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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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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污遍衣的许璟出现在腾州城东北半里的赵昶军中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而本欲上前招呼他清洗一下的尉官在看清许璟神色后均畏惧地定住,眼睁睁看何戎与许琏带他走进赵昶休憩的营帐。
大帐帘幕低垂,外面的声音和光线都传不进来,何戎许琏进帐后放轻脚步,点亮帐中角落里的一盏油灯,冲守护的亲兵使个眼色,很快帐中亲兵散去,只剩下昏睡中的赵昶和刚刚进来的三人。
许璟走近看了看赵昶,已经昏迷数日的赵昶面容和静,惟有眉心微微拧起。只看一眼,许璟坐到灯下矮塌之上,目光侧向神色不定的其余二人:“万户萧疏,血流成河。”
“阿兄!”情急下许琏喊了一声,接着想起赵昶仍在重伤未醒中,声音压低,“你不知当时战况……”说完一时接不上下句,硬生生卡在半途。
许璟把灯光拨得再暗,三人的表情随着光线的暗淡模糊下去。放下拨灯的细箸,许璟面色木然:“我是不知道。”
“屠城之事,”何戎说到“屠城”二字在座三人都不免一寒,“事先我与文允并不知情,就连大人,也不知情。攻城前,韩曲以大人叔父一家性命胁迫大人归顺,赵老大人为免大人心软,逼着劝降将领把全家逐一推下城墙,就在大人眼前血溅城下。血战中大人负伤十数处,一直撑到城破,看白令率兵杀入城内才昏迷过去。等把大人护至战场外包扎完,我与文允赶回腾州,那时城门已经合上,无论如何叫门也无济于事……”
那日持续回荡的哭喊惨叫又在耳边环绕,何戎胸口闭滞,停了许久压住上翻的呕吐感,把当日事况继续告诉给许璟:“我和文允绕城数圈,想找一条路进到城内,但四门紧闭,只听城中百姓哭号哀叫不绝,却无能为力……次日城门再打开时,除了我方将士和把大人叔父全家推下城的丁格,城内已再无一个活口。”
何戎说完面呈死灰:“敌我实力相距不大,但丁格之举,激起全军赴死报仇信念,人人争先,从开战到城破,不到一天……大人昏迷前一再说‘不得虐杀’,是我未能及时传令给白令……等大人苏醒,我自会向大人请罪。”
许璟静静听完,问:“那韩曲呢,他是乱首,性命总留下了吧。”
“他被白令带回,与家眷押在别处。”
许琏担心,上前握住许璟的手:“阿兄,你想说什么便说,不要这般神色。屠城是因为将士积怨太深……”
“百姓何辜,” 许璟打断许琏的解释,喃喃重复,“百姓何辜啊……”
许琏看他失神至此,心中酸楚,更用力去握许璟的手,不料许璟把手抽回,走向帐外:“我到外面去等。”
话音才落,那边的赵昶发出低低的呻吟,许琏与何戎一个激灵,到榻前一看,真的醒了。
在众人都赶向营帐时,许璟独自坐在帐外火堆前发呆,眼中所见与何戎所说在脑中混作一团,火离他很近,他的手却越来越僵硬,一人在他肩上用劲一拍:“这不是子舒吗,何时到的?听说大人醒了,怎不进去?”
原来是白令,志得意满,神采奕奕。
他不以理会,抖落肩上的手,继续望着营火出神,白令讨个没趣,此时不愿多纠缠,干笑两声掀起布帘进帐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帐内的人陆陆续续退去,最先出来的是白令,掩不住的得意飞扬;许琏、何戎最后出来,走到火前对许璟轻声说:“大人在帐内等你。”
拍拍身上的灰尘,许璟站起来,走出几步又停下,问:“大人知道屠城一事了吧。”
许琏迟疑片刻点头,何戎则答非所问:“此役白令记首功。子舒,大人身体虚弱,有些话不忙说……而且此事……莫再追究下去了……。”
许璟的背影明显又僵住,未给出任何答复,缓缓走入帐内。
所有的灯都被点亮,明亮的光线中,赵昶脸色苍白之下眉目更显幽黑,披着的外衣下纱布隐约可见。许璟起先站在门口,赵昶看见后手指榻前的方凳,说:“子舒坐近些。”
依言坐下,许璟低头沉默。赵昶自眩晕中慢慢看清许璟衣上的血渍泥渍,因伤处疼痛拧起的眉拧得更深,费力地坐起来些,指那污处问:“受伤了?伤到哪里?”
许璟抬袖看看,放回后漫不经心回道:“自腾州城回来,不知是谁的血。”
赵昶沉起脸,许璟又低下头,轻轻开口:“屠城一事,大人都知道了。”
“嗯。”
“据说此役首功记在白令名下。”
“不错。”
许璟表示明了地点头,再不说话。赵昶看着面前端坐之人,脸低着,看不到神色,但衣袍污浊不堪、几缕乱发覆在额上,与往常整洁至一丝不苟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想起年前东冀内的那场火,叹道:“子舒,我不能以军令惩处明举。”
许璟还是不说话,双眼抬起,灯光下眼神迅速变化,震惊,忧伤,疑惑,悲愤,了然,嘲讽,以及一些连赵昶都分辨不出的神情夹杂在温润如玉的眼眸中变幻不定,最后又都消失不见,只留下彻骨的寒冷,像挂挂冰凌,晶莹剔透不染尘污。赵昶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之下,不知不觉中双眼也好像被雾气笼罩,只有丝丝幽光间或闪现。
二人于寂然中相互凝视,没有丝毫的退让和解释,只是看定对方。
赵昶在透着毫无怜悯和全然冰冷目光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恍惚中那身影又变成腾州城上的叔父,他已不记得叔父跳下城墙时最后的那个表情,顿时不可抑制的巨恸涌上,随之而来的还有未可名的腥苦气息,他下意识地捂住嘴,温热粘稠的液体汹涌而出。
血顺着赵昶指缝流到臂上、滴在褥间的场面近在咫尺的许璟看得十分清楚,却动也不动,冷冷的目光追随着血的行迹;赵昶也不理会自己正在吐血,目光始终盯牢许璟,寒意同时散去,深幽眼中星星光芒一丝丝冒出。眼看血几乎是从赵昶嘴中喷出,许璟才站起来,说声“大人保重”,掀帘漠然把眼前之事告诉守在帐外的何戎与许琏,大夫一到,立刻离开,对一地鲜血视若无睹。
许琏并何戎再找到许璟是在驻地外的溪边,看到许璟就着刺骨溪水不断洗手,许琏一声不吭走近了,猛地抓住许璟前襟将之拉起,才发现他全身湿透,只为洗去血渍和泥渍。
许琏气得再不复楚楚之姿:“阿兄这是在做什么,若是怨我未能阻止屠城大可直说,这般折腾自己就有用么。你可知白令把一城百姓的尸体埋在这条溪水的上游,你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看许璟还是固执地沉默,许琏又说:“你看到的,只是屠城后的腾州,是满地鲜血,是死寂一城。可你看不到老人孩子是如何被推下城墙,看不到血溅起多高,也看不到大人如何舍命冲杀。屠城一事,正如丁格杀赵老大人一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阿兄可曾想过,若只是白令贪功,私自下令屠城,半日工夫,哪里杀得干净!”
许璟终于动容,哆嗦着坐倒在地,声音虽轻,可语调凄楚不堪:“为何偏是乱世……”
这话听得许琏也陪他坐下,何戎看着,淡淡说:“谁又愿生在乱世,如蝼蚁般苟活?子舒,若时局太平,你与文允或许会如你家先辈,专心著书立说,开塾授课,成为一代大儒;以大人的家世学识,兼济天下并非难事;至于我,终日游侠游学,何尝不是快事。若是太平盛世,大人,你,文允以及我,或许根本不会认识。从史书上看到屠城之事,徒为聊资而已。只是,这如何能由我们决定?”
何戎说完,再无人开口。何戎所说,许璟与许琏哪里不知又哪里没有想过,但在此时,平添感伤罢了。
还是许璟打破沉默:“大人现在伤势如何?”
为暂缓抑郁,许琏半说笑半严肃道:“阿兄也是看到大人吐血出来的,怎么反倒问我了。”
许璟瞄一眼许琏,许琏再不玩笑,正色说:“我们出来寻你时大人才睡下,现在不知如何了。”
听罢许璟起身,接着把许琏从地上拉起来,“我这次来是有要事,我先回去,等大人醒。”
再回去,许璟尽量悄声,未曾想帐内灯火通明,赵昶醒着,榻前还站着白令。赵昶眼角余光瞄到湿淋淋的许璟,不免吃惊,抬手让白令停住语端,用尽可能大的声音问:“你去了哪里,仲平、文允出去寻你,遇上他们了么?”
白令发觉两人神色异怪,找个借口告退,赵昶不拦,眼底幽光一现:“你看着办罢。”
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白令却已领悟,再拜而去,赵昶的脸色比许璟日间初见还难看些,披衣坐起:“随便坐就是。”
许璟打量帐中陈设,最后还是坐到赵昶身边那张方凳上,坐得近了,赵昶眉宇间的疲倦伤痛看得更清楚,想到日间言行,虽无愧意,浅淡的无奈还是浮上心头。
便又是两两相望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