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1、角抵之戏 ...
-
却是柔然武官奄达利将军正在与邻座争执。此君已经饮了不少,只因面色实在黝黑,倒看不出什么酒意,一只大手指向楼下舞伎,高声叫道:
“好看自是好看,只是过于甜腻!就像饮了太多的乳酪一般,令人胸中粘腻,比醉酒还要难过!”
鸿胪寺卿方卓远为官多年,应对外邦使者驾轻就熟,当下神色不动,仍然微笑:“水草不同,养育不同儿女,各国的乐舞,当然各有所长。”
“各有所长,哼,各有所长。”奄达利转向宾席正中的伊斥,高声叫道:“殿下,我来歌演一曲柔然乐舞如何?”
伊斥一手扶案,一手握着酒杯,微笑着点了点头。
奄达利身长八尺,乃是个极魁梧的莽汉,要来歌演乐舞,这可奇了,不仅楼上群臣,连楼下的侍卫和仆役们都好奇地探头探脑。冰嬉与歌舞顿时止歇,奄达利大步行到席前,双手一拍,两臂张开,两脚有节奏地用力跺地,高声歌唱起来:
“栗水鱼,阴山草,
刺勒鹰,意辛鸟。
柔然男儿,无敌天下,
风驰电赴,国之至宝。”
歌声慷慨豪迈,舞姿虽然简单,但是节奏鲜明,气势雄浑,确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北地乐舞。
柔然群臣奋力鼓掌喝彩,大凉这边,看着乐舞倒也精奇,但是大凉与柔然多年为敌,败多胜少,如今听着这志得意满的歌词,心里极不舒服,一时间也不知道喝彩好还是不喝彩好,掌声稀稀落落,气氛颇为尴尬。
奄达利歌完一曲,意犹未尽,又大叫道:“我柔然男儿会得贵客,歌舞倒是次要,表演角抵才有诚心。小的愿意献丑,不知尊贵的主人愿不愿意派一个对手来?”
方卓远拱手笑道:“奄达利将军雄姿英发,当真英雄本色。但是角抵之戏,必分胜负,今日乃是两国通亲的大喜之日,岂可因此伤了和气?适才歌舞一番,多有辛苦,便请归座,美酒酬劳。”
奄达利黝黑的面容上,隐约浮现一丝鄙弃。
柔然角抵,天下第一,那是柔然祖辈惯习的武技,讲求技巧、灵敏更讲求膂力,奄达利作为柔然武官,武勇本来就胜于常人,以角抵之戏对战大凉,那是有胜无败的局面。然而凉人果真文弱畏缩,竟是不敢应战,真是扫人兴致。
“哼。”奄达利摊摊手掌,一边归座饮酒,一边低声哼唱:“柔然男儿,无敌天下,柔然男儿,无敌天下!……”
虽然只是哼唱,但是奄达利天生嗓音洪亮,却教燕绥楼群臣全都听见了。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正各自不忿,早有一个豪迈声音响起,压过了楼上楼下所有的议论:
“卑职愿领教柔然将军角抵之技,恳请殿下允准!”
挺身迎战的,正是李重耳麾下军司马、耀武将军段昆仑。
暗中主持大局的方卓远见他排众而出,心中倒也一喜。两国联姻的饮筵,原是不适合比武挑战,然而这奄达利言语狂妄,若是一味退缩,未免太折大凉国威。段昆仑也是大凉知名的勇士,曾于校场比武中力克群将,与奄达利对阵,颇有胜算,当下便低声禀过首席的李重盛,准了他的应战。
燕绥楼前,劲风陡起,傲然对视的两名猛将,衣角随风飘动,却是身姿如山,屹立巍然。
飒飒杀气萦绕中,段昆仑身形一闪,率先出击。奄达利见他撞来,不闪不避,两只铁掌一张,强行扭他左肘,段昆仑见机极快,顺势翻掌斜插上去,抱他后腰。
两条铁塔般的汉子,四条手臂交叉扭紧,头顶着头,在地上不断打转,脚步直踢得四下里冰雪四溅。
楼上群臣,全都忘了吃酒,一个个探着身子,屏住呼吸,凝视楼前对战。
众人个个心中雪亮:此战貌似只是以角抵为戏,其实是一场两国将领之间的武力较量,与沙场对阵也没什么区别。
柔然与大凉一向不睦,此番和亲,不过也是为了平息纷争而不得已为之,觥筹交错之间,早有各种机心暗涌。眼下这两人明火执仗地打了起来,倒为众人的闷气找了个出口,虽然不方便过于明显地鼓噪喝彩,但是人人心中,早都不知为本国的勇士击掌鼓劲了几万声。
不愧都是军中顶尖勇士,转瞬之间,场上的段昆仑与奄达利,已经翻翻滚滚交了数十招。段昆仑武功甚强,力道与敏捷兼具,但角抵毕竟是奄达利常年熟习的祖传绝技,种种关节窍门了然于胸,果真极难战胜。
“嘿”的一声暴喝,是奄达利寻到段昆仑的破绽,勾住左脚,用力一绊。段昆仑脚下岿然不动,双手奋力扳向奄达利肩头,身影迅如流星,竟将奄达利壮硕的身躯整个掀起,先行摔在地面。
“好——!”
轰然喝彩,自燕绥楼上响起,是大凉群臣禁不住齐声欢呼。按照大凉角抵的规矩,段昆仑已经赢了。场上的段昆仑,也面露笑容,松开奄达利,转过身来。
呯的一声闷响。
声虽低沉,却撼人心魄,恍然震动了整个柘枝园。
那倒在地上的奄达利,向前纵出一步,双臂在段昆仑右腿一扭,将他拖得单膝跪倒,同时飞身跃起,一双肘尖挟全身之势,生生撞在段昆仑背后。
这一肘撞上去,力道何止千钧,只怕铁人也经受不住,楼上群臣见状,顿时一片哗然。果见段昆仑踉跄两步,俯身撑地,哇地一声,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奄达利长身纵起,一脚将段昆仑踢得飞出老远,口中大笑道:
“滚你的罢!”
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方卓远,也皱起了眉头。
如此粗鲁轻薄,哪里还有大将之风?更何况段昆仑本已胜了,又被他拖倒,未免赢得无赖。但这只是宴前为戏,不是正规的角抵比试,事先未有说清规则,两国规则本就不同,却要如何数说是非?
奄达利凯旋而归,哈哈大笑着上楼。一直静静观战的伊斥王子站了起来,将手中酒杯递给奄达利,笑道:“赏我柔然男儿。”
奄达利大喜,当即跪倒,接下酒杯一饮而尽,拜道:“谢殿下!”他御前取胜,本就心情舒畅,见得殿下当众嘉赏,更是喜不自胜,手捧酒杯,向众人狂笑道:“柔然男儿,无敌天下!却还有谁不服吗?”
“小爷不服!”
楼下冰雪地上,莲生跪在重伤的段昆仑身边,一手抱起他的身体,一手为他擦拭口中鲜血,望向楼上的眸光,满盛熊熊怒火。
“大凉男儿,才是无敌天下!”莲生声音清朗,虽然不高,却是响彻燕绥楼前:“两国角抵,规则不同,怎可就这样分了胜败?依我看来,分明是我方胜了,这位胖将军输了之后偷袭,迹近耍赖!”
“你是何人,怎可在殿下与嘉宾面前如此莽撞?”方卓远急忙出言训斥,语声虽然严厉,神情间却充满了回护之意:
“既然规则不同,当然是只比武力,不限手段,只以战至最后者为胜,不然你道如何?”
“只比武力,小爷更是不服!”
莲生将段昆仑交予奔来救护的侍卫,面向楼上众人,庄重施礼:
“卑职张七宝,韶王府侍卫舍人。我愿与这位胖将军再战一局,只限冲撞,不出拳脚,战至最后者为胜,胖将军可敢接招吗?”
哗的一声,楼上楼下都炸开了锅。
柔然群臣自然不识得这个小官,在场的凉国官兵也没几人识得他。见这英俊少年挺身出列,还以为他要以什么灵巧招数挑战,不想他开口便胡吹大气,要与奄达利比冲撞。奄达利身形极为粗壮,比他宽阔了两倍有余,一撞下来,不把他撞得如纸鸢般飞出柘枝园去?
“接招!接招!”奄达利唯恐错失这大好机会,忙不迭地吼叫起来:“小子站好了,你爷来了!”
“这位小将,”方卓远也皱起了眉头:“怎可出此狂言?须知奄达利将军是……”
“让他出马。”身后响起一个沉雄语声,是韶王李重耳开言:“给柔然贵客展示一下大凉男儿风貌。”
李重耳的心中,早已激愤难耐。
此一阵关系大凉国威,更要以正压邪,惩治狂徒,只因为碍着皇子身份,不能亲自下场,正有心思要唤莲生出战,却正与莲生不谋而合。一语言罢,眸光望向楼下,与莲生四目交投,二人心意相通,一齐点了点头。
“得令!”莲生昂然拱手:“卑职在大凉只是八品武官,愿领教柔然大将军角抵本事!”
燕绥楼前,战阵重开。宽阔的冰雪场上,两个人影叉腰对立,凶悍的眼神如小刀子一样上下剜着对方。
蓦然人影闪动,是奄达利急不可耐,向着莲生猛撞过去。莲生果然只正面对敌,双脚稳扎地面,手肘端在身边,挺身硬接。
呯的一声大响,如浪涌,如雷震,如地裂山崩。
奄达利接连后退三步,惊骇地瞪大了双眼。
这小子,是人吗?
平生未遇到过如此强悍的对手,一撞之下,只觉得是撞到一座山,坚硬无比,厚重无比,还带着一股排山倒海的反弹之力。
慌乱中只见人影飘动,那小将已如闪电般疾扑而来。奄达利不敢正面接招,急忙侧身闪避,莲生竟然不容他闪躲,呯的又是一声,硬生生地以自己左肩,撞上他右边肩头。
一股剧痛贯穿了奄达利的身体,肩头整个麻木,整条右臂都失去了知觉。
踉踉跄跄,又是后退三步。耳边忽听一声呼唤,打破燕绥楼前的静寂:
“冲撞已然比过,可以出拳脚了。”
却是伊斥见势不妙,也顾不得王子的矜持,竟然出声号令。奄达利得了指示,眼中凶光一闪,身子摆个虎踞式,将身一纵,右腿疾伸,奋力向莲生踢去。
比试角抵之技,本不允许出腿。
然而奄达利暗中练得腿脚过人,就算柔然将士也多有不知。此时蓦然出腿,迅捷难防,一条腿上贯注了他的平生之力,只要踢中,必然叫那小子不死也落个残疾。却只见莲生毫不闪避,长身暴起,硬是一脚反踢。
如游龙出水,苍鹰振翅,两人的身影自空中横掠而过,硬碰硬地踹在一起。
咯地一声大响,连楼上也听见了。
奄达利长声惨呼,滚倒尘埃,紧紧抱住右腿。那条腿与莲生腿脚对踹,瞬间折曲变形,殷殷血流渗透靴裤。另一边,莲生如纸鸢般飞出数丈,翩翩落地,安然拂了拂衣襟。
胜负已分。
欢呼声响彻天空,大凉群臣群情振奋,兴奋莫名。韶王李重耳昂首起身,高声呼唤张七宝上楼,亲手满斟一杯美酒,离席走到张七宝身前,双手齐眉以敬,笑道:
“赏我大凉男儿!”
皇子亲王之尊,以如此谦恭姿态敬酒,这礼遇高得异乎寻常,然而人人目睹小将雄风,却又都觉得理所应当。只见那张七宝落落大方,单膝跪倒,接下酒杯一饮而尽,也是展颜一笑:
“谢殿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