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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Darling ...


  •   1.
      亲爱的琳达:

      你好吗?最近过得怎么样?别嫌弃我的开场白老土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你的近况。我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你的消息了。我的房间里没有电视,公共客厅的电视机被一个狂躁症患者控制,他只爱看新闻和动物世界,并且整天看,这里绝不是一个治疗狂躁症的好地方,他们没有教会他怎么管理自己的情绪,只是放纵他。他打伤了几乎所有想要靠近电视机的人,每回护士都必须用两针镇静剂放倒他才能把他从电视机前挪开。我也被他揍过,那是我刚来这里第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一直在看关于恐怖袭击的直播,画面里净是些绝望的人,大地在燃烧,楼房倒塌了,街上到处都是垃圾,一条瘸了腿的狗在废墟中徘徊,我不知道它是在找食物还是在找它的主人,我也不知道摄像师在想什么,镜头一直对准这只狗,他为什么要这样?客厅里有人哭了,一个女孩子,捂着脸哭。有人离开了,有人继续下象棋,气压很低,我能感觉得到,我想去换台,然后我就被揍了。别担心,伤不重,鼻梁骨碎了,我很强壮,你知道的,伤口愈合的很快,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鼻梁上留了个疤,“伤疤是男人的勋章”,对吧?只是那段时间里我只能用嘴巴呼吸,晚上睡觉的时候口水会乱流。

      不过,我也不觉得这里有转播巴黎时装周的收费台。时装周已经过去很久了吧?你现在在哪里呢,开始休假了吗?你一直说想带戴伦去迪士尼玩儿,我们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他还很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现在他应该不会被唐老鸭吓哭了吧?我得向你和戴伦道歉,我不该在他两岁的时候装神弄鬼吓唬他,偏偏身上穿得还是印有唐老鸭的衣服。

      昨天我想到給你写信这件事,我在肚子里打腹稿(因为他们昨天还没同意让我使用铅笔,我只能在脑袋里一遍遍地起草这封信件),想到戴伦,想到唐老鸭,我想把那件唐老鸭的衣服找出来,你知道我的衣服就那么几件,我想它一定在我身边,可我没有找到,我还去问了罗医生,我问他,他们检查我带过来的行李时有没有看到一件唐老鸭的t恤,很旧了,穿了十多年了,图案已经洗得褪色,领口也松了,下摆破了,衣服上有洗不掉的红酒渍和两个香烟烫出来的洞,在后背的地方。他说没有,他很快就回答了我。我希望他能仔细回忆一下,于是,他调出了我的入院记录,递给我看。

      我的随身行李里面有一件灰衬衣,一条牛仔裤,天蓝色的,一条围巾,一张毛毯,一双草鞋,一双运动鞋还有一个灰狼的陶瓷摆件和一张和你的合影。我不记得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了,你抓着我,我看上去有些惊慌——那时候我还很怕照相机。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永远没长进。

      我对罗医生说:“不可能,这件衣服一定跟着我过来的。”

      罗医生问我:“你确定你真的把这件衣服打包了吗?东西都是你自己收拾的吗?”

      我被他问倒了,我不确定,行李不是我打包的。是他收拾的。

      那件衣服又旧又破,大概被他扔了。

      关于他们不让我用铅笔这件事,别担心,不是因为我用铅笔干过什么坏事,只是这里的医生和护士都非常谨慎,我提出写信的要求之后,他们给出的建议是可以派一个护士做我的记录员,我拒绝了。总之,现在,九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在房间里躲避烈日,給你写信,一个胖乎乎的护士坐在我身旁时刻提防着我会不会用铅笔尖猛戳自己的脖子或者眼球以达到自杀的目的。

      我试图赶走她,我告诉她,我不会的,我不会自杀。

      一来,我其实很久没想过“死”这件事了。我曾经在“生”和“死”之间做过选择,我选择了“死”,打个比方,你只喝过百事可乐,没有尝过可口可乐,你又怎么能在两者中间做出选择呢?现在,我既懂得了“生”,又经历过了“死”,我很明白了。“生”是一件很好的事,我还有想读的书,想看的电影,想吃的意大利香肠,你煮的玉米粥,我还想见到你和戴伦。我想和你们在海边漫步,我们手牵着手,戴伦跑在我们前面,两只小脚丫在沙滩上留下一串可爱的脚印。他会跑去很远的地方,你喊一喊他,他回过头来冲我们挥手,大笑。他会跳进海里游泳,海水很冷,他大打激灵,他还会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就像他的母亲——你一样,他将具备所有你的美好品质。

      其次,在胖护士提起用铅笔自杀时我才想到还能有这一出,但是谁会用铅笔自杀啊?铅笔是用来写字的,不是吗?

      不可否认,文字有时候确实能致命。

      我喜欢听铅笔尖在纸上摩擦发出的声音,就像风吹过榕树的声音。你记得吗,那棵榕树,妈妈喜欢在那下面午睡,我们靠在妈妈身边,我的头枕着妈妈柔软的腹部,你抱着我,那么温暖。你的身上总是香香的,并不是单纯的花朵的香味,还有树叶和泥土的香气,我曾试图在蜡烛店寻找这样一款香味蜡烛,但是失败了,店员告诉我,只要知道那些香味的成分他们就能为我量身订制。我说不清楚你身上的到底是什么气味,他比我清楚,他说其中有橙花味,苜蓿,沉香,月桃和澳洲树蕨。

      蜡烛做出来了,我的房间里现在就点着一个。他送过来的。这是最后一个了。

      我在那棵榕树上做过一个秋千,用几根藤条和从一艘破船上拆下来的木板。前几天,我打算在花园里再做一个这样的木头秋千,这里的娱乐活动实在太少了,但是我没能做成,我去工作间偷锤子的时候被保安发现了,他们抓住了我立即把我送回了病房,罗医生过来给我打了镇静剂。事后,他告诉我,他们以为我要用锤子自杀。

      锤子敲钉子,这不才是锤子该做的事情吗?

      这些人的脑袋里除了自杀还能想点别的什么吗?难道住在这里的人就非得满脑子都是关于死亡的幻想和计划吗?

      如果痛苦能直接转化成死亡,世界上就不再会有这样的地方,也不再需要罗医生这样的医生,他们会失业,只能去給草坪锄草,这就是他们干的活儿,锄草,在我的脑袋里锄草。正是因为痛苦的狡猾,许多人才继续被它所折磨。

      言归正传,疗养院不赖,我知道你喜欢这里的风景,你告诉过我在这里看落日很美,网络信号也很稳定,但是我最近在尝试戒断网络和手机。我已经很久没去农场收获什么了,看得出来吧?田里应该长满了玉米和南瓜。我应该把账号和密码都給你的,让你帮我打理,你会愿意吗?回信告诉我吧。回信給我。

      木头秋千事件之后,他給我送了台留声机过来,便携式的,音质不怎么样,但是用来打发时间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我现在没在用了,昨天晚上被罗医生没收了,他推测我掰碎了黑胶唱片割腕自杀。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确实掰碎了一张唱片,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不喜欢那张唱片。我用午餐时偷偷藏起来的塑料刀子自杀。

      检查了我的伤口之后罗医生推翻了自己的黑胶唱片自杀推理,他把給我送饭的实习护士换走了。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得面对这个更有经验,一个能抵我两个的胖护士,她长得很凶,或许你见过她,她姓李,有两个孩子,和丈夫离婚了,你有印象吗?她抽烟,我不抽,烟味很呛人,或许我也该来一根。我该学点新的东西,培养些新的习惯。抽烟,喝酒,□□,还是别的什么,我该沉迷些目的性明确又或者毫无目的的东西。只思考一件事,追求一个目标,或者什么都不思考,什么都不追求。

      我不应该做太多阅读,见太多人,看到太多人,也不应该进行瑜伽式的冥想修炼,思考太多容易让人悲观。我检讨,我想放弃语言这项技能,这应该不难,十年前我才学会它,如今要我放弃,給我再一个十年,我相信我能做到。

      人类的语言太不可靠了,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人类的语言是模糊的。”

      牙牙学语的孩子可能是最伟大也最让人羡慕的。他们能以最清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任何想法。而我们,只有在说“我不知道”的时候才最明确。

      戴伦现在会说些什么了呢?他会和你分享学校里的趣闻吗?他会抱怨自己的老师吗?他合群吗?他独立吗?他会取笑从来不举办生日聚会的同学吗?他会嫉妒有一个会在周末带着儿子出门踢足球,打棒球的父亲的同学吗?他会肆意评价别人,只喜欢他喜欢的人,讨厌他讨厌的人吗?他会顶撞你,质问你为什么要生下他吗?

      我知道我这样要求是太多了,但是能不能请你,也请他,对他温柔一些,我知道你们一定很爱他,但是孩子,他有时并不懂得这些爱,他横冲直撞,头破血流,他甚至会觉得你们的爱在伤害他。我们都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对吗?

      请你们,拜托你们,温柔地对待他好吗?

      我并不觉得爱和温柔可以拯救什么,有时候,它们只是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更荒诞,但是没有了这些,我们要怎么才能继续活下去?这个世界太贫瘠了,也太拥挤了,容不下一粒灰尘。

      我感觉我的书写退步了很多,或许我会让李护士帮我检查下语法和错别字,不,还是算了,我想你一定不会介意,你也一定看得懂我在说什么,我想说什么。我比你还晚学习这些语言,不过我的成绩可比你好多了,我们还一起学了法文,一开始是你在学,你比我用得上,但我后来能背诗了,我背缪塞的诗給你听的时候,你抱着我说,虽然你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但是你觉得我是个天才。你爱我。

      我也爱你。你是我的全部。这一句话你一定能看懂,对吧?

      你給我打电话留言了吗?

      别給我打电话。

      回信吧,你上一次在纸上写东西是什么时候?在和他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

      我不超速,也不醉驾,更没有用酒瓶砸破过任何人的脑袋,我也不吸毒,不过量服用药物,我去年还找了个瑜伽老师,我们讨论禅修和往生,我在巴厘岛,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自己做早饭,阅读,吃午饭,饭后散步去看海,去看梯田(和国内的梯田比起来巴厘岛的规模实在太小了),下午的时候我和我的瑜伽老师一起冥想,或者出去运动,骑车,爬山,游泳,我还学会了冲浪,并不难,不会难过从雨林里的一根藤条荡到另一根藤条上或者捕猎一头野猪。五点时我去看我种的香草和花,我没有造温室,岛上的环境和我们长大的地方很像,气温湿度都非常接近,我种了些梅子,你记得吧,我们从小就爱吃的那种,酸涩酸涩的,配上生肉却很甜。

      我很久没碰荤腥了,我瘦了些,没有瘦很多,不至于走在路上被风一吹就跑。我吃自己栽培的蔬菜和瓜果,我不容易饱,但是也很难饥饿,我接受我现有的一切和我的状态,冥想时我在思考的是宇宙和人类。

      我身体健康,只是无法控制想念你,我被送来过囚犯一样的生活。

      我没有在抱怨,我确实有过一段很糟的生活,糟透了,但我一直在尝试,我相信我会恢复,我正在努力恢复,我不会放弃。我会好起来。

      我想死。比任何时候都想死。

      昨天他来了,会面的时间很短。他问我最近在忙些什么,我说写诗。他看上去很开心。

      我会继续写诗給你,每天都写,在心上一遍遍地写,因为我爱你。

      “我不抱希望。“

      我很难受,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

      我很想你,想你,想你,戴伦又长高了吗?想你们。

      2.

      亲爱的琳达:

      是不是我记错了地址?要是谁收到了这封信,麻烦请帮我转给许琳达好吗?我会把这一句写在信封上的。

      不是琳达,请不要打开这封信。

      我还会加上这么一句。

      我没什么想说的了,算了,不用给我回信。

      他又来了,这个月他来了两次,绝口不谈你的事,只告诉我说戴伦很好,成绩很好,有很多朋友,他会考虑下次带戴伦一起来看我。

      我拒绝了。

      我不想见戴伦。

      他说戴伦长得和我很像,我不想听这些,你知道吗?我也不想看戴伦的照片,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凭什么?

      我恨他。

      他说我比之前长了些肉。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这里没有镜子。镜子很危险。

      我讨厌镜子。我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镜子,我穿着衣服,头发被剪短了,是他把我的头发剪短了,他洗我的脸,給我剪指甲,給我穿衣服,他说:“我们过会儿就能见到琳达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他说的琳达是谁,他又说:“你的姐姐,我们給她取了个名字,你们都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字,你希望被叫做什么?”

      我恨他。

      你保留了你的长头发,他说这样让你看上去很时髦。我问他,时髦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永远不会过时的意思。还有,是很美的意思。

      你当然美,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去图书馆借书的时候,看到了一本画册,里面有你的照片。

      我发誓,你是所有模特里面最好看的那一个。

      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不止一次说过我们很像。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我们一点都不像,你是一个母亲,一个姐姐,一个时代偶像,一个伟大的女性,你温柔,坚强,勇敢,无所畏惧,充满了生命力。我不是,我永远都被在被你保护,被你照顾,我从没想过离开了你的生活会怎么样,你失踪的那两年我差点疯了,后来他来了,他也差点疯了,只有我和他,还有一群豺狼虎豹在雨林里生活了半年。

      妈妈也讨厌我,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都没法和妈妈的其他孩子和平共处,一起生活。十六年了,我甚至有时还会无法消化那些生肉。我的牙齿也很糟。我糟透了。

      我是个人类,彻头彻尾的人类。我没有感染上一点妈妈的野性,我永远只吃你带回来的食物,我从不主动捕猎,比起肉类,我更喜欢随手可以获得的野果。它们一定是闻出了我身上的人味。它们讨厌我,我没告诉你,我们再见到时,我脖子上和手臂上的伤是拜它们所赐。那时他生病了,他需要些能量,我杀了一头野鹿,它们过来抢夺食物,我们结结实实打了一架。我差点以为我的眼睛会看不见。

      我把你的照片从画册上撕了下来塞进嘴里,被胖护士发现了,她疯了一样掰我的嘴巴,很痛。他们抓我去检查身体,給我洗澡,我很健康,我也不臭不脏,我不懂这样做的意义。我拒绝所有人碰我的头发。

      我们□□了。

      我恨他,我讨厌他。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和戴伦会来看我吗?

      我不想见他,你们过来吧。

      我们都是动物,我们没法控制本能,琳达……我们只是动物,琳达……我不知道……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我上一封信谈了太多戴伦的事,你不开心了?我错过了戴伦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谈论他,但是……我不知道,我想念他,我想见他,如果可以,我想天天和他在一起,他呱呱坠地的时候,我要吻他的手,我要亲他的脸,他学会走路的时候,我要为他鼓掌,我要为他掉眼泪,他会说“妈妈”的时候,我要吻你,他会说“爸爸”的时候,我要抱住他,把他抛得高高的。他十岁的时候,我要送他一颗天上的星星,他可以喜欢运动,梦想站上奥林匹克的舞台,他可以寡言少语,埋头学习,梦想探索宇宙的终极,他可以碌碌无为,一事无成,但他不可以酗酒,不可以吸毒,可以喝酒,但不能酗酒,他可以交女朋友,男朋友,任何朋友,谈任何恋爱,只要他爱对方,对方也爱他。他结婚的时候,我要給他拍照,他的孩子出生,它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宝贝。他们一定会拥有无比光明的未来。

      孩子,孩子,让我抱紧他。亲吻他。爱他。

      我想哭,对不起,我答应过你,不会再掉眼泪,但是,琳达,这很难。我们有泪腺,一些神秘的激素运作,我们在难过激动的时候就会掉眼泪。这件事几乎无法控制,就像我们有心,有灵魂,我们的心是跳动的,灵魂是炙热的,我们活着一天,就无法阻止自己去爱,去恨。我们也无法控制这些爱恨纠缠在一起成为一种更神秘的激素在我们体内潜伏。

      没有解药,灵魂的草原上长了害虫,锄草或许有用,或许吧,真的吗?

      不用回信。不用了。

      3.

      亲爱的琳达:

      他们禁止我进图书馆了,也禁止我读书。我每天更无所事事,只好給你写信。

      你说去亚马逊生活这个主意怎么样?那里和南非的雨林气候很接近,我们一定能很快适应。

      我们不必再像狼一样生活了,我们搭个小木屋,你,我还有戴伦。不过这孩子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沉迷电子游戏的时候了吧?让他过没电的日子会不会比登天还难?但是远离人类社会有一个很明显的好处,那就是不用被任何规则束缚。我想去图书馆的话,随时都可以去。

      我想去热带雨林里做动物,我做过不是吗?做猫做狗,都比做人强。我做人,又像动物,这就很恐怖。

      还是算了,雨林太潮湿了,不适合书本,也不适合戴伦,他会长湿疹。

      我写信的时候,李护士还是会来监视我。

      为什么世上会有人觉得犀牛可爱?

      刚才有人来探望我。

      不是他。

      你还记得那个护士长吗?一个混血儿,会说粤语和英文,我们在她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她有两只猫,她会自己做月饼。她至今没有结婚。她拥抱了我,她告诉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

      “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很多时候,我们都需要一个人来这样告诉自己,说服自己。但是我知道,是我的错。

      我们是动物,这就是错。这是错误的根源,我们不是人,如果我们能早一点意识到自己是人,被人类的规则束缚,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事情没有办法改变。

      过去没有办法改变。

      是我的错。

      我能去法院起诉自己吗?我犯了□□的罪,我还犯了通奸的罪,我是一个同性恋(这在一些国家会被人用石头活活砸死)。

      他说他爱我。

      我不能接受。

      这是错的,这是错的你知道吗?这是错的,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发生,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你和他结婚的事,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然后我在树林里看到了一个人类,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不想再失去,我是孬种,自私,混账,我是王八蛋,我太坏了,已经腐烂了,像泡在水里的烂树枝,中间已经被蚀空了。

      我也不知道我们不该有戴伦。戴伦。我们的孩子。

      我不知道。

      我和他打架了。

      他现在就坐在李护士边上。他在摆弄那台唱片机。

      我的手腕很痛,眼睛也很痛。对不起琳达,为什么会这样?我还活着,这是个谜题,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我真的很想见你。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你一直不来找我,我以为你死了,在雨林里,我一直找你的尸体,那两年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现在为什么你一直不来见我,你在哪里,求求你了,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你不需要说你还爱我,我只想再见一见你。

      你来见我吧,你能不能来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我的错。

      我需要你的原谅,我能活下去。

      真的。

      我需要。

      你去死吧!你不来找我!你不来见我!你去死吧!我诅咒你!我恨你!!

      4.

      琳达,

      今天我们谈了谈,唱片开始播的时候,天是亮的,播完一面,天还是亮的,没有人去换面。我们继续说话。

      他终于说起你了。

      “我们遇到的时候,我和琳达的感情已经破裂了,所以我才回到了那里,我想试着找回初次遇见她的那种感觉。”他告诉我。

      我说:“爱是一瞬间的事情,在那之后只有忍耐,自我安慰和利弊权衡之下的妥协。”

      李护士走出去了。他问我:“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不,不是。

      我看着他,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让人想起家,一片潮湿闷热的土地,到处都是绿色的植物,鲜艳的花朵,到处都是危险,我站在瀑布上,水流激荡起漩涡似的浪花。我跳了下去。

      我想到了初次和他遇见的场景。

      我们拥抱,接吻。他哭了。

      我没有想到他会哭,他说他不应该把我一个人送来这里,但是他没有办法,他想让我好起来,他觉得我能好起来。他希望我能好起来。

      我抱着他,我告诉他,我爱他。我爱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一草一木,一抔尘屑,一抹阳光。我爱养大我和你的狼群,我们的妈妈,我爱我的兄弟姐妹,我爱不知名的浆果,我爱一条蛇蜕下的皮,我爱春风,爱夏蝉,爱秋叶,爱冬雪,我爱狂风暴雨,我爱飞蛾扑火,我爱可乐,爱急冻鸡肉,爱番茄酱,爱早晨六点的人行道,爱高架桥上的霓虹灯,我爱淋在爆米花上的热黄油,爱一对经过我身边的情侣,爱一个才学会走路的孩子,爱一盏灯,一个故事,一句诗,一幅画,我看到什么我就爱什么,我听到什么我就喜欢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爱,那么值得让人喜爱。

      生命,生活,甚至生存都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我爱你,爱戴伦。

      我爱他。

      我问他:“能不能让一切停留在这个瞬间?”

      停留在这个我爱一切的瞬间。

      让这个瞬间成为永恒。

      他哭得更厉害了。他说:“琳达已经死了,死了五年了,不是你的错,没有人知道她过马路去找你的时候,会有一个喝醉酒的司机开车过来。”

      我知道。可知道又有什么用?我无法接受。你是我的家人,挚友,最亲的人。你死之后,我没有了家,失去了友情,我的孩子也没有了母亲。

      我的一生已经结束了。

      “她没有怪你,她说你很了不起,你一直在和自己的脆弱做斗争。”

      你解开我的谜题了,一切都解开了。完美的答案。

      我的一生都在和自己的脆弱做斗争。听上去多励志,多像一个斗士,一个斗士必须勇敢地面对战役的结果。

      任何结果。

      他隔着很多很多眼泪看我,他的手碰到我的脸。他摇头,咬紧了嘴唇,又点头。

      好了,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请不要介意这封信很短。

      也请不要介意我給你写了这么多信。

      以后都不会发生了。

      我要随着风离开,要踏着夜晚去迎接晨曦,我要成为大地上的一颗微尘,被一只蝴蝶带去很远的地方,它扇动翅膀,我在风暴的中心静静安眠。静静地想念你,戴伦,还有他。

      而你们,不需要为我树立墓碑,不需要祭奠我的亡魂,我就要成为这个值得人喜爱的世界的一份子了,你们爱上路上的一片树叶时候,在爱我,你们爱上一朵花的时候,也在爱我,你们爱上一朵云的时候,还是在爱我。

      我无所畏惧。

      “你听,在深夜里有一个声音在呻吟:

      请你记住。”

      我最亲爱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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