姐的旧衣服改的,丫鬟们顿时眼热了,按捺不住要当面酸她几句,路过时故意扫她一鞋土,被褥上故意淋水,晒的衣裳故意撞掉到地上让她白忙活。这样的小事层出不穷,不胜其烦,却说不好是谁的过,要的就是让宋金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些都无足挂齿,便是大小姐铁了心要帮她,也总不好将她接到自己房里住。阿秀女当面呵斥过几个丫头,可都是不痛不痒,雷声大雨点小,也未见得真要为她出头,众人便晓得这也是大小姐的态度,都暗自放了心,这才是苏家的规矩,小打小闹,不足道哉,大节上不错就行了。
本来这等欺生的行为也持续不了多久,仆佣们各司其职,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对宋金桂使坏。没想到过不了几天,竟然有个爆炸性新闻在苏家霎时传开,据说宋金桂在花房前被人打恰好让大老爷瞧见了,向来不管家务事的大老爷竟然亲自管了这个事,不仅责罚了那两个打人的丫头,还亲自安慰了宋金桂几句,夸她侍弄的盆景好,让她亲自挑一个送书房。
这个消息犹如水入油锅炸开,整个苏家各路人马顿时反应各有不同,各有各的微妙:西楼的二位太太当日在西楼厅堂里说笑抹牌了许久,又慷慨地把赢的钱拿出来,买点心请女先生上门唱木鱼歌,一直热闹到掌灯时分。东楼这边,苏锦瑞笑眯眯地吩咐人上永汉北路的北新书局订新书,津津有味读到半夜。苏锦香却在房中不小心摔了一只梅瓶,二姨太不得不拿自己私藏的另一件瓷具给她补上。老太爷那一切照旧,没人敢为这点小事惊动他,众人猜测,他大概连谁是宋金桂都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