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为你 之一 ...
-
之一
梁欢四岁的时候，一天，爸爸兴冲冲地回家来。
“欢儿，想不想弹钢琴啊。”爸爸蹲下来，高大的身影，完全把梁欢笼罩。
“想。”梁欢苹果似的小脸，笑得红彤彤的。
“弹什么钢琴啊，那玩意，贵着呢。”妈妈从厨房走过来，边用抹布擦手边说。
“妈妈我要吃糖水。”两岁的弟弟梁乐坐在床弦上，伸出双手要让爸爸抱抱。
“欢儿能弹，乐儿也能弹啊。”爸爸一把抱过梁乐，搂在怀里，像是给妈妈献宝。
“你以为咱们家有几个钱。有钱也得省，吃饭上学，哪样不花钱。”
妈妈说着，端过糖水，一匙一匙喂给梁乐。梁乐张着小嘴，吃得正欢。梁欢仰头看着，又是羡慕，心里，又有点酸酸的。梁乐是弟弟，当哥哥的，哪能跟弟弟争。爸爸疼自己，还给钢琴弹，就是天大好事。
自己该知足了。
爸爸抱着弟弟，当然没空抱自己。哪怕抽空看自己一眼，也是不错的。像是感应到了，爸爸真的低头看向梁欢。微微抱歉的笑容，在梁欢眼中瞬间放大。
梁欢模模糊糊就笑开了花。
钢琴课在少年宫，每周六下午三点钟。爸爸牵着梁欢，在路上走啊走。爸爸个高，梁欢个小。高高举着小手，时间久了就会酸。
梁欢不想放下。这是他难得亲近爸妈的机会。
没有弟弟之前，和爸妈一道上街，走累了，蹲路边，蜷得像个小虾米。爸爸就会蹲下，宽厚的背，冲着梁欢。高高兴兴上前，还没趴上去，就会被妈妈的眼神冻结住。妈妈的眼神，冷冷的，冰冰的，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你不是你妈生的，是捡来的。”
梁欢想起小孩们的话，不禁打个哆嗦。不敢赖在爸爸身上，赶紧下来，老老实实自己走路。
现在也是，可以牵着手，就很满足了。
走到少年宫，还差五分钟上课。其他小孩来得早，一个个两两一组，早就上了琴。梁欢左看看，右看看，绕着教室走了一圈，找不到自己位置。有人看向他，这个眼中盛满渴望，却总是安静着的小孩，又漠然回过头去。梁欢急得快要哭了。
家长都在外边等着，隔着门窗，给自己小孩打气。其中也有爸爸，木讷的汉子，眼中写满焦急，恨不得冲上前去，随便掳下个小孩就把自己儿子塞进去。可他没有那么做。不是不敢，而是隐约知道，这样做是会丢脸丢到姥姥家的。
爸爸没什么文化，生平最得意的事，就是娶了妈妈。美丽又优雅的女子，真正落魄贵族的后人。多年夫妻，爸爸不怕妈妈，却怕姥姥怕到家。丢脸不要紧，丢到姥姥家，就不是挨骂了事的。妈妈会带梁乐回娘家。没有妈妈的家，爸爸带着梁欢，可怜又可笑。所以爸爸只能看着儿子，在教室里无助张望。
最后还是老师拍他一下。
“干嘛呢，怎么还不上琴。”
梁欢闭着嘴，垂下的睫毛挡住眼睛，微红的眼角却出卖了他。
“第一次上课吧，找不到同学跟你一组。”
好听的声音，比爸爸好听，和妈妈一样好听，却要温和得多。
梁欢抬起头，眼前一片阳光。
那是一个把阳光带进现实的男子。
他说，我叫康杰，是你的老师。
他说，你跟我坐吧，就坐这儿。
他说，这个指法大家会了吗。又低头轻轻问，你会了吗。
他的头发垂下来，扫过梁欢的额头，软软的，很舒服。
梁欢想，真的好舒服。
练琴就没那么舒服了。
梁欢并不机灵。康杰在上面稀里哗啦讲解五线铺，十根线，八个间，对应的多来咪发唆拉西。孩子们在下面，鸡啄米点着脑袋，却没几人记得住。机灵的小孩会磨人，一下课就呼啦啦一圈把康杰围住。不包括梁欢。梁欢站在边上，手里一本琴谱，不厚，直直的五线谱弯啊弯，扭啊扭。
爸爸走过来，摸摸儿子脑袋，“回吧”，就一前一后踏上回家的路。
两只影子，一大一小，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家里，梁欢坐上木椅，打开钢琴，支起谱架，摊开琴谱，然后开始发呆。爸爸钻进厨房，和妈妈说着什么。爸妈出来的时候，梁欢还是一个琴键都没按下。汤普森教程新崭崭，崭崭新，上面的音符休止符跳啊跳。一堆外国蚂蚁。梁欢不认识外国蚂蚁。
妈妈站到背后，不出声。指一下高音区，咪唆西来发，指一下低音区，唆西来发拉。
梁欢学着，一个键一个键，按下去。
小小的手，手指有点塌，姿势并不标准，可是够认真。
这是妈妈第一次手把手教自己东西。
其实根本没有碰到手，假装算是碰到。
假装那双又白又软的手，握住掌心，温度一直传到心里。
妈妈已经走了，梁欢还在那儿，咪唆西来发，唆西来发拉。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爸爸过来说，老师留的功课做了吗，才开始手忙脚乱地认谱。
梁乐醒了，趴在床沿，胡乱比划着，说蝈蝈，蝈蝈，我也要。
梁欢看看弟弟，再看看自己。四岁的孩子，个头不够，还是爸爸抱上木椅的。两岁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哥哥不理自己，抓着床弦，就要下地。然后就吊在床弦，上不去，下不来，哇的一声。
妈妈过来了。爸爸过来了。妈妈把梁乐救下，抱在怀里，又哄又亲，“哦，哦，乐乐小宝贝，乐乐小亲亲，不哭了，不哭了。要尿尿叫妈妈啊，怎么自己下床呢。”
“蝈蝈……不……让我……”梁乐指着钢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看过来，像是一把刀子。
梁欢隐隐觉得，那种眼神，既让自己难过，妈妈也不好受。
就像杀鱼的时候，鱼在案板上死命挣扎，一刀下去，无论断气与否，就只能本能摆动。
杀鱼的人，要是伤着自己，也会一样疼痛。
梁欢往后缩着，到了尽头，一下跌了下来。摔到地上，生疼，却不敢放声大哭。
妈妈抱着弟弟，坐上木椅，琴音就流淌出来。优雅的，高贵的，就像妈妈一样。间中夹杂着一些平平碰碰，是弟弟够着小手敲过琴键。
妈妈没有再看梁欢一眼。
爸爸叹口气，抱起梁欢，看他有没摔伤。
扒下裤子，小腿青了。木椅上磕的。有男人的指甲盖那么大，像只青虫。没有妈妈的青虫。
不去少年宫的时候，要去幼儿园。幼儿园要走二十分钟。后来梁欢跟了外婆，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上学，天天路过。不知有多久历史的幼儿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就像梁欢一样。幼儿园还在，梁欢却没去两天。
第一天。
老师说，小朋友们自己玩吧，大家就分散开来成群玩耍。梁欢谁也不认识，就在边上远远看着。他没想要参一个，看一下就好。
一个壮得小山似的男孩走过来，身影刚好把梁欢遮住。
“你，过来，一起玩。”
小朋友们看过来的样子，有羡慕，有不屑。
羡慕的是男孩，不屑的是梁欢。
凭什么，霸王兴凭什么就找他。
霸王兴是孩子王。一群小不点，也有集体意识，符合大多数取向，获得大多数认可的，就是好的。
霸王兴能领头，敢造反，会使唤人，在小朋友们眼中，就很了不起了。
所谓孩子王，就是一呼百应。
被他看上的人，要么很光荣，要么很倒霉。
梁欢就是那种倒霉的。
其实也是自找。
要是那时，梁欢回答的是，恩，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跟着霸王兴一气瞎胡闹，也就没有后来那些事。
梁欢看不到未来，他只能凭着本能喜恶，接受，或者拒绝。
梁欢甩开了霸王兴的手。
孩子堆像被捅了马蜂窝。
爸爸来接的时候，梁欢鼻子也青了。
霸王兴一脚踹到梁欢鼻梁骨上，还好小孩子脚劲不算重。
爸爸不依，找上老师。
老师说看你教的什么孩子第一天来就打架自个不学好也别带着小朋友们学坏啊都什么人啊真是。
其实霸王兴身上一点擦伤刮痕也没有。
霸王兴家肯出钱，唇膏裙子土特产都少不了老师的份。
老师站在门口，数落了足有小半个钟头。嘴上涂的唇膏，身上穿的裙子，时不时往嘴里塞上一块的小点心，都是霸王兴他爸他妈给的。
这些事，梁欢不懂，梁欢他爸懂不起。
所以活该倒霉。
第二天。
午饭时间。小朋友们捧着洋瓷碗，排队打饭去。梁欢排在末尾，轮到他的时候，几口大锅都见了底。葱花蒸蛋还有剩，大师傅刮了半天锅底，凑齐半勺给了他。还有土豆块，直接锅底朝地一古脑儿倒给他。加上米饭，堆了大半碗，也算没有克扣他。
梁欢捧着洋瓷碗，小小的手，显得那碗有些大。
就像教室，坐得满满的，空不出一个位置给自己。
“喂，新来的，叫你呢，坐这儿。”霸王兴招呼着，像是唤条狗。
梁欢不是狗，他挺直腰板就要走过去，却被人从背后一拽，跌坐在椅子上，米饭和着土豆，蛋花，洒了一地。还好碗里还剩一些。梁欢就着碗，一勺勺往嘴里塞。蒸蛋水掺多了，成了名副其实的蛋花，反而冲淡了蛋腥味。米饭硬硬的，拌上土豆，倒也有那么点儿香。没吃两口，就没了，梁欢端起洋瓷碗就要走。
拦住他的是霸王兴。往他碗里倒吃的就不只是霸王兴了。
孩子王开了头，孩子们有样学样，一眨眼梁欢碗里就堆满了土豆土豆土豆。
不吃土豆的只有霸王兴。有想吃的，也吃不了。
小孩子更要随大流。
梁欢守着堆得小山似的土豆，就像看着霸王兴。
他该不是自个长得像土豆，才不吃土豆的吧，梁欢想。
容不得他多想，碗里空空的小朋友都走光了，老师走了过来。幼儿园的规矩，不好好吃饭的小朋友，得让老师喂。孩子们站成一排，老师端上碗，从左喂到右，从右喂到左，一人一口。今天只有梁欢一个人，没有其他人。大家都把吃剩的倒梁欢碗里了。
梁欢杵着山高的土豆，山高的老师，开山凿路似的被灌着土豆山。
梁欢走进寝室的时候，小朋友们都睡下了。
这是午睡时间。梁欢爬上床，捂着肚子，心想这下可睡不着了。
电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外面树上知了也在叫。
意识还是模糊了，就像看到一处光亮，想要走过去。走啊走，走啊走，近在眼前，就是到不了。
梁欢也不知道找的是什么，只是一直往前走。
终于走到跟前，打开那扇门，一片明晃晃。
像要融化在那光亮里，梁欢打了个哆嗦，然后就醒了。
梁欢尿床了。
第三天。
午睡过后。老师让小朋友们去尿尿。孩子们还小，不分男左女右，稀里糊涂挤一个厕所里，女生蹲着，男生站着。梁欢模模糊糊地想，她们也跟妈妈一样。
梁欢记得妈妈的身体，白白的，软软的，有点香气。梁欢觉得那是妈妈的味道。妈妈没有抱过梁欢，妈妈的怀里只有梁乐。抱着梁乐的妈妈，望向梁欢的眼神，说不出的嫌恶。就像女生们现在这样，既不把他放眼里，又要拿眼狠狠剜他。
昨天的事情，梁欢想起来，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连梁乐都要刮着脸蛋说，蝈蝈，尿尿，羞羞。妈妈更是连碰都不碰自己。
脱下裤子，洗洗擦擦，换上裤子，泡在盆里。
爸爸加班回来，压根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妈妈知道，只是从头到尾，在一旁冷冷看着。
晾在窗外的那条裤子，风吹过，晃啊晃，晃啊晃。
被人从后面抵住，腰部以上动弹不得。裤子还没套上，就那样光着下身，被人捏捏掐掐。算不上痛，只是本能挣扎起来。不知道有几只手在身上捏来掐去。下身凉嗖嗖的，被碰的地方却胀痛着，想是青了吧。
空荡荡的厕所里，回荡着变形的笑声。
孩子的声音，一样透着刻骨寒意。
小孩子能坏到哪去。这样说的人，一定已把儿时抛在脑后。
我们都会长大，生理上必然，心理上或然。
选择长大的人，为了坚强，会把苦难看作逝水流年中的一座礁石。过去了，也就无谓当时险峻。
可无论后来如何云淡风轻，有谁能够做到当时无伤无痛，无悲无泪。
梁欢没有哭。
梁欢想，我不哭，不能让最后一天的幼儿园浸满泪水。
头天晚上，梁欢听见妈妈说，送托太贵，供不起。
幼儿园每月五十块，钢琴课每节五块，一个月就是二十块。爸妈的工资加起来两百块出头。才添置的钢琴，花了五千块。梁欢能学琴了，梁乐还只能送托。等到梁乐也能学琴，梁欢就学不了琴了。
幼儿园也好，钢琴也好，反正都为梁乐准备的。梁欢只是一块实验田。
早春种下一粒种子，不到暮春就要收割。
丰收要到秋天。梁欢已经等不到秋天。
那时霸王兴还不知道，那天是他最后一天和梁欢同班。再见到梁欢，要到几年以后。
不用去幼儿园的梁欢，每周唯一期盼，就是钢琴课。
只有上课才见得到康老师。
康杰真是漂亮，外貌也好，琴艺也好，为人也好。
少年宫这样的地方，本是和家长学生打交道惯了的，再认真的老师，也有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一天。不过就是混碗饭。师德，那是什么东西。
当时不懂，后来隐约也会懂的，幼儿园也好，小学中学也好，走到哪儿，自己都不会是老师的宠儿。老师喜欢聪明的，听话的，成绩好的。自己最多算是不笨，不抵抗，不拖后腿。读书是，钢琴也是。康杰没有理由关照梁欢。理论上是这样，梁欢也知道该是这样。所以当康杰再一次向自己伸出双手的时候，梁欢不是受宠，可却真的惊了。
梁欢不认为自己有这个受宠的运气。
事情是这样的。
课间休息。孩子们围着教室门外的榕树跑啊跑，闹啊闹。
孩子们的中心是公主。那是一个公主一样的女孩，聪明听话成绩好。
公主说，一起玩吧。
太阳在她背后，闪出一个光环。
梁欢偶尔也会迷惑，你可以说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或者是他还没有学会如何拒绝。
公主的一时兴起是因，造成的果很快就呱呱坠地。
公主摔下来的地方虽然不高，可也不算矮。
舞蹈班的上课前总拿那儿来压腿。
公主摔下来，手肘着的地。她就像童话里漫画里小说里的公主那样，微微皱着眉，不哭也不闹。
自然有人为她哭闹。
于是梁欢就成了众矢之的。
梁欢这才知道大人骂小孩真没创意，那么多张嘴，楞没跳出幼儿园老师的那套框框。
小朋友们就更不用说，推推搡搡，没下重手，却透着狠劲。
原来不仅青春残酷，童年一样残酷。
梁欢迷迷糊糊，心想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正要跌倒，背后一双大手托住自己。
那双手很是温暖。第一次走进教室，是那双手把他牵上琴凳。
梁欢转过头去，望着康杰的眼神，像是狗狗对主人。
狗狗不像猫儿。你一天是他主人，一辈子都是主人。管他吃喝是主人，让他去死也是主人。
所以我们会无限感慨，忠犬啊忠犬，义犬啊义犬。
梁欢不是忠犬，他只是有那么股子忠犬的劲儿。
许多年以后，康杰发现，就冲这，梁欢不会不听我的话。
却又悲哀地想，就是太听话了，完全没把自己当回事。
不去上课的时候，梁欢就在家里练琴。梁乐已经能踩着琴凳上琴，噼里啪啦算是给梁欢伴奏。梁欢就由着梁乐折腾。反正这琴凳是他的，钢琴也迟早是他的。
琴凳并不便宜。一把琴凳，皮作面，铁作架，可调高低，打开凳面还能放下琴谱数本。售价一百五。爸妈大半个月的工资。
爸爸买下五千块的钢琴，钢琴不能将就。爸爸不买一百五十块的琴凳，琴凳可以将就。
爸妈结婚前就有的木椅，四条腿，一靠背，漆面是八十年代最常见的那种，亮面，带点反光，却又不是九十年代才有的珠光。木椅深棕色，钢琴黑色，也算搭调。木椅两侧各有一根木头连接椅子腿，梁欢不够高，每次总要踩着那木头才能翻上椅面。
教室用的琴凳就不一样，个儿不够高，也能反手衬着凳面一跃而起，像上乒乓球桌那样蹭的一下就上去了。
梁欢想要有个琴凳。
当然只是想想。
帮他实现这个算不上梦想的梦想的，是梁乐。
梁乐说，“妈妈妈妈，我要琴凳。”
梁欢不知道，丁点儿大的弟弟，怎么就知道那个叫琴凳。
爸爸说，“乐儿乖，木椅还不是一样。”
梁乐哭着嚷着，“不一样，不一样，就不一样。”
梁乐说了三个不一样，得到琴凳一个。
梁欢费力吧唧爬上爬下木椅不下三百遍，终于有了琴凳。
虽然不是自己的。
梁欢正弹得欢，被妈妈叫去买菜。四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独自去菜场。妈妈去买菜，梁欢帮着提。这也是梁欢难得接近妈妈的机会。妈妈拎着钱袋在前面走，梁欢提着菜篮在后面追。妈妈讨价还价，挑挑拣拣，过秤付钱，之后就是梁欢的事了。
小贩说，“丁点儿大的孩子，提得动啊。”
妈妈笑一笑，不说话。
梁欢把菜篮递给小贩，看他装好，取回提在手上，拖麻袋似的往前拖。
这个就叫参照系。对大人来说小菜一碟，对小孩来说，说不清是梁欢拖的菜篮，还是菜篮拖的梁欢。
虽然菜篮是在跟着梁欢走。看上去是这样。
菜场边上有在叫卖西瓜。
夏天已经到来，嗡嗡的叫卖声和蝉鸣此起彼伏。
小贩咿咿呀呀唱的是，“走到起，看到来，这里的西瓜硬是甜。”
梁欢吞了口唾沫。
那年月，西瓜还是稀罕物。
西瓜很稀罕，猪肝也很稀罕。
稀罕的猪肝对梁乐可不稀罕。梁乐每天吃半两猪肝拌大米饭。
梁欢看着梁乐吧唧吧唧啃猪肝，小小声说我才不稀罕那猪肝。
猪肝多腥啊，可比不得西瓜。西瓜就好了，又甜又解暑。
小贩还在唱，“翻沙的西瓜甜死人，不甜不要钱。”
小贩没叫价，价钱在小黑板上黑底白字的标着。
5角。底下跟了丁点儿大的：半斤。
那年月还没有超市，这种擦边球行为还是开一代风气之先河。
妈妈说，“哟，这西瓜还挺便宜”，走过去就说，“称一牙。”
一牙你知道吗，比一块小，更不是半个，整个。
一牙的概念，刚好够塞牙缝。如果是小孩，也能勉强吃得肚圆。
一家人，四张嘴，两张大的两张小的，要是切切分分，谁也吃不上两口。
一牙西瓜，够给最小的那张嘴就成。
梁欢又吞了口唾沫，模模糊糊地想，不是挺便宜吗，怎么又只称一牙。
很想给妈妈说，爸爸妈妈都吃不上，尽给弟弟了。多称点儿吧，我不吃，爸爸妈妈也吃吃。
想是这样想，干渴的唇嗫嚅了两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小贩称好，递过来，“一块钱。”
“不才一斤吗。不该五毛吗。”妈妈说。
“看仔细了，五毛，半斤，这儿一斤，正好一块。”
妈妈咬紧唇，不算尖的指甲掐得手掌发白。终于还是掏出一块钱，黄黄红红的底色，有点汗湿。
接过西瓜，用手帕盖上。西瓜照例是不让梁欢拿的，妈妈怕梁欢管不住嘴。可她哪里知道，梁欢想的哪是那一牙西瓜。
如果她说过，欢儿，过来尝尝吧，她就会知道，梁欢的回答会是，妈妈，我不渴，你吃吧。
渴望的眼神落在妈妈身上，可她不会知道，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渴望的到底是什么。
妈妈在厨房做饭。梁欢陪着梁乐在屋里玩。
梁乐说，“蝈蝈蝈蝈，我要玩。”小手指着柜子。里面是一套酒具。一个托盘，一个壶，四个杯。壶是细颈凸肚，杯是浅底矮座，模样稀疏平常，就是白白的细瓷看着几分温润。那是妈妈结婚时带来的。
梁欢说，“乐儿乖，这个玩不得的。”
“蝈蝈你坏，不给我玩。”
梁欢有点急，“这个真不是玩的。”
“不嘛不嘛，我就要。”
梁欢看着梁乐，额头沁出点点汗珠。梁乐望着自己的眼神，又是无辜，又是理所当然。想要什么没有的孩子，家里再紧也缺不了他的。换作妈妈，一定一早就给他了吧。
回过神来，杯子已在梁乐手中。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搬来椅子，爬来椅子，踮着脚，打开柜门。拿到杯子的梁乐，当然顾不上还在椅子上的梁欢，自顾自玩着，呵呵乐。
“蝈蝈蝈蝈，我还要。”
梁欢低下头，梁乐那样期待地望着自己。
有时候，梁欢会在梁乐身上看到自己。
哥俩都像妈妈，尤其眉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模是一样的模，里面的东西却差得玄远。
梁乐就是西洋骨董洋果子店里的经典蛋糕，定要那柔情似水的蛋糕师精心调制，用天价的骨董餐具装上，摆放在最精致的店面，一看就是身价不俗。
梁欢呢，不怪明珠暗投，其实街边五毛三个的熨斗糕就很合适他。巴适，熨帖，味道不错，价钱公道，能填饱肚子就行。
一个是用烤箱，一个是用煤炭炉子，一个是用骨董餐具，一个干脆手抓。没准原料都不一样，只是一样的模子，不想天差地别。
当然梁欢没想这些。他只是出了会儿神，杯子就掉地上了。
梁欢递过去，梁乐要去接。
接住了吧。
接住了。
真接住了……那我放手了……
……
万无一失只是相对，所谓意外，当然让人措手不及。
谁小时候没摔过东西呢，列宁都还摔过花瓶。
不过那只是个花瓶，不是妈妈的嫁妆。
梁欢也有共谋，却不能指望梁乐出面扛下。
虽然梁乐来背黑锅，压根就不用受罚。
虽然错误既成事实，到底是谁的错，根本没人说得清。
换作你是梁乐，你会怎么办。
推到弟弟身上，如果是我，多半这样。
主动告诉家长，坦白从宽，聪明的小孩也这样。
当然最好是告诉爸爸，爸爸自然会向妈妈求情。
这些都是大事化小的做法，态度积极，又能解决问题。不管在那之前，会不会搞到鸡飞狗跳。
当然也有小事化了的。不是什么问题都要去面对去解决的，到最后，总有圆满不了的。
不是争取，就会有的。
该你的，总是你的。不该你的，强求何益。
所以梁欢宁愿什么也没有。所以梁欢说，“嘘，别出声，咱们，把这个藏起来吧。”
碎了的杯子，还很温润。一片片的细瓷，握在手里，就像从来没有得到的妈妈的温柔。
把碎片集在一起，拢作一堆，捧在手里，刚好到心口的位置。
一点点往外送，就像有什么从心口剥离，流走。
送到床脚，里面一片黑暗。手伸进去，轻轻一放，扑通，就有什么落下了。
拿出手来，还坐在地上，一片空白。
过了会儿，听见梁乐说，“蝈蝈，你手在流血。”
那年十一，举国欢庆。梁欢一家也很欢庆。大人喜的是单位会□□子，小孩喜的是可以去找乐子。那年月的乐子实在有限，轧轧马路，跟着人潮被推着赶着不知朝哪个方向走，再就是除了占据绝大多数家庭或者个人的恩格尔系数绝大部分的食物，还可以偶尔为之的购物。
对于成人来说，上海牌的手表，飞鸽牌的自行车，敦煌牌的缝纫机，不啻都是梦寐以求的，虽然戴上手表还是成不了上海人，骑上自行车还是没有翅膀，用上缝纫机，还是回不了传说中的丝绸之路。
大人是这样，小孩呢，一毛一根的冰棍，一毛一本的小人书，两毛一只的气球，就是他们想要得到的全部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全部，哪怕只有部分，甚至只有一点儿，也是好的。
气球是大红色的，带着橡胶味儿的皮儿，膨胀了，硕大了，就会变薄，变软，远远望去，飘舞着像是一团红云。
梁乐说，“妈妈，我要。”
妈妈笑着，牵着梁乐走过去。
梁乐的手只松开了几秒钟，甚至更短。
妈妈摸出自己绣的钱袋，抽出两张棕色票子，递过去，接过来，蹲下去，把那红线轻轻缠在梁乐手上，打个结，又合上双手，握住那双小手轻轻拍着，又黑又亮的眼睛，弯得像月牙。
梁欢远远望着，无论红云，还是月牙，都是梦幻一般，看得见，摸不着。
爸爸叹口气，牵着梁欢也走过去。
爸爸给梁欢的不是气球，是红云。
多年以后，爸爸叹道，“我给你的只是一个气球，才两毛钱。”
梁欢说，“不是气球，是红云。”
不是有价无价的问题，对于梁欢，让他全心为你，需要付出的其实很少很少。
康杰用了几节钢琴课的时间。爸爸，又或者说，这个叫作梁东的男人，用的一团红云。
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红云，节日里无来由的狂欢，但我们不能因此说梁欢的感情就是廉价的。
他只是知道，有一个人为他好，他也就该为他好。
系着红云的梁欢，跟系着红云的梁乐，手牵着手一起走。
兄弟就是兄弟，走到哪，任谁一看都知道是哥俩。
哥哥就该卫护弟弟。有人推搡过来，梁欢一把拉过梁乐，瘦小的身板，还要护住弟弟。
气球脱了手，梁欢望着它升上天空，远去无踪，喃喃着说，“红云飞走了。”
那么落寞的神情，连梁乐都要说，“蝈蝈你别难过”，又挠着腮帮子，“我的给你”，说着就把系着红线的小手往梁欢身上蹭。
梁欢没有接，气球只剩一个，那一定也是弟弟的。
可并不是为了这个。
讨妈妈喜欢的弟弟，被妈妈宠坏了的弟弟，要是弟弟不在，妈妈会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偶尔钻出来的念头，既要吓一跳，又会忍不住偷偷去想。
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罌粟的感觉，明知不该，还是上瘾。
可这不是《战神》，梁欢也不是坚野零。我们的梁欢，只是一普通小孩，有最普通的想法，做最普通的事。
所以梁欢，只是把这普通的一刻，铭记在心，然后在离开弟弟的日子里，时不时拿出来，告诉自己说，他们也曾有过小小幸福。
气球飞上天去，渐渐变成小点，终于看不到。那朵红云，却已留在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