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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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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云掀帘进入内殿后,一眼就瞧见了案几上的物件,他微微一愣。
桌上有他要看的书,要用的笔墨纸砚,更有我赐给他当宵夜的一碟蟹黄馒头----都属平常。
但一把四棱铁锥枪,猩红穗子,乌铁沉沉,工工整整横戈在前。一旁宫灯璀璨华媚,却依旧只能让此杀人利器透出冷冷的,不屑的寒光。
皇帝赵构,也就是我,故意披着衫,趿着鞋,啪啪地走近前,冲他笑道,“这是朕特意让人去背嵬军中取来,是你的旧物。”
不与我作答,岳云的手,已经抚上了枪身,欣喜摩挲,指尖都仿佛带着压抑不住的颤。他每日四个时辰,都站在福宁殿外,头顶无垠天空,眼前重重宫闱,听不得燕山胡骑鸣啾啾,见不到血
满长城之荼毒,无血脉贲张的搏杀,最大的动静也不过是迎接我的仪仗队沿着御道缓缓归来----没准他胸闷得嗡嗡作响,偏偏还无可奈何。
岳云见枪如见爱侣,我闭嘴,微微笑着看他。这孩子,唉。
悠悠想到,他是被从军营直接拘捕到大理寺的。本来……到死都无法再摸一摸这一并出生入死的神器。
眨眨眼,如果他此时记恨受的折磨而发难,我就只能被捅个透明窟窿咯。但我还是不怕死地,伸手,虚指着枪杆上,“可想在上面刻你的名号吗?”
岳云断然拒绝,又有几分讽刺地对我道“官家不知,兵器有自己的灵性。此枪伴我十年,旁人使不趁手。”
我嘿嘿干笑,伸手想理理穗子。
岳云却像连碰也舍不得让人碰似的,下意识作势阻我。待发觉有些不妥,又只得含混道,枪刃锋利,莫割伤了官家的手。
他如此宝贝,我当什么都没察觉一样,温和对他道,你好好收妥了。朕知道,此物,并不属皇宫,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他扬眉,定定看我。
我展现露出八颗牙齿的忱挚笑容。“卫国土,定天下,要这么做,才不是暴殄天物。若是收藏在宫中,神器有灵,憋屈锐气找朕报仇,会挫得朕起码短寿十年。”
岳云握紧了枪杆,站得也如它一般笔挺,眼中狐疑,却还是不言语。他眼里的赵构,定是一副狡黠却笃定满满,慵懒又自信非凡的样子。
我微笑着凝视他半晌,道,“可是这铁锥枪,如果一味只知厮杀磨损,不好好养护一番,日子久了也会钝吧?总是锋芒毕露,能支撑多少年呢?”
卿一定知晓养护的道理吧?不然怎么能使了十年之久。
他哦了声,当然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也无法反驳----这次谈话后,夜间读书时,岳云总算对我赐他的一些御膳小食,不再原封不动了。而且,我见他看书看书,间或抬头扫我一眼----
目光奕奕,是想说什么吗?
感激?困惑?要求?
我胡思乱想,岳云却把头一偏,提腕疾书几字,完了将书卷一合上:官家,告辞了。
我点头,让他退下。等他回到宿舍,自然安排了宫中内侍送上热水,由他洗脸烫脚,消乏安寝。就算不刻意照顾恩宠,他在皇宫当近卫的日子,生活质量比从前在军营里过的,也只有高,没
得低。虽然目前沦为最普通的卫士,但宫中其他近卫,渐渐都知道他是岳云,是自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杀出凯旋归路的真正军人,敬畏之下,大都惧而远之,剩下的便是对他报以十万分崇敬的
热血青年,只恨不能鞍前马后效劳,断然没人给他闲气受。
等我有功夫翻阅过岳云的“读书笔记”,见他只挑了史书中将领列传篇先看----昨日看到战国李牧。
大破匈奴一役,他点评为“诱敌深入,疲敌劳顿,重兵合围”,因为李牧结局,岳云最后也学太史公,问候了赵王老母,还有一行激愤所书:误国昏君。
哈,我挑了挑眉毛,托腮暗想,这指桑骂槐的家伙!
然后,我拿起朱笔,红通通地将这四个字圈了起来,批曰“此言甚得朕心,君斥赵王昏聩,自毁栋梁。朕却还想叹一句,秦王,你若得此人,何须蒙恬戍边,何须长城万里,征夫白骨累!”
第二天夜间,我还笑眯眯地对岳云阐述了如下道理。
“虽然秦王使反间计让李牧身死,但朕看来,只是下策。上策是,秦王应摆出求贤若渴的态度,三顾茅庐也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罢,要用尽一切手段,争取李牧----”
岳云嗤笑一声。“官家说得简单,秦赵两国,各有其主,李牧但凡识得一个忠字,便绝不会背国投敌去。”
我笼着手炉烤火,道,“那时六国之间,与今日金宋对持截然不同,六国原为同宗本源,各国之间通婚商贸频繁,你看看,商鞅是哪国人?苏秦是哪国人?”
岳云摇头,“官家忘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吗?国仇家恨,与今日并无差别----李牧那般汉子,纵是自尽也不会替秦王卖命。”
----我就十分中意,他不服气和我争辩的模样。而且我还发现,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布置什么“阅读作业”,岳云对于历史和兵法,早就阅遍----岳飞很早便要求几个孩子每日必做功课,只他
从不像我这样“啰嗦”罢了。
这般过了月余,兴致勃勃的岳云有一夜迈进殿门,突然赞道,好香。那时,他总算能闻到----皇帝寝殿外种植了梅树,夜间虽苦寒,暗香幽远却重重飘绕。
我只得意暗笑。
“朕赐你折一枝,带回房中慢慢嗅吧”。
岳云摇摇头,被殿内暖气一熏,忙脱了御寒麾衣,径自道,“官家若要赏赐,不如,赏我告假三日。我父生辰将至,想在家尽孝。”他说得极其自然大方,好像有把握我对他有求必应。
想到从前那个对我怒目而视又“天生寡言”的岳云,我都佩服起自己来了。再打量他----身形健朗,展颜明快。从前关在监狱,我初见就暗自形容他是薄命凌烈的花,如今啊,这朵花可越来
越耀眼夺目了。
在岳飞生日到来前,朝中又出了一件大事。简单说,就是秦桧和该死的真正赵构的遗留历史问题----第二次绍兴合约早已签订。
天知道秦桧怎么传达的消息,结果只是让我看到,金国使者嚣张之极的横在殿上,口中威胁----陛下若无诚心议和,韦太后南归断无可能!!
老太婆要死就死在金国好了,我心里暗暗咬牙,并演技派上身,两眼含泪,悲愤道----“太后年近六十,风烛残年,来日无多,朕何尝不想尽孝----”
“只是,只是,孝道断然不能先于家国天下!”声音怔怔有力地回荡在藻井间,也震动某些人的耳膜。
穿紫穿红的乌纱帽们,有的彼此小心觑了一眼。但相国秦桧,站如木钟,眼皮搭耸。
见我毫不退让,使者竟然当着宋廷官员,指责起我言而无信。我冷笑对应道,去年先撕毁合约的,可不是咱。但今日兴起,朕也要言而无信一把!
说罢我伸手探向所谓的“和书”,骂道“朕认了才是文书!朕转背不认,就是废纸一封!”
秦桧见状,面色惨白,噗通一声跪下,他的喽啰官员们也随之插秧一般拜倒,秦某人领声哀嚎-----官家断不能撕毁,否则数年之功,毁于一旦那!
你TMD竟然敢说这话?你以为你是岳飞啊?我要替天行道,代表正义的历史车轮,碾过这----
等。
怎么没有一个人,站在皇帝这边叫好?
我心中一紧,盘算一圈,环顾一周。
……可恨,爪牙真多。这就是从前赵构的亲信帮?剩下的忠良之士哪里去了?
被众奸人簇拥着,秦桧竟大胆地,迈步上前,与我近身,他再一跪,扯住皇帝的衣角,做苦谏状。
我干脆抓起锦帛,狠狠朝秦桧砸了过去!!
他将其抱在怀中。
我不理他,只冲那使者喝道,“朕意已决,尔等要和便和----不和,便打。只怕,纵然你们有本事打来临安,却也没福消受!真有那天,朕就敢将城中一切与朕一道付之一炬!烧成焦土碾成粉魇也不让尔等得到一丝一毫!!”
说罢恶狠狠瞪着那金人,有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家一起玩完之意。
金国使者大概见惯了懦弱怕死的宋家皇帝,面对一个突然变得凶狠偏激不怕死的家伙,他一怔之后,竟然喝道“宋国陛下好胆魄!”说罢竟一施礼,掉头走了。
我真不知道他是否真夸我。但草草散朝,回到后宫,为了迅速有效及时的控制舆论,我立马下诏,将“孝道需排在家国天下后,没有天下大安,何来个人尽孝”这个道理,对朝内外发布,免得别有用心人攻击我。
同时,为了表达自己心中对母亲韦太后的“悲伤愧疚”,我特意又说,从今往后,朕居于孟太后曾经的斋宫,在那食素祷告,祈求佛祖保佑母后。而我的真实目的,则是借这个机会,轮换了一番贴身卫士----想到白□□堂上那么些乌压压的人,我忧心秦某人的手伸到了皇帝身边。
岳云现在手持他的铁锥枪,为我最信任的近卫。我相信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在新的卫士选拔出来前----嘿,还真不能给三日假。
朝中发生的事情,他也听闻,因此又略微亲近了几分。有一夜,见我素服,跪于蒲团上痴痴望着慈悲微笑的观音大士良久良久,竟主动对我道,官家,披件衣吧?
他当然不知道,我是故作“孝顺”,其实在仔细看镶嵌于佛像上宝石,已经数了四百六十二颗。
我挥手,让贴身的内监去准备些素食,又见机,我歪歪斜斜做起身状,跪久了,真正腿酸胳膊疼。
岳云很贴心的过来,略微搀扶我起身。
我本来想龇牙咧嘴地冲他笑道,朕怎样也得装个样子给天下人看。
但,转头看他的神情,又知道他是个尽孝道的人,我决定,来一场需要演技派超水平发挥的精彩表演。
内监很快送来了银筷素面,我搅了搅,放下,转头看向寒凉月色,在脸上及时调整出,凄婉又平静的神情来,又凝望着岳云,缓缓说道,朕是先帝的第九子,天下这个位置,本来是没有任何妄想。先帝眼里,只有大小刘娘子,乔娘子,郑后所诞儿女,我母亲区区一个婉容,一年到头连见先帝的日子都没有----我更是----
说到此,我曲臂,环住自己作寒冷状,同时也用一种冷冷的语调道,朕记得,八岁那年,朕发了高烧,连日不退,几乎死去。可从头至尾,只有母亲以泪洗面伴在我床头,先帝从始至终也没
瞧过朕一眼。
岳云眼里,果然现出恻隐来。
我继续,字字斟酌用词道,从来都说,皇家骨肉亲情淡薄,先帝三十二个儿子,三十四个女儿,不得宠的,他怕是见了也不记得是谁,但先帝是我生父,赐我精血骨肉,已是大恩,做儿子的
,断无理由怨恨责怪。
岳云目露赞同。
只是,只是……我做出极其痛苦伤心的神色,向天哀道----为何朕的母亲,却那么命苦?如今我已是天下至尊,母亲却流落敌手,受尽折磨,朕一想到她们吃的苦,就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可是朕却还偏偏选择了不救她们归来----
我掩面,做哭泣状。哭声渐大,还夹杂着“母后,母后”的哀嚎,只希望外面的内监守卫都能听到,更盼望明天的临安八卦界,一定要好好宣扬我“为母恸哭”的先进模范形象。
而给岳云的视觉冲击嘛,老实说,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突然“脆弱如此”,到底会博得怜惜还是恶心我也没有把握。我从胳膊肘缝里,瞧得他犹犹豫豫地伸手,似乎是想拍拍我却又觉得不妥。
又竖起耳朵,听他无奈低声唤“官家,官家,伤心太过则伤身……”
最后,他屈膝,跪在我面前,恳切对我道----官家,让我父子,再次领兵吧。若不能杀得金人溃败千里,营救太后南归----我愿立下军令状。
我见势,拼命揉了揉眼,再“凄迷”抬头,伸手抚向岳云的眉间鬓角。
他略翕动了动嘴唇,却未推开,坦然而坚定地望着我。
我轻轻地,如同抚摸一尊俊美雕塑般,品味个够----岳云的呼吸轻促,灼热的气息微触手背,让人心意痒痒。我低头,俯身,当然没有留下轻轻一吻。
我在他耳际轻轻耳语道,“云儿是个好孩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突然唤他这样的爱称,又与他如此亲密,岳云大吃一惊,几乎就要挣身退开。但我接下去更加低沉微弱的话,让他不能退-----我悄悄道,待朕用心除去秦桧那帮人,才是你父子再次展翅翱翔之时。
然后,我自己先撤,坐回位置,平静凝视着岳云。
岳云依旧跪在身前,身姿笔挺,他迎着我的目光,瞳孔那么亮,雪亮的警觉了然,明亮的希冀自信。我十分俗气地,又想起了花的比喻----什么是迎着骄阳,从容化去寒露的剑兰啊!这就是!
我已对秦桧和那帮子人,动了杀意。
不知道秦桧对这样一个赵构,又动了什么心思。
后来,探子来报,金人因为那天在朝廷上我欲撕毁合约一事,以及我不顾及韦太后等人的行为,送了份天才大礼。
一本叫“洗衣院”的黄书,开始在金境内流传。内容,内容----就是古代版“XX女文工团员XX的下场”。
如此恶毒不留半分脸面,通篇干赵构娘,干赵构姐,干赵构妹的文字,更令我冷冷地暗想:金人粗鄙,想得出这种文人惯用的伎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