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此情空余恨》Romance

1、引子·寂寞宫花

　　飒飒霜飘鸳瓦，翠幕轻寒微透，
　　长门深锁悄悄，满庭秋色将晚。

　　眼看菊蕊，重阳泪落如珠，长是淹残粉面。

　　长夏过后，御花园的莲池渐渐人迹稀落起来，穿檐的风也一日紧似一日。偶尔淅淅沥沥的小雨飘湿窗上菱花纹的窗纸，蟋蟀的残叫里便透出凉意。满庭的树仍是绿得浓重，枫树和槭树的叶脉里张扬出胭脂一般的红，正堂插瓶的菊花吐出金黄娇艳的蕊——皇宫内院毕竟不比别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是这般堂皇而华贵的美。即便是这小小的锺萃宫，并非皇上身边后妃们的居处，一年里也没有多少时间见得到有头有脸的贵人，仍是布置得大气雅致，不失半分皇室威仪。

　　“小陈子，别尽顾着偷懒，你去吩咐后园的花儿匠好生修剪花圃，过两天各地选进来的小主们就要住过来了。”说这话的是宝嬷嬷，锺萃宫职分最高的教引嬷嬷，也是这宫里大小太监和宫女们的克星。小陈子今天运气不好，又被抓包了。
　　我正暗自偷笑，却不防宝嬷嬷还有后话：“晴烟，这小陈子毛手毛脚的，我心里不踏实。你与他同去，留神关照着后园那片美人蕉，小主们来了要插瓶的，别让他们冒冒失失踩坏了。”
　　“可是嬷嬷，您先前让我跟朝夕姐姐安置西厢的绣架，可还没有弄完呢……”虽说是入了秋，可这秋老虎也一样厉害的紧，何况后园里那帮粗鲁的花儿匠总让我觉得不自在。
　　“绣架暂且不急，内务府的太监们用过午膳才会把新进的绣品送来。你这丫头，入宫总也有一年多了，还是这般赖皮！”宝嬷嬷真是厉害，一眼看穿了我的小把戏。朝夕姐姐看着我笑，拉拉我的裙摆，悄声道：“让你去后园便去，虽说辛苦些，倒别忘了那儿可是有个会使剑的侍卫哥哥……”我不由得红了脸，回头啐到：“姐姐又取笑晴烟，怕是你自己想……”
　　那边小陈子恰好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安，向朝夕姐姐讨茶吃。朝夕姐姐住了话，笑骂了几句，便让我和小陈子一起办差去了。

　　“晴烟姐姐，”行不了几步，小陈子便又没话找话起来，“你说这秀女大挑，到得咱们这里的，怕都是顶尖人物吧？”
　　“那是自然，不光是一乡一县出名的美人，还都是身家清白，有些还非富即贵呢！你一个小太监，看着流口水已经很超过，其他就别肖想了~~”小陈子的呆样让我从心里觉得好笑，这个不靠谱的小太监，不知道又做什么美人梦了。秀女大挑，三年一度，大概是锺萃宫有份参与的唯一的宫庭盛事，每次选的也都是品貌上佳的美人。虽说不一定能得到皇上的宠幸，当今的后位也没什么可觊觎，但入了宫就算是得了这块敲门砖。多少人家巴巴盼着自家闺女雀屏中选，从此便飞黄腾达起来呢！只是这后宫的辛酸，纵然正史野史历历在目，仍是远超过外人所能想象。想来自己入宫一年多，越看便越觉得心惊，越看便越庆幸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不知今次入宫的小主们，又有几人看得透呢？
　　大概听到我在叹气，正在大发花痴的小陈子又回过神来打趣：“晴烟姐姐莫不是怕小主们花容月貌，被比了下去么？姐姐放宽心，小陈子可不是那朝三暮四的人，对姐姐更是忠心不二……”我笑啐他，这小太监的嘴里没一句实话，“来过咱锺萃宫的宫女姐姐，怕是每一个你都这样说罢？你看人家小李子，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就比你要好得多。”小陈子道：“呸呸呸！小李子不过是读过几天书，会写几首歪诗。姐姐莫要被他骗住了，其实读书人是最靠不住的……”
　　如此说说笑笑，到了后园交待过嬷嬷的嘱咐，我便和小陈子一起在廊下阴凉里闲磕牙。皇宫内院，长日无聊，像我们这种连答应都看不上的小地方，也只能靠大家互相娱乐。好在锺萃宫的两个小太监，小李子是个落第秀才，略通诗书，而这个小陈子又极擅长耍宝讨欢喜，因此倒也不觉得日子太无聊。

　　可是今天，却有些不同了。一炷香过去了，两柱香过去了，日头渐渐高起来，连喝着雪梨茶的小陈子也耐不住开始嚷热。我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心下却忍不住急躁。一方湖绸帕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已经显出些微的褶皱，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四下里寻着，可是偌大的后园里只有几个花匠在太阳底下忙忙碌碌，就连门口也没有半分动静……
　　“小陈子，”我终于按捺不住，出声打断一边小陈子抱怨秋老虎的独角戏，“今儿个咱这锺萃宫也怪得紧，小李子不在宫里，就连臧侍卫和穆……穆侍卫也不见踪影。莫不是以为宝嬷嬷忙着秀女入宫的事儿，一个个都偷溜出去喝茶了？”
　　“非也，非也~~~晴烟姐姐，”小陈子怪腔怪调地拽文，故意学着小李子平日里说话的腔调，逗得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才眨眨眼不怀好意得道：“这小李子嘛，是宝嬷嬷派他到瑜妃娘娘跟前听差去了，为着秀女入宫的事儿，需要有个人常在娘娘跟前讨主意。这臧侍卫和穆侍卫嘛……他们俩呀……呵呵……”
　　“小、陈、子，”我恨得牙痒痒的，这小太监专门让人心里着急，“你信不信下次姐姐把你偷吃桂花糖的事儿告诉嬷嬷？”
　　“哎呀，人家只是说话慢，姐姐你不要生气嘛~~姐姐心里想什么，小陈子哪儿会不知道，嘿嘿~~~”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欠打！
　　看我真正有些气恼，小陈子也就不再闹我：“好啦好啦，我告诉姐姐啦！臧侍卫和穆侍卫奉旨出宫去了，说是要暂去几天，好像是上头派他们两个保护要入宫的秀女姐姐，要等秀女入宫的时候才一块儿回来呢。”
　　“秀女姐姐？人还没到就叫的这么亲，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坏小子，当心被嬷嬷发现你妄想入宫秀女，揭了你的皮去！”我一边啐他，一边却也隐隐的担心起来。小陈子还没见到秀女便已是如此，那他……他可也是……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西厢的绣架摆错了两次，还差点失手摔了花瓶，朝夕姐姐被我折腾得苦不堪言。“去去去，沐浴完了就去廊下给鹦鹉喂食，去看着隔壁永宁宫的猫儿别踩坏了花圃，去数数咱房檐顶上有多少星星……总之做什么都好，你这丫头心神不宁的时候就只懂得添乱，快别在这里伺候着，白招嬷嬷的骂。”
　　太阳落山了，又是一天过去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后天，后天才是秀女入宫的日子，还有十几个时辰。我放下手里的纨扇，随便在廊下抓了一朵晚凋的凤仙花，无意识地揉着。深宫寂寞，如履薄冰，在入宫以前我便知晓这红墙黄瓦里的日子压抑得令人窒息。上个月的初九，宝嬷嬷还为我张罗了一桌寿面，上上下下十几个人躲在锺萃宫里为我庆生辰。十七岁，及笄的年纪也早过了，实在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时候了。我晓得大家的心思，虽是我的生辰，却不免让每个人感叹在宫里虚度了一年的光阴。古人说，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我和朝夕姐姐固然如此，即使是宝嬷嬷、小陈子和小李子，虽然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皇宫，可是春花秋落，寂寞空庭，总还是希望能够有些什么，证明自己曾经来过，存在过，证明自己还有明天值得期待。
　　打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自己没有眷恋皇恩的命，容貌、才情、家世，虽然在众家女子当中我已算是拔尖儿，却还不足以登上能在后宫趾高气昂的位置。遗世独立，清心寡欲，看不惯也做不来后妃争宠的宫闱戏码，我对自己这一身鹅黄绿的宫装很满意。当然更满意的，莫过于三年之后不得皇上临幸，便可以由家人领出宫外、婚嫁不问的恩旨了。我不稀罕天子的宠爱，但我也有自己小小的幸福，哪个女子不盼望能有一个爱自己的相公，生一双乖巧可爱的儿女，相夫教子其乐融融呢？
　　“哎呀，真糟！”我懊恼地叫。廊上鹦鹉突然扑闪了几下翅膀，吓到了我，这才发现凤仙花的汁液沾染了我放在膝上的纨扇。“看来没别的法子了，明天肯定被嬷嬷骂……”这凤仙花是养来给锺萃宫的几个女子染指甲用的，染指甲的凤仙花汁本来就难以洗脱，更何况这宫里的凤仙花是花匠们精心挑选来的良种。“也罢，幸好衣服没事，不然还真不知该怎么见人，怎么……怎么见他……”

　　不期然地，想起一对深得像湖水的眼睛，想起那个天气很好的清晨，在后园里无意间瞥到的一抹雪亮的剑光。穆瀛，穆瀛，一个笔画多到不可思议的名字，却这样温柔地缱绻住我的心，在点点银光的剑花中封印。锺萃宫太小，小到装不下我小小的情意，甚至连宝嬷嬷都早已经知晓；锺萃宫太大，大到有这样多的转角和廊柱，让我的目光总是在急忙中寻找你的身影。你不苟言笑，你不动声色，你有一身好武艺，你说你对皇朝忠心耿耿，所以你从没回应过我的感情。《诗经》说，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然而你，却似乎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就让我陷进了这样一个绮丽的梦。我偷偷地注视着你，我热切地注视着你，有的时候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温柔，看到热情，却总是稍纵即逝——似乎怕触碰了什么，又似乎在躲避什么。小陈子曾经偷偷对我说，臧哥跟他提到，你背后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也许，有些什么是我还不知道的。穆瀛，穆瀛，会有一天，你牵着我的手，看着天上的白云对我讲起往事吗？会有那么一天吗？

　　沉沉的钟声敲破夜的浓黑，似乎有飞鸟从窗外的枫树梢掠过。我在梦里，绽出一朵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