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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桃花源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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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谷中气候仍旧微冷,桃花如云如霞的盛况已经褪去。海棠初绽,遒劲的枝干无人修剪,自然凌乱地生长着。一簇簇涂蜡般的花朵跃然枝头,配着墨绿的叶,生出一种幽静热烈、艳而不俗的风情来,叫人心旷神怡。
海棠花荫里,顾亦初穿着一身红衣,半躺在竹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枝小巧的桃花。翠绿的桃叶舒展开来,托着两三桃红带露的花朵,显得格外鲜嫩可爱。
竹榻边放着竹几,立着大肚细颈的袖珍白瓷花瓶,放着几碟糕点果脯,还搁着个矮矮圆圆的小泥炉,热着炖蛊。
炖蛊的盖子上留了孔,白色的热气裹挟着药材与鸡肉鲜美的香气,在花荫里弥散。立刻冲淡了方才那副海棠美人图的浓烈与静谧的美,生出一种“美人也要喝汤吃肉”的烟火气息。
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顾亦初躺在竹榻上,喝了汤、吃了糕,又昏昏欲睡。
“公子,公子。”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山坡下一路顺着林中小径,一边呼喊着,一边爬了上来。
顾亦初坐起身,将桃花插回花瓶里,等着小童走近。
“公子。”垂髫小童小脸清秀圆润,不过五六岁,一双眼睛又黑又圆,一看到竹榻上的顾亦初,就笑了起来,一双猫儿眼弯成新月,看上去分外软糯可爱。
“小松溪,怎么了?”顾亦初伸手,将他抱到竹榻上,拿了块果脯喂他。
“师父说,”松溪含着梅子干,白嫩的脸颊上鼓起一个小包,眼睛亮晶晶的,“公子的新药配好了,下午服了药,再泡一泡药浴,将余毒逼出,就可彻底好了。”
“你师父在哪?”顾亦初心情很好。自己即将痊愈,小小童子又活泼可爱,眼睛清清亮亮,看了就叫人心生喜悦。
松溪乖巧答道:“师父在药田锄地呢。”
顾亦初下榻,鞋也不好好穿,趿拉在脚上,伸手轻轻一提,就将松溪单手抱起。他犹豫了一下,回身拿起那枝桃花,随意插入松散的发髻中,拎着松溪,懒懒散散地往药田去了。
自从与宁思淮达成了约定,顾亦初就干脆利落地放弃了最初醒来时,假装成普通江湖人士蛰伏一段时日的想法,索性不再过于客气,展露出一些本来性情。
他养伤期间又不能练武,每日无所事事,尽在谷中闲逛。宁思淮也不约束他,任由他四处晃荡。
一个多月下来,顾亦初将这神医谷中不禁入内的地方看了个遍,碰见的神医却寥寥无几。
神医非但生活清贫简朴,还一点也不闲云野鹤,终日操劳忙碌,大大颠覆了顾亦初的想象。顾亦初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宁思淮每日却只抽得出少许时间,为他诊脉制药。往往交谈不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倒不是宁思淮故意怠慢,实在是过于忙碌。他在山洞里养着数千种毒物药物,山坡上也开采了大片药圃,这么多东西自然不是随随便便丢在一边,就可自然长出现成的药丸。宁思淮每日要花大量时间,培育打理、收集炮制。顾亦初在一边看着,往往惊奇于他居然对每种植物的成熟时间、炮制手法了若指掌,不禁心生敬佩。
宁思淮这么忙碌,剩余的时间自然也少,他还要练功练剑、教导徒弟、吃饭睡觉……除开这些,余下的时间几乎都花在了为顾亦初解毒治病上。他每日如此操劳,还记得照拂顾亦初——他簪在发髻上的桃花,便是宁思淮从谷中采来,竹几上的鸡汤,也是宁思淮亲手烹制。这样随手而为的细致体贴多不胜数,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教人心里暖烘烘的。
顾亦初一边觉得身为神医,如此处境,未免好笑又心酸,一边自然是受宠若惊、感动不已。宁思淮师门上下都如同他一般,每日不是在打理药材、制药配药,就是在钻研医书、探讨技艺,埋首药庐、终日忙碌。所以顾亦初至今也没见到几个人。
山谷狭长幽暗,宁思淮在向阳的山坡上开了许多药田。顾亦初到时,他正锄完一片药田,靠着一株松树休息。宽大的衣袖被他用布带挽起,衣襟下摆扎在腰带里,他屈腿坐在地上,意态闲雅,像一只小憩的白鹤。
“师父,师父,我把顾公子带来了!”隔着一段距离,松溪就冲着宁思淮挥手,又急不可耐地挣下地,向着宁思淮奔去。
宁思淮养徒弟也没什么规矩,从不正襟危坐一板一眼。他懒洋洋地坐在树下,冲顾亦初点点头,算作招呼。等着松溪奔近,伸手捞起他,抱在膝上,夸奖的话像不要钱一样:“乖,我做了几样玩具,放在竹舍矮柜里,你等会拿着去找小伴玩。”
神医谷中除了门中人,还有些逃避乱世而来的百姓。宁思淮这一辈就他一个人收了徒弟,松溪的小伴都是村落里的孩童。
松溪眼睛一亮,仍旧不走,眷恋地趴在宁思淮膝头,说些没完没了的孩子话:“师父,你给我做的吗?是什么?”
宁思淮耐心极了,不厌其烦地一一描述:“有一匹小木马,将将合你一抱,我给它配了木头鞍辔,可以取下来。还有一个木头小人,是个童子模样……”
顾亦初一边笑一边慢慢走近,靠在树上,看宁思淮哄孩子。
“去玩吧。”宁思淮拍拍松溪的背,又摸摸他头上的小揪揪,“早点回来,帮师父摆碗筷。”
松溪恋恋不舍地滑下地,冲宁思淮和顾亦初行礼,乖巧道:“师父,公子,我去玩了。”他转身,像只活泼的小兔子,几起几落,身影倏忽没入树丛,消失不见了。
顾亦初不论看几次还是觉得稀奇,他好笑道:“我看你教徒弟,除了读书识字,就是学轻功,忙起来读书都放到一边,轻功倒是日日不落,怎么不见你教他些药理?”
宁思淮坐在树下,随手抛给顾亦初一颗梨子:“我入门时,师父说,当大夫最要紧的就是要跑得快,碰上不讲道理的病患,最不能与他争辩拉扯,走为上策。你看我武功平平,唯独轻功算得上绝顶,不独我,我师门都是这样。”
顾亦初微微一惊,又乐不可支。他远远见过宁思淮的师父一面,万没想到那样仙风道骨的人能说出这样逗趣又实在的话。他一边笑,一边感叹:“难怪江湖上神医谷行踪缥缈,不过这样倒真是免了许多麻烦。”
宁思淮补充:“还很实用,足以自保。”神医谷将时间都花费在了医术毒术上,自然没那么多时间练就绝顶武功。轻功练得好,配合独步天下的医术毒术,已经能够从天下泰半高手手中全身而退了。
顾亦初啃了一口梨子,清甜多汁:“你要我帮你,将来出谷,松溪怎么办?我看他黏你得很,会不会哭闹?”
提到这个,宁思淮也觉得头疼。松溪是他在外行走时捡回来孤儿,当时只有四岁左右。宁思淮本来是将他交给了村子里的一户人家养育,他自己却仿佛认准了宁思淮,没多久就自己跑到药庐,说什么也不肯走。
宁思淮实在没太多时间照顾孩子,好在松溪也懂事得很,仿佛只要不赶他走,就一切好说。只是每一次宁思淮出谷,都只能将他留在谷中。一年多来,他虽不哭不闹,但出门前总是用包着一汪眼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弄得宁思淮心里愧疚不已,深觉自己不是个好师父。
他无奈地摇摇头:“哭闹倒是不会,就是会委屈好长一段时间,好久才能哄好。”
顾亦初不以为意:“怕什么?我看你会哄人得很。”他不就被哄得乖乖在这谷中养伤?记事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悠闲到无所事事的时候。怪就怪在他不仅没觉得别扭,反而分外惬意,几乎要乐不思蜀了。
宁思淮无奈地叹气:“又调侃我。我外出行医时,寻常病人见到我,都觉得我医术虽好,人却冷得像冰雪一样。”
顾亦初嗤之以鼻:“那是他们浅薄。”
宁思淮好笑道:“那么不浅薄的教主大人,你有话何妨直说,为何要祸害我辛辛苦苦栽种的药草?”
顾亦初脸色微红,无意识薅叶子的手讪讪停住,不好意思道:“被你看出来了?宁兄,你看我也快大好了,什么时候能出谷?”
宁思淮有点疑惑:“你自己的情况你也清楚,现在只是内伤暂且好了。外伤虽然用了药,也不是短短一月就能好透的。你是着急着出去处理教中事务吗?”
顾亦初摇摇头:“教中倒不用我担心,平日教中事务做主的多是十位长老,我这个教主,更像坐镇的重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透露少许,“你也知道我是被人追杀,但诱我进入圈套的,却不是这些人……”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紧,那张春光融融的脸上,漫上一层愁云惨雾,“我……我有不得不去弄明白的疑问,有不得不去了结的事,每多等一刻,就教我备受煎熬,如坐针毡。”
宁思淮沉默地看着顾亦初。顾亦初在谷中养病多日,他们相处得时日虽不多,但不难看出他是个纯粹简单的人,并不难懂,在某些时候甚至近乎单纯。他很少露出凄苦难过的表情,做什么都带有强烈的好奇心,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周遭的人和事,看起来一直悠游自得、无忧无虑,很是享受谷中生活。只有方才,似乎触到了他内心掩盖的角落,透出一丝如有实质的痛楚。
宁思淮心下一叹,并不追问,无奈答应道:“再等半月吧,届时我给你配些丸药,再开几个滋补的方子,你出去之后,一月之内最好不要有太剧烈的争斗。”
顾亦初心下大石落地,不由得喜笑颜开。他见宁思淮到底有些沉默,自己反而又开心起来,故意学着小松溪作揖行礼:“多谢多谢。”还没说完,他就忍不住笑了。
宁思淮也被逗笑了。他想起初见,当时的印象与现在差别何其巨大,出言调侃道:“你在谷中养病,可算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堂堂教主整日招猫逗狗,与小松溪玩得最好。你当时怎么能装得那么好?要不是我知道你是谁,肯定上当。”
顾亦初捂着嘴,眼睛弯弯:“那不是,人生地不熟,首先要顾着活命吗?”
“有道理。”宁思淮站起来,“我要继续锄地,你是去竹舍看书,还是去找松溪玩?”
顾亦初把梨子啃得只剩一个坑坑洼洼的核。他一扬手,将果核远远抛到山坡下,拍拍手随意道:“我坐到树上看着你吧。”他一纵身,跳到宁思淮刚刚倚靠的松树枝头,垂下两条腿,轻悠悠晃着。
宁思淮被他盯着看,锄头挥舞得越来越慢,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你盯着我做什么?不无聊吗?”
顾亦初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反而坦荡极了。他微微歪头,略略思索:“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挺有趣,一点也不无聊。”他眨眨眼,调侃道:“可能是宁兄容貌身姿都赏心悦目,我就当画看了。”
宁思淮哭笑不得。有时候他恍惚觉得谷中不是来了个人,而是来了只猫。这只猫并不高傲,却调皮得很,懒洋洋的,喜欢玩闹。
五月春末,初夏的气息漫进了山谷。繁花次第凋落,竹舍边的几丛夹竹桃开得旺盛,清晨的阳光穿过狭长的枝叶,留下一地斑驳的影子。窗台上摆着几盆茉莉,犹带晨露,碧绿的叶间点缀着几个小小的绿色花苞。
宁思淮在廊下看书,穿堂风吹来,拂起他的衣角。他难得清闲,难得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自在惬意极了。
日近中天,灶台上大陶瓮里飘出浓郁的香气,宁思淮放下书,起身将陶瓮中的汤水舀出一半,盛入一个扁平的陶砂锅中,又在剩余的汤汁中加上党参、当归数味药材。灶台上的陶瓮继续散发着香气,宁思淮则将陶砂锅端到了泥炉上。
墙边的架子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宁思淮打开一个圆肚陶罐,从里面舀出一大勺红色的凝固的油。这是他在外行走时学来的方子,以牛油煎制花椒、辣椒、香叶等数十种香料,出锅后凝结成块,食用时放入锅中化开即可。
不多时,霸道辛辣的香气从陶砂锅中迅速逸散开来,引人垂涎。
没一会儿,就有一前一后两道脚步声循香而来,正是顾亦初与松溪。一大早就出门玩耍、不见踪影的两人像是闻到鱼味的猫,被这浓郁的香气勾得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在前的是松溪,抱着他的小木马,一边流口水一边急问:“师父,师父,这是什么,这么香?”
顾亦初跟在后面,好歹是大人,并不像松溪那样急不可耐,但一双眼紧盯着陶砂锅不放:“对啊宁兄,我和松溪在山上就闻到香气了,这到底是什么,闻起来又香又冲。”
宁思淮挑挑眉。一早上猴得没影的两只馋猫,这不就被叫回来了?他将菌菇与豆腐放入锅中,回头瞥了眼巴巴守在炉边的两人一眼。
松溪抱着小木马,像只呆头呆脑的小兔子,站在炉边垂头往锅中探看,被辛辣的香气熏得眼睛红红,依旧不愿意挪开目光。顾亦初蹲在一边,拈着袖子角,躲躲闪闪地捂着鼻尖,像只探头探脑、想闻又被刺激得不行的猫。
宁思淮心中暗笑,解释道:“往更西南的地方去,那里有十万大山,里面分布着星罗棋布的部族。外人对他们了解太少,往往称呼他们为苗疆,其实那里并不只这一类部族,还有许多习俗、服饰完全不同的人。其中一个部族,住的地方炎热潮湿,却盛产一种名为‘辣椒’的物种,这辣椒也有很多种类,颜色、味道都不尽相同,其中一种特别适合用来做这样的红汤锅底,用来烫着肉菜吃,虽辛辣刺激,却教人欲罢不能。”
松溪听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连连点头。顾亦初却好奇道:“苗疆不是道路险阻、极难行走吗?你去哪里做什么?为了找中原没有的药?”
神医谷种着数不尽的药物毒物,这自然不可能是就地取材,而是一代代门人从天下各地搜罗而来。顾亦初这样的推断很合理。
宁思淮看了一眼松溪,摇摇头:“我去那里倒不是为了找药,是为了去解一种不是毒的毒,你以后就知道了。”
顾亦初便明白了,这与宁思淮的私人恩怨有关。他最为羡慕的,就是宁思淮对待徒弟,像慈母一样精心呵护,不教他早早体会人间风雨、人心难测。似乎徒弟在他这里,是一棵尚且幼嫩的小苗,害怕他过早经历风雨,容易催折。
顾亦初忍不住道:“我要是以前能做你徒弟就好了。”
宁思淮哭笑不得,将碗塞进顾亦初手中:“你要是我徒弟,肯定特别不服气,觉得我就比你大两岁,武功又不如你,凭什么当师父。”
顾亦初挟了一筷子菜,被辣得眼睛立刻就红了。他一边“嘶嘶”呼气,一边忍不住吃第二口,还要回话,忙碌极了:“也对,这菜真好吃……”
一阵风吹来,树影摇曳,叶子沙沙作响,正是个小憩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