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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一年 (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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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爱他的第十一年。
上午我去楼下的铺子买了枫糖蛋糕,不知道为什么甜点商店总是有着黑咖啡苦涩的味道。
艾伦,我亲爱的女房东,请你不要这样温柔地看着我,为什么你的眼里还饱含着泪水?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我又走回房间,从床底抽出可以折叠的木桌,上面还刻着很小的一行字,那是这个木桌的制造厂家的名字。
“福绵。”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时,像我刚刚开始学说话的小外甥一样,用手仔细地辨认着。
那是我认识他的第一年,他最终还是念了出来,哪怕声调已经全无。
“萧。”我的笑声让他的脸上微微发红,“它有什么寓意?”
“是福泽绵长的意思。”我说。
他没有听懂,还是很认真地点点头。“I see.”
“你懂了什么?”
“祝福和幸福会一直常伴着你。”
那张桌子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我拍拍上面的灰尘,可是有些已经黏在上次没有擦干净的酱汁上面,形成一块灰色的绒毛。
这是真菌的一类。
太脏了,他是个多么喜欢整洁的人。还有我的家里,总是乱糟糟的,他总是喜欢揉着我的头发,“萧,你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今天,我要在他回家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干净。
“我亲爱的萧。”那是我认识他的第二年,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额头,胡渣扎得我痒痒的,就像小时候倚靠在爸爸的怀抱。他趁我闭上眼睛的时间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小小的戒指。
“生日快乐。”他说。
那是我记忆里,他最快乐的样子。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学会用中文说我爱你。”
不,别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
他顺着额头一路吻向我的唇。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为你戴上这枚戒指。”
切蛋糕怎么能没有刀子?我悄悄地换好他买给我的厚袜子,宾夕法尼亚州下了好大的雪,他好担心我会冻伤脚趾。每当厚厚的羊毛踩在地板上时,没有人会听到我脚步的声音。
我挑选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像下楼时一样不被人注意地溜回房间。
哦艾伦,我亲爱的艾伦。她在门口和送牛奶的工人在谈论些什么?我听到她说上帝啊,求你保佑他。
我不相信上帝,可我偶尔也会祈求他。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那我也像艾伦一样许愿,不管她说的是谁都请你保佑那个人吧。
我从牛皮纸袋里拿出蛋糕,枫糖融化在我的手上,黏腻的糖浆如同血水一般汩汩地流淌。房间里怎么会这么黑暗?他怎么能看清我的脸呢?
我想要他一回家就看到我啊。
我终于点燃一支蜡烛,烛火斑斓下他动作轻柔地打开门。
“萧,how’s your day?”三年来他进门总是会先这样问我,可他看上去好疲惫,他的工作总是让他那么辛苦。也许我该问下妈妈,有什么可以滋补的菜肴。
只是我不一定可以在这里买到足够的食材。
“我喜欢我的这份工作,可它真的需要太多体力劳动了。”他脱下外套径直走到厨房,在满柜的玻璃杯前选择了他最喜欢的那个。
他总是有这个习惯,只是他自己注意不到,他以为他每天喝水的都是不一样的杯子,其实我才知道不是这样。
只有我才知道。
我不会告诉他的。
他从冰箱里取出几块冰块,晃动着手里的杯子,冰块在碰撞下哐当哐当地作响。
“萧,你要来点威士忌吗?”他把领带别到肩膀上,扭头看向我。
他一定穿着他最喜爱的蓝色格子衬衫,那是我们在相识的第四个感恩节购买的。那条长长的结账队伍啊,我们在梅西百货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你看,他是个多恋旧的人。
“听上去真的很辛苦。”我走过去轻轻地环住他的后背,他的动作一下子有些僵硬,因为我很少会向他做出这样亲密柔软的动作。
所以他才会在第五年的圣诞节贺卡上写着,Merry Christmas,我青涩的中国男孩。
“你讨厌这样的我吗?”我问。
“不。”他的唇间还残留着威士忌辛辣的味道,“我爱你。”
他总说我爱你。可我从不。
为什么要说出口呢,如果对方早就知道?
烛火里他喝完整整一杯酒,才突然想起什么。
“哦上帝,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用手抵住额头,故作懊恼道。
我也装作生气地别过头,“你说过你不会忘记我的生日的。”
他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他的手掌还带着温热的温度,缓缓地覆盖在我的眼睛上。
长达六年的工作让他的手上生满了老茧,厚实又温暖。
“猜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原来他终于学会了包水饺。
七年前我就告诉过他,每年我的生日,爸爸妈妈都会为我包水饺的。
我咬下第一口饺子,眼睛有些酸涩。
“不好吃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真的好难吃啊。”
他委屈地垂眼,金黄色的睫毛让他看上去像只大型犬类动物。“我特意给你妈妈打了电话,她告诉我要这么做饺子的。”
不过他很快又乐观起来,“她好像没有那么不喜欢我了,也可能是因为我的中文好了很多。”
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给他庆祝过生日。
“才不是。”他得意地挥挥手里的照片,“还记得吗?我们在一起的第八年吗?”
哦,我想起来了。
第八年,那是我唯一一次没有忘记他的生日。
下班回家的他看着我从厨房里端出来的蛋糕,像意外得到想要的玩具的男孩,眼睛里闪着泪花。
“你有什么愿望?”我看着他调皮地用一只手抹掉一小块奶油,满意地放到口里融化。
“嗯…”他很仔细地想了想。
“我想看着一起走完一生的我们。”
“不要想这些了。”他把用过的餐具都收拾好,他总是记得健身,所以即使九年过去,他也没有过度地变胖。
“萧,今天可是你的生日,我决定为你演奏一首曲子。”
他坐在那架钢琴前,仿佛又回到大学时的那个少年,音符随着他快速跳跃的指尖悠扬着流泻。
泪雾中我好像要看不清他的脸了。
我伸手想要抓住他。
我想要抓住他。
“我爱你。”我说,“我爱你。”
我们认识了第十年的时候,晚上我倚靠在他结实的怀里,他向我讲述白天工作的故事。
“我们遇到了劫匪,他带着武器,还拥有两个同伙。”
我有些担心地搂紧他的腰。他拍拍我的手安慰我说,“没有关系,我们最后还是成功地营救了那位女士,她叫艾伦,她一直很想向我们表达她的感谢。”
“嗯,成功了就好。”我安下心来,却又突然想起来,“那你呢?你受伤了吗?”
他没有说话。
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一片洁白悲伤的礼堂。
今天,是我的生日。
也是我爱他的第十一年。
我拾起锋利的水果刀轻轻地向松软的蛋糕切割下去,每割一刀,就向我的手腕上再割一刀。
我听到血管脆弱地破裂声,蛋糕翻出柔软的内芯,溢出蔓越莓色的果酱。
“福绵。”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时,像我刚刚开始学说话的小外甥一样,用手仔细地辨认着。
那是我认识他的第一年。
我的爱人于2015年11月13号去世,他救了被劫持的人质,却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以至于后来的每一年,当我等着他回来的时候,记住的只有他粗糙干燥却温暖的手。
他天蓝色的眼睛,泪水落在手心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