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25、揶揄

　　这是墨荼荼第一次尝到被火烧的滋味，周身乃至五脏六腑都融在一起要被化为灰烬，撕心裂肺的痛着，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尖叫，有没有打滚。

　　痛苦绵长，遥遥无期，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匍匐在地上，朦胧间，眼前划过一抹黑色。

　　想起身，可浑身力气尽失，只能艰难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那抹衣摆，另一只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

　　缓缓张开。

　　一道紫气和一颗透明光球相继飞出。

　　来人眸色微动。

　　墨荼荼彻底失去了意识，紫气和光球现出猫妖和曾黎黎的本体。

　　她在最后一刻，将她们都护住了。

　　闻人猜静立半晌，屈膝俯身，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上她的，淡声吩咐：“拿朱砂拂尘来。”

　　一同跟来的芊芊却没动。

　　“猜哥哥，此时宜取龙骨。”

　　***

　　锁魂塔中，每位亡者的骨迹皆有周期定律可循。

　　墨荼荼擅自闯入，将遗骨尽数打碎，毁了塔中骨阵，又闯进九层凰冢，触怒凰王阴灵，被涅槃之火所伤。

　　此般咎由自取，不配用朱砂拂尘这等世间至宝来疗伤。

　　“她危在旦夕。”

　　闻人猜言简意赅，将一道白芒印入墨荼荼额头，她满身狼藉立时减消不少。

　　芊芊固执道：“朱砂拂尘可用的尾羽只剩一根。”

　　闻人猜没有言语。

　　芊芊顿延片刻，知道他主意已定，脸色有些难看，转身离去。

　　没一会儿，她又回来，手中端一只身形狭长的紫檀木奁，木奁呈矩形，约三尺，做工极为简单，只在底部篆刻了几笔质朴纹路，聊做装饰。

　　奁盖开启，先有赤色灵光隐现，而后，宝物不消召唤，自行盘旋而出。

　　拂尘至宝通体暗红，杖柄雕一只精雅绝伦的凤身，尘尾飞散开来，无风自动，飘在半空的模样，正如一只栩栩如生的火凤凰。

　　闻人猜捻诀，指尖现出白芒，点向半空中的拂尘，片刻功夫，其中一尾尘羽便被摘下，轻飘飘落入他手中。

　　尘羽现出本体，是一支赤色的凤凰尾羽。

　　闻人猜将其递出。

　　它飘向墨荼荼，赤色灵光将她从头到脚笼罩起来，修复之力开始作用，浑身伤处不断愈合，满身狼狈污渍也被逐一清理。

　　但不多时，灵光受到了阻碍，明显滞了一滞，继而发力，却无法行进。

　　闻人猜淡淡蹙额，又将一道白芒印入墨荼荼的额头，这一次，白芒不再如前次那般和缓而入，反被一道无端冒出的赤芒裹住。

　　半空中的凤凰尾羽随之光芒大盛，似乎受到了驱使，飞至墨荼荼额前，缩小，最终一并被赤芒吞了进去。

　　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墨荼荼周身伤处立消，衣衫整洁如新，脸色红润，安详的躺在地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不消片刻，她睁开了眼。

　　芊芊警铃大作，祭出铜镜，曾黎黎也战战兢兢地缩到闻人猜身后，她内心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拉住闻人猜的衣角，

　　可没能攥紧，手心里温凉的触感倏地滑出，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空了。

　　闻人猜走向墨荼荼，在离她三尺的地方站定。

　　墨荼荼察觉他走过来，赶紧坐起身，被这么多人围着，她有些不自在：“你们……怎么了？我从树上掉下来了？”

　　没人作声。

　　暗自活动了一下筋骨，没有异样，她更莫名其妙了。

　　不过……她怎么好像没在火灾现场？

　　四下环境陌生，双眼虽然无法视物，却能感受到魂气盈荡，气息流动极不稳定，明显刚发生了一场争斗。

　　她有点慌：“……闻人猜，我闯祸了？”

　　闻人猜静静望了她片刻：“你破坏了锁魂塔中的骨阵。”

　　墨荼荼心下一沉，果然闯祸了。

　　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她明明在树上睡觉……等等，为什么这种迷迷糊糊醒来的感觉有些熟悉……

　　冷不防地，脑海中有一段记忆闪过——

　　第二次了。

　　上次她擅闯闻人家的禁地……这次又毁了人家的宝塔。

　　墨家和闻人家有世仇没错，可时间过去这么久，当年种种她又没亲身经历，仇恨感实在不足以驱使她展开极端报复。

　　难不成……她人格分裂了？

　　犹疑半晌，墨荼荼抬起头，无比认真道：“闻人猜，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解释一句……今天的事我不是有意的，就算为了苏麟我也不会这么做，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有些语无伦次，知道自己没表达清楚，沁下头想努力回忆，然而徒劳，大脑里一片空白，对此前发生的事全无印象。

　　不禁十分泄气。

　　“荼荼。”看出她烦躁，闻人猜突然唤她。

　　墨荼荼怔了怔。

　　“来此处的路可还记得？”

　　她在幻境里住了小半年，别说通往锁魂塔的路，连它的存在都全然不知。

　　摇头。

　　闻人猜道：“先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

　　放眼望去，不久前还高耸屹立的木塔拦腰折塌，入目和曾黎黎的内心一样狼藉。

　　莫名其妙被变成魂匙不说，心心念念的人也对她毫无怜悯之心，还带着伤害她的人一起走了。

　　万分郁结。

　　她堵着闷气，特意选了条相反的路离开，留下两只妖静静地目送她走远。

　　啪！

　　一声脆响。

　　守塔的猫妖女子狠狠打了芊芊一巴掌，芊芊左半边脸颊顿时红肿起来。

　　“忘恩负义。”女子骂道：“竟敢伺取龙骨。”

　　芊芊无动于衷，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她是墨家人，猜哥哥的敌人。”

　　“她不是敌人。”

　　女子冷眼望她：“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告诉过你，当年在饲妖洞全赖有人相助，我才能逃出生天？”

　　“自然记得。”

　　芊芊的脸色忽然有了变化：“您是说……”

　　女子叹气：“昔日，我为平安生下你躲进饲妖洞，恰逢越鸟枯翎在内固丹，她想候你出生，一举取得两枚妖元。适值姑娘被兔精吸引，误入此境，先我一步察觉危机，她那时年幼，灵力尚未丰满，只得先假意将我收服，最终惹恼了枯翎，身受重伤。”

　　“您如何断定是她？”

　　“方才在塔内，凰王盛怒，她护住我的化元之术，与当年如出一辙……”

　　芊芊震惊：“如此说来，她同猜哥哥一样，是那时的人？”

　　女子没有应声，额头锁起。

　　这一点，她心中也有所疑惑，化元之术为墨家秘法，墨荼荼又是最后一位传人，千百年间她是如何保住性命，又来到幻境的，始终是个谜团。

　　又或者……墨家当年没有绝迹，有后人得以存活至今？

　　静顿半晌。

　　“她终归是墨家人，救死之恩，再生之德，你我母女不能辜恩负义，龙骨之事，你日后不许再从中作梗。”

　　芊芊有些恍惚，想起当初在墨家与墨荼荼之间发生的种种……心中五味陈杂。

　　沉淀良久，她恢复沉静，语气恭谨：“芊芊牢记了，母亲。”

　　猫妖女子厉肃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不再多说，摆摆手：“你去吧，我要将塔阵重新修补好，以免出乱子。”

　　芊芊颔首应声，身动，眨眼功夫，消失在了原地。

　　***

　　经闻人猜引路，院子不多时就到了。

　　曾黎黎还没回来。

　　一路上，墨荼荼一直在思索自己行为突变的原因，除了人格分裂……还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可是，闻人猜对她两次反常的行为似乎不甚在意，甫一抵达，便在院外止住脚步。

　　明显只打算目送她进门。

　　墨荼荼欲言又止，慢吞吞往里走，走没几步，忍不住回转过身。

　　“闻人猜……那个，能不能请你进来坐坐？”

　　大概是她的邀请有些荒诞，闻人猜没有立刻言语。

　　墨荼荼沉吟了一下：“那要不……我去你那边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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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亭之中，两人席地对居于青石矮几两侧。

　　气氛有些沉默。

　　墨荼荼脑海中不由自主勾勒出面前之人衣衫工整一丝不苟，身姿挺拔颙坐于前的模样。

　　不由咳了咳。

　　稍微斟酌一下语言，她开始讲方才推敲出的结果——如果不是人格分裂，那就是有人在操控她。

　　电视剧里不是总演吗？下个毒种个蛊之类的，以前觉得荒谬，现在不了。

　　挺可怕的。

　　讲完，她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所以那天在禁地，我可能是被人控制……言行举止有不妥当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自己都没印象了……”

　　墨荼荼如此在意这件事不是没有原因。

　　从年龄上讲，她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但从没谈过恋爱，这一度让她产生了沮丧情绪，难道是因为她长得难看？从小到大竟然没被表白过。那天在禁地，是她第一次与一名男性以那样暧昧的姿势共处，并且，那个人还是闻人猜。

　　这点她想不承认都不行，他和其他人到底是不同的。

　　闻人猜原本静静地听她说话，却见她说着说着脸红了起来。

　　墨荼荼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提起来怪怪的，可不说明白我觉得更怪，反正……这件事很奇怪，我也是怕你多想……”

　　话落，她心一抖。

　　怎么好像越瞄越黑？

　　果然，闻人猜淡淡开口：“那日在禁地，我也着实意外。”

　　墨荼荼一激灵，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紧张，正襟危坐，认真的等下文。

　　“也委实使我困扰。”

　　“啊？”

　　这走向不大对啊。

　　以他的性格，就算真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不也应该不以为意一带而过吗……然后两人就有人控制她一事，展开深刻探讨，毕竟是为了幻境的平衡。

　　现在呢？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困……扰？我那天都说什么了？”

　　闻人猜没有回答，墨色的眸子望着她。

　　“灼灼”注视之下，墨荼荼更加手足无措：“你……说话啊，我到底说了什么？”

　　因双目无法视物，她错过了闻人猜万年无波的眸光中，一丝少见的揶揄。

　　他缓缓移开视线，音色清沉：“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既然你别无他意，此事我们略过也罢。”

　　“……”

　　墨荼荼一口气提在嗓子眼，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种事，她自己记不起来，人家又无意再提，她就只能干着急。

　　心中不禁郁结。

　　过了一会儿，她发觉不大对劲，周遭过于安静了。

　　抬起头，闻人猜还在。

　　“你干嘛一言不发？”她恼。

　　“平心定气，方可运筹于胸。”

　　火气如同被一盆冷水浇灭，她没好气：“我都被人下蛊了，怎么平心……”

　　话未说完，忽然顿住——

　　听说东南亚一带有一种巫术可以对人进行操控，施术者通过蛊药咒术对被施术者施法，以达到救人或者害人的目的，而她所听闻的这类巫术事例中，大多都是害人的。

　　这不正和自己目前的情况一模一样吗？

　　一瞬之间，墨荼荼心中几乎坐实了这个猜测，顾不上有情绪了，颤巍巍问：“闻人猜，你说……我会不会是中了降头？”

　　心里没底，干脆心一横，撸起袖子，把双手伸到他面前。

　　——“你快帮我看看，我手心和手臂上有没有可疑的红线或者斑点。”

　　——“没有？”

　　——“那你再看看我眼睛里有没有红线红点之类的东西。”

　　双眼睁得大大的——

　　没有回应。

　　墨荼荼急了：“到底有还是没有啊！”

　　“自然没有。”

　　“真的？你看清楚了？”

　　“分外清楚。”闻人猜十分好脾气。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坐定：“不过，你知道什么是降头吗？”

　　“……”

　　他顿延片刻：“巫蛊之术类别繁复，降头虽可控人，却与你形容不符，不必担忧。”

　　原来如此，她放心了。

　　“那你说我是被什么控制了啊？”

　　他未言语，反倒拈起一诀，将一点白芒印入她眼中。

　　万分神奇。

　　墨荼荼眼前出现了一朵由白色灵光汇聚而成的花朵，这花朵轮廓从最初的简单浅易变得纷繁复杂，没一会儿，便自行勾勒得栩栩如生。

　　她知道那是什么。

　　伸出手，白色灵花果然听话的飞进了她手心，然后消失不见。

　　“缚灵花，给我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