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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番外 庆长春 ...

  •   庆长春

      中原有句俗语叫做“人怕出名猪怕壮”,若说的文雅一些,便不外乎是“树大招风”这四个字。北辰元凰同北辰胤在苗疆安顿了一段时日,虽说故意挑了偏远地方居住,同周遭村庄里的苗民总免不了有些许往来。更何况他两人的生活习惯毕竟不同于土生土长的苗人,诸如丝绸锦缎,宣纸笔墨一类的货品,对色泽质地又有诸多讲究,有时还要特特交代商贩下次前往中原时候顺便采购,一来二去也便成了苗民中小小的异数。——成了异数,也未必见得是件坏事。寨子里的苗民们不懂诗词歌赋、国策政论,单知道这两人是读过书会写字的文人,而且字还写的颇为工整,初时对他们怀了敬畏之心,不敢随意搭讪,后来渐渐发现他们除了离群索居寡言少语之外,倒也没有别的怪异之处,于是便会趁在赶集碰面时候,偶然央着写个简短家信。一封信花不了太多时间,无论是北辰胤或者北辰元凰都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以二人的性格自然也不会索取报酬。朴实的村民记在心里,总想找机会还了人情。有一年将近年关时候,有人在回家路上截住了从四族属地游玩归来不久的北辰元凰,献宝似的说道自己家人前几日刚从中原回来,特地稍来一副汉人才子写好的春联,要送给元凰当作礼物。
      苗地的新年依照当地历法而设,一般比中原各处略早,庆祝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中原人不会摆长桌,吹芦笙,苗人自然也没有挂春联饮屠苏的习惯。元凰不记得何时帮助过这名苗人,但一眼望见他手里小心托着折叠整齐的撒金丹红春联纸,又见他局促不安地不时往身后来路上张望,便知他是鼓足了勇气,在路上等候自己良久想要送礼——他同北辰胤居住的地方虽不至山势险恶,却也并不易达,附近苗寨的村民看出他们身负武功又不喜欢外人打扰,从不敢贸然上门拜访,若非这人连着数月都没能在集市上碰到他们,也不会大着胆子半路相候。元凰伸手接过春联,淡淡道了谢,知道自己的面貌算不得和善,索性不同那苗人寒暄,点点头便顾自转身走了,听到苗人在他身后又大声说多谢,而后便是一串完成任务后,轻松迅捷的远离脚步。
      元凰久居苗地,对于北嵎的各种节日早已不如少时热衷,倒是每年中秋时候都会拉了北辰胤故地重游,在四族附近寻一处江流,然后找个僻静地方一起看江心中万盏红灯顺流而下。几年下来,他们已经把四族周围能放灯的大河小渠都走了个遍,元凰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照例先放两盏江灯,上头依旧写着“合家康健,岁岁相见”。有一年他特地要北辰胤想点别的,北辰胤站在银盘似的月亮底下看他一眼,笑笑说道:“那就改成月月相见吧。”
      有了这一句月月相见,专用来团聚的新年春节对二人来说便不是那么紧要了。再加上苗寨中少有过节的气氛,元凰已记不清去年春节的时候究竟干了些什么——总之,他同北辰胤是在一起的。元凰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家,进屋后见北辰胤还没回来,便先将春联放在桌上慢慢摊开,心想上头若是写着“猪羊满圈,牛马成群”之类的话,只怕无论如何都挂不到屋外头去。他先打开下联见写的是“家和万事兴”,虽然俗气一点,倒是户户通用,想来那苗人确是颇为有心。下联如此,上联也必定不差太多,元凰于是便把春联留在桌上,自去园子里头摆弄他的奇花异草。他弄了一会儿,天色渐暗,听见外头推门的声音,知道是北辰胤回来了。北辰胤走到窗前向外张望,见元凰手头正忙,便做了个先去准备晚饭的手势。元凰点点头,将最后几株木香移入大盆,洗净了手走进前厅,见北辰胤把桌上春联打开了,正低头读得一脸笑容。他见元凰走进来,抬头问道:“这是你买回来的?”
      “不是,寨子里苗人送的——也不记得以前帮过他些什么。”元凰道:“我看上头写的不算太离谱,就暂时放在这儿了。”
      北辰胤“哦”了一声,将一幅春联完整的铺在桌上,低头再读一遍,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眼睛里的笑意更浓。元凰觉出不对劲来,凑上前去仔细一看,霎时白了脸色,立刻又变得粉红,一手抢过春联就要逃之妖妖,却被北辰胤眼疾手快将手掌按在了桌上——原来下联的确是他刚才读到的“家和万事兴”,来不及看的上联却居然是一句“子孝千般好”,不偏不倚,正正踩上元凰的痛脚——事到如今,曾经的父子关系在两人间已不再是禁忌般的存在,而成了彼此默认的羁绊保证,这一次倒正巧做了了北辰胤打趣元凰的谈资。元凰被北辰胤按住了手挣脱不得,即刻横出左脚一钩锁住了北辰胤的下盘,往后一个转身便绕到了北辰胤的背后,伸出另一只手,隔着北辰胤径直往桌上拍去。北辰胤见他认了真,赶紧笑笑松开手,借着元凰前扑的力道解开脚下束缚,若无其事地侧身滑到一旁。元凰同桌子之间一下子没了间隔,立刻卸去了掌心的力道,只一把抓起那副上联在手里捏皱成一团,身形倏退到房间另一头狐疑地打量着北辰胤,生怕他又过来抢夺。北辰胤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慌不忙上前举起剩下的那张下联,对他比划着说道:“上联不能用了,总还有个下联。反正送都送来了,总不好平白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那你说怎么办?”元凰把手里的纸团揉成看不出颜色的粉末,开窗扔去了后院:“家里倒还有些红纸,也是前次镇上纸商在别处见到颜色纯正的,特地带回了几张。——要不再写一幅新上联,凑成一对便好了。”
      “我也是这样想。”北辰胤点头道,一手提着春联,去里屋书桌上铺开了纸张笔墨:“那就你写吧。”
      “我的字又不好看。”元凰尾随他进了房间,一面嘟囔着,一面还是走到桌前提起了笔:“当年人称书法第一,说文臣中亦无人能及的,可是你三王爷。”
      “这样的字体,我只怕仿不像。”北辰胤看着那幅下联说道:“这人用笔法度严谨,颇见险峻,多半是学的欧体——我记得见你临过欧阳询的《十商帖》,玉阶飞也很喜欢他的字——再说,我也很久没见到你认认真真的写字了。”
      “学是学过,没学到几分就是了……”元凰说着,提笔想了想,在纸上依次写了 “国富千山秀”这五个字,一边写一边看着北辰胤手上的下联,想着要将字体模仿的像些。写完之后他左右比较一番,觉得不错,搁了笔站在一边,等着北辰胤的评价——要将字写得工整好看是一回事,模仿他人字体又是更难一层。元凰小时候就老听说三皇叔写字漂亮,每次练字得了玉阶飞或是北辰禹的表扬,总暗暗期望能在北辰胤面前展示一番,然而等后来他真有机会与北辰胤共理朝政,又已早没有了研习书法的时间同情怀。如今终于有了这个迟来的契机,再加上北辰胤方才那句“很久没见你认真写字”,元凰自然是思虑再三才肯谨慎落笔,起承转折都格外当心,倒不是想要同北辰胤在纸上争个高下长短,而是为了弥补当年留下的小小遗憾。
      北辰胤端起红纸仔细看了看,又回头望望元凰,蓦然笑开来,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万分无奈和一点点的宠溺:“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起我的字——写了这五个字,只有一个‘国’字像是你的亲笔。”
      “我何时有……”元凰争辩到一半没了声音,歪头看着自己刚写好的上联,尴尬地拿起笔来凌空比划了几下,最终垂头丧气地把笔放回了砚上:“那时候常看你上的折子,大概不小心就学去了。”
      欧阳询为初唐四大家之首,所创之“欧体”源于汉隶,脱于二王,然而笔蕴锋颖,劲峭险峻,唐人评价为“峻于古人,别成一体”,虽然同样是借隶书之形,却专取隶书之云电气势,与北辰胤平素方圆古雅的用笔很是不同。欧体楷书笔法严谨,欧阳询又撰有多本书法著作传世,因此后世楷书初学者多由欧体入门,北辰元凰也不例外,后来虽说并不日常使用,对这一派笔法也可谓了解颇深。他对书法本无特殊的爱好,登基以来也并没有刻意效法北辰胤笔迹的意思,但当年他同北辰胤荒山相认重归赤城之后,一面是爱慕亲近之心与日俱增、无以言说,一面又唯恐北辰胤对自己心生厌恶,就此疏离;他不敢向北辰胤询问清楚,却又因此饱受煎熬,只能尽力关注身边的每一个细节,期望借此琢磨明白北辰胤的真实心境;有时候收了北辰胤的奏折上来放在灯下细看,不自觉便会伸出手指沿着北辰胤的字迹反复描摹,好像这样就能透过漆黑墨色解读出北辰胤的复杂心思似的。——就这样久而久之,他写字时候便常常带出近乎隶书的点横撇捺,字体逐渐变得浑圆内敛,与他往日写惯的钟王小楷越差越远。这一变化缓慢生成,元凰本人并不觉察,大臣们每日收到朱批也不觉得与前日笔迹有异,倒是江仲逸有一次在书房同元凰独对时候偶然提到,“皇上行事沉稳,越来越像并肩王——就连这字,也看着越来越像了。”
      元凰经他一说才幡然醒悟,此后愈发注意起来,不肯让北辰胤看破这番难以启齿的心思。只是他之前学得潜移默化,倒比少年时候辛勤练字形成的习惯更为根深蒂固,此后写字无论如何努力,再不复最初的方直公正。以前北辰胤不曾留意观察,现在有了这幅春联摆在面前,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只有这一个“国”字,元凰四岁时候最先习得,最初每次书写都忘记加上里头的一点。后来在玉阶飞的反复提点下改掉了错字,书写习惯却已经形成,国字外框总写的太小,那一点便显得局促拥挤。这一“国”字的结构是元凰笔下特有,极易辨认,是以北辰胤方才戏谑说道,“只有一个国字像是亲笔”。元凰料不到隐藏多年的秘密在今天被他识破,虽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背过身去,半是懊恼半是尴尬地喃喃道:“常看你的字,不小心学去了,总是有的——既然仿的不像,不如你来写,虽说对不上下联,横竖还好看些。”
      纵然元凰背转了身,北辰胤也瞥见他面带赧色,大致猜到了他字体转变的理由,体贴地伸手轻摇了摇他的肩膀,将他拉向自己。片刻后见元凰仍是没有回身的意思,便沉默着拿过另一张红纸摊开,凝神静气,开始写那个“国”字。待他写到中间的“千”,元凰已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静静注视着他挥毫运笔,忽然开口说道:“你可知现在四族城里,你的一幅字画能卖到多少?”
      “啊,我倒不知还有人收藏那些。”北辰胤顿了顿,在砚中润笔:“我又不是文臣。”
      “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听说江仲逸临走前在箴有力那里将你大大夸奖了一翻,北嵎并肩王的真迹一夜间便成了稀罕物。”元凰缓缓道,有些不情愿:“我也是这次去到四族才看到,西豳城里便宜的五六百两,贵的要上千两,全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其中有几幅仿的还挺像。”
      “呵呵,西豳城中商贾云集,要论富足恐怕不输当年的皇城。——上千两,那也没有什么。你在宫中见过那张米芾的《蜀素贴》,听说当年父皇花了数万两之多才收入大内。”
      “你还要去跟米芾比……”元凰撇撇嘴,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在西豳城的一家店里倒是见到一幅真的,是那时大皇叔做寿时候你送的,我都不曾见过。店主开价要两千三百两,还说是被人定下了不肯卖我——等什么时候得了方便盘查清楚,我去下手抢了来。”他说完看一眼北辰胤,补充道:“给那家主人留点银子就是。”
      “过年时候,怎么净想这些。”北辰胤笑着停了笔,靠着书桌,往后伸手拉过元凰,刚才还握着笔的手虚环在他的腰上:“你要是喜欢,我照样写给你就是。——或者,你也拿去卖个两千三百两。”
      “又不是为了这个。”元凰轻轻分辩的当口,北辰胤低头将刚写好的春联再审视一遍,正满意的想将笔墨收起,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愣之后微微皱了皱眉,然后什么都没有说,把写完的上联利索卷起放去了一边。
      “墨还没干呢……”元凰也正低头看字,冷不防被北辰胤收了起来,不满地出声阻止。北辰胤不去理他,随口说了句“写坏了”,拉出那幅下联又揣摩片刻,叹了口气,抬头问道:“不如先吃饭吧。明日再写不迟。”
      元凰点头应了句好,跟在北辰胤后头走出房间,却又多留了个心眼,中途折回来打开刚才北辰胤写好的上联看了又看,好奇究竟是哪里写得差了。他盯着纸上横长竖短颇具古韵的“欧体”瞧了一会儿,先是讶异地挑了挑眉毛,随后眉开眼笑起来,一溜风似的擎着春联跑去了外堂——“我看出来了,”他春风满面地看著北辰胤说:“看你的这个‘国’字……你以前也偷偷学过我写字,是不是?”
      “当年你的御批看得多了,大概不小心就学了些。”北辰胤不置可否地答道,把元凰的说辞原样奉还。
      “根本就不是写坏了。”元凰证实了猜测,越发洋洋得意:“你不过不想让我知道……” ——不想让我知道,虽然彼时一为情爱,一为血亲,那种不愿言明的关怀试探心理,原都是相同的。
      “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那时候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所以……” ——所以才会担忧,才会有一人捧着另一人的亲笔墨迹,凑在幽幽烛火下不自觉地反复描摹。
      “借口。”元凰笑眯眯地晃着手里的红纸片:“每次你没了说辞的时候,就说我是个孩子。”
      “……你看这样举着春联跳来跳去的,还不就跟个小娃娃似的。”
      “北辰胤!——你害羞了!”
      “……”,这句话果然得到了意想之中的效果,正走去火房的北辰胤停住了脚步,一脸正经的转头答道:“是害羞了——所以,那幅上联只能你来写了。”
      “……”
      再后来,那幅“国富千山秀,家和万事兴”的春联究竟有没有挂在他们门外,大家不得而知,不过二人的小屋外头,倒的确在年关贴出了两幅红彤彤的纸条,过往苗人们只敢在远处张望一眼,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但觉得印在青黑的竹楼外头显得分外喜庆。有几个敏锐的商贩从这中间看出了商机,纷纷议论说最近四族地界上流行名人字画,争相收藏的风气一直刮到苦境,若是选对了货品,一转手便能得到翻倍的利润。现下价格升得最快的几幅藏品,其中就有当年北嵎并肩王的墨宝,在年前最贵才卖到两千多两,几经转手之后,现在已到了三千多。商人们议论完毕,惋惜地摇摇头说书画生意本钱太大,普通小贩恐怕经营不起——其实平心而论,那些天价字画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据一个在西豳城里有幸见过并肩王真迹的人说,那一字并肩王爷的字精装细裱了挂在堂上,看起来就同咱们这里两位文人先生的手笔一模一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番外 庆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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