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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溪篇.等待的国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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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深冬的芳国,是等待的国度。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夜守在鹰隼宫的里木下,等待那颗白雉卵果长出来。
月溪背靠着里木,抬头望着里木枝枒上干瘪的白雉卵果,不敢合眼,就怕错失卵果膨胀的一瞬间、天帝降下芳国麒麟的一瞬间。
这是鲜为人知的秘密,麒麟诞生的同时,在舍身木下会降下女怪做麒麟的乳母、在生国里木下则长出白雉做玉座的守护者,女怪随麒麟而死、白雉随君王而亡。只有在君王返还神籍而麒麟未死的时候,才会在前一只白雉死亡时降下新的白雉卵果,而且新生的白雉必定是蜷足无法站立,直到君王即位才恢复正常,因为只有如此,旧白雉的足才是独一无二的国玺替代品。
白雉的降生,是天帝颁下天命的象征。
月溪已经侍奉了三代君王,而升仙时的官位就是二声氏,所以他知道怎样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蓬山是否长出卵果。但是,鹰隼宫中,只有他和二声氏知道,上一次蓬山的芳国麒麟并没有成功长出来,因为白雉卵果虽然发芽结实,却瘪了下去。
因此,月溪总是在此等候。
因此,二声氏总是避不见面。
「天帝会不会抛弃芳国?」二声氏在白雉卵果还没长出来前,每次见到月溪都这样问,凄凉的嗓音中带着不确定,但是自从白雉卵果瘪下去后,二声氏就再也不说话了。
「今夜的月色还是这么美……」
「小庸。」月溪出声,也裹着厚重披风的冢宰小庸来到里木下,月溪说「请坐。」
小庸谢了一声,跟月溪一样靠着里木坐下,里木的树皮下似乎有隐隐的温暖,像是有人默默在身后煽着炭炉,很舒服。小庸望着已过中夜的明月,是温暖的晕黄色,在眼前的云海上投下一段闪着金光的路。
「微臣当年也是在此处初见主上的呢!」小庸说,苍老的脸庞漾起久微的微笑「转眼间,臣已是老得不象样了。」
「那时,你是春官令史吧?二十岁的国试榜首,现在也还是最年轻纪录啊!」月溪也难得地微笑了。
那时的小庸是个又干又瘦的年轻人,眸子却亮得令人不敢逼视,第一次见面,月溪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会是极佳的副手人选,副手不需要万丈雄心、不需要令人迷眩的号召力、不需要尖锐犀利的口才,需要的是服从、细心与远见,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很容易,甘于守雌服柔却很难,因为战胜自己内心的优越感、表现欲,远比击垮别人困难。
「那时的主上已是二声氏了,三十岁升仙,也是国府中的纪录。」
「不,二声氏比我还早,她是二十八岁升仙的。」
说到二声氏,小庸叹了口气,也看见月溪的面容略略黯淡下去,小庸看向二声宫的方向,那里一灯如豆,映出一个剪影,显然,二声氏也还没入睡。
「二声氏还是不愿意说话吗?」小庸问,月溪不答,他压低了声音替月溪打抱不平「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二声氏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主上解救百姓的心?就算是不满失去国王的衰败,但是我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使芳国荒废的程度降到最低,天帝庇佑,我们这几年还算丰收有余,即使是月阴之朝,又有何处比不上先王在位的时候?」
月溪摇了摇头,叹口气「二声氏有她的苦衷,请你不要责备她。」
「主上,二声氏……」
「小庸……」
月溪制止他再说下去,回头,二声宫里的那盏灯火熄灭了,显然,二声氏清楚地听见他们的议论。
小庸不悦地皱着眉,拱手而去,月溪则继续坐在里木下,看着那一轮明月,云海上虽然有风,月溪敏锐的听力却听出极轻的开门声,而后,在他身后缓缓地出现一个影子,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吧……」月溪说。
那时,也是君王失道,那时,有人砍下了白雉的脚,月溪依然记得,一个穿着白单衣的女子走入二声宫,抱着白雉的尸体大哭。她是先代女王的亲信女官,但是眼见着主上走向末路而无能为力,她能做的,只有冒死劝谏,在她被处死之前,女王去世了,身为罪臣,她没有到女王灵前致祭的身份,只能来到二声宫中,因为白雉就是君王,活着的时候备受尊崇,死后,却不过是尸体而已,君王的尸体还有一些顾虑还有一些礼仪,白雉则没有,这才是王的本质,活着才是王,死了,就是毫无用处的尸体。
月溪拍拍她的肩膀,二声宫,也只有白雉活着的时候才有用处,白雉一死,二声氏就成了闲官。因此,他们得以避开国中的纷扰,长时间地讨论、甚至激辩,单纯地分享着自己的思想与抱负,也因此,他们深深地被对方所吸引。
数年后,里木上长出了白雉卵果,月溪兴奋莫名,扯着她来看,那颗月光一样的白色果子,似乎象征着他们即将要施展的理想,也像是他们之间,如春草一般滋长的爱情。
白雉诞生的那一剎那,月溪在她的帮助下轻轻洗净白雉,柔软而洁白的雏鸟眨眨眼睛,用头搓着他们的手心,她抱起白雉,像抱着婴儿,于是他说:「明日……」
「明日怎么?」
「明日,我们结婚吧!」
她点头,用脸摩挲着白雉,不看月溪胀得通红的脸,只是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他们将白雉环在中间,她说:「白雉就是君王,有谁比君王更适合证婚呢?」
月溪一楞,但是白雉却啪地一声展开翅膀,在他们中间扇阿扇地,似乎在说:「让我来!让我来!」
所以他们把白雉抱到二声宫中,在白雉前,许下了相守的诺言。隔日,他们到国府中登记婚籍,又隔日,她带着他去拜见她的兄嫂……
依然如当年一般纤细的背影挡住了月光,月溪的思绪被拉回现实,已经有许多年,他不曾拥抱她,两个人、两颗心,曾经那么亲近,而今,却像一条浩如云海的鸿沟横亘中间,相望不相闻。
「小庸的话,你听见了,天帝没有舍弃芳国……」月溪淡淡地说,她只是微侧过脸,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又转回去望着月光。
所以……我从来没有舍弃你……月溪将半句话咽入腹中。
他确实是弒君的凶手,即使有千万条正当理由,弒君就是弒君,即使公主已经原谅了他,凶手还是凶手。而他在心中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公主也不是因为逆天,而是他知道攻入鹰隼宫那日,他也同时杀死了她。
因为冽王,就是她的道义,冽王的意志与思想,真正的贯彻并不在公主,而在她身上、在冽王兄代父职养大的王妹季玉身上。
是见到仲鞑,月溪才知道季玉像谁,原来真正与她心意相通、拥有同样梦想的人,不是月溪,而是仲鞑。
月溪敬重仲鞑,就连恨他都不能容忍,但是,当他们眼看着仲鞑走向末路,季玉选择了不断地劝谏、不断地抢救人民,而月溪却决定革去仲鞑的天命,本质上,他们都想结束对于仲鞑的失望与愤怒,因为恨那样一个洁白无私的人,有如酷刑,但是,他们却走向了不同的路。
「终止主上继续往他自己身上抹黑,唯一的方法,就是革命。」月溪说。
「杀了他,就能永远保存他的完美吗?你难道不知道,杀了他,芳国不会再有第二个洁白的君王?」季玉说。
「清水池塘不养鱼,这个世界,有必须容忍的必要之恶。」月溪说。
「最后,夫君你还是向可怕的人心妥协了……」季玉说,她擦干眼泪,表情坚决而无情「心灵的死亡,比□□更可怕……你现在杀了我,然后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否则,当我们在鹰隼宫再见,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如果有那一日,就杀了我吧!」月溪凄凉地一笑,他取出一卷卷轴「这是和离书,从今以后,我们就是陌路人了。」
在他攻城的那日,她放弃了惠侯夫人的身份,回到鹰隼宫中,如同当年一般,要以死劝谏君王,她想用自己的死亡,换取两个深爱的男人活命。
然而,冽王也好、月溪也好,都不愿意看见她死在自己或对方手中,最后,她还是失去了其中一人。
月溪砍下冽王头颅的时候,她也在场,是冽王挡在她身前,以免她被乱军所伤。月溪本不需要亲自下手,但是到如今,他也不清楚拔剑的瞬间、砍死冽王的瞬间,他心中除了对冽王的失望、对百姓的怜悯之外,是不是还有嫉妒与胜负心?他是因为要向妻子复仇、向妻子证明他是对的才亲手杀死冽王吗?他真的不敢断言。
冽王死前,只有一句遗言:「月溪、季玉,守护玉座、守护芳国。」
他杀了无数百姓、是芳国国史中少见的暴君,到头来,却还是无私。
当众人去搜捕王后与公主时,二声氏送来死去的白雉,就放在月溪与季玉中间,她低低地冷笑一声,抽出冽王佩刀,砍下白雉脚抛给月溪,抱着白雉,头也不回地离去。
是因为冽王的遗言,季玉才留下来看守二声宫,当众人拥戴月溪为王时,小庸曾命人送王后服饰到二声宫,但是那日简单的登基典礼中,季玉穿的是二声氏的服饰。
直到如今……
「季玉,等待到底,天帝会为芳国赐下仁君。」月溪说。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相信芳国群臣痛苦挣扎的心,会得到天帝的悲悯,会赐下一个仁君来解救他们,不只是解救各种天灾,更是解救他们这些叛臣脱离心中的诅咒。
「已经有十多年了……」
清楚却缓慢的声音传来,月溪抬起头,季玉背着手,望着那一轮明月,没有回头,声音却从前方传来,是他等待了许久的声音……
「忧伤痛悔的心,天帝已经看见了……」
季玉缓缓解下头上的麻带,那是她一直为冽王服丧的象征。
「从来没有一个无王之国,能有三年丰收……王的力量,来自于不断的反省与不断的盼望,芳国的满月已到中夜,剩下的,不过是等待黎明而已……」
她将麻带平放在手上,伸到云海上方,很快就被强风吹起,没入深沉的黑暗中,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二声宫。
月溪没有挽留,他虽然等到了迟来的原谅,却没有从诅咒中被释放,因为一个国家的主人,需要有一块缺憾来提醒自己的不足。
有些伤痕,既然造成,就永远无法弭平,只能等待,揣着忧伤痛悔的心,等待黎明光降北国……
※※※
许多年后,从遥远的五山送来了一条破旧的麻带,那一夜,芳国的夜空中,有一颗闪烁已久的黯淡星辰坠落,同时,升起了一颗从未见过的明亮星星,就在满月的旁边。
小庸与月溪并肩站在二声宫外,看着那颗星升起,小庸说:「二声氏成了新的护国星君,实在是想不到啊……」
「在她离开时,我似乎猜到了这个开头……」月溪望着那颗明亮的新星,温柔地微笑「她最喜欢的诗,便是『愿逐月华流照君』哪……」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季玉,这样的人生,是遂了你的心愿吗?月溪心想。
然而,我从来没有放弃你,即使如此,我依然等待着黎明来到,星月一同隐入天空的那一日……
深冬的芳国,是等待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