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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反悔 ...

  •   意外总在一个人忘形的时候发生。

      我一生中喊过好多人做妈,爸,哥,姐,但肯把我当作亲人看的,哪怕只是结拜上的亲戚关系,却是一个也没有。言重生,我们只认识了两天,带着点硬来的胁迫,他却叫我老弟了。忽然间好像真的多了一位亲人,我太高兴了。高正真是个遇好人,碰好运的好地方。
      就这样,踏着轻快的脚步,我的好运走得也实在太快太快了。

      一阵重重的碰撞,简直有堕楼的震撼。我冲力太猛了,撞得半死,反弹在地,身子还飞脱出去。全身骨架几乎都散脱开来,揉着乱冒金星的眼睛往前看,恐怕这时才是魂飞魄散的时候吧。

      “以书!”大哥看着惨烈倒地的场面,连忙赶过来抱着我胳膊,问:“没事吧。”我不敢回答,眼珠子只往前看着,连痛也不敢冒上身体了。

      “就算有事都该说没事了吧,不过,说了没事,也不代表她平安无事。”站在我对面的培训经理马英伟揉揉胸口,应该让我撞痛了吧,他却站得□□无比:“你是新来的见习生吧。”

      “我……我叫林以书。刚才……很对不起……噢!”我尝试着站起来,可鞠躬道歉时,身体卡刷卡刷的,哪块骨头对上哪个关节,似乎全都失灵了。

      “以书,还好吧?先到那边坐坐。”我这个大哥还真算不错,大难当前,还只顾着我的伤势,其实,我更希望的是,他能够帮我解解话,给马经理消消气。

      “哼,当上见习生了还那么冒失,叫我怎写报告推荐你到别的部门去呀?你呀,哪家学府毕业的,这么个动作,有失母校啦!”

      “甚么学府?”

      “就是你读的大学呀!”

      “我……没有读过大学呀。我是高中毕业……”

      “甚么!连Degree也没有,你怎进来的?谁跟你面试的!”

      “我……忘了……”

      “哼,连跟你面试的人也可以忘记的,果然是中学的材料。我看你还是回去吧,说不定人事部搞错了甚么才会让这般窝囊的人进来。”马经理说得不留情面,我的美梦似乎已经要完蛋了,正想向他求饶的时候,马经理身体挪了一挪,身后出现一双眼睛,两双,四双,八双……刚才没发觉,原来两组见习生都跟在马经理后面。对啊,休息时候结束,是所有见习生接受马经理训练的时候了,那帮人挠着手不耐烦地盯着我,当中还有窃窃私语声,大概是:“搞甚么嘛,请了个中学生,那我们读这么多年大学干嘛……没见识就是没见识,我们当中最差劲也起码是科大毕业,夹了这么个中学生过来,算甚么啦……”

      一众厉眼气瞪瞪地冲着我,像猫群看见耗子似的。我做错了甚么,为甚么每个人都非要赶我走不可?

      “高正如果连请一个见习生也会搞错的话,那帮人力资源管理的人才也实在恐怖。话说回来,如果忘记面试人就叫窝囊的话,那么,我倒想问问马经理,以你的才智,你昨天面试了多少人,又是不是每个人都已经认得牢牢呢?”一米八挡在一米六身前,那气势可大大不同了。我看不到老大的样子,可那据理力争的语调,连我自己也神气起来。

      “反问得好,你一定跟她是同期的见习生吧。”马经理没有让老大反唇相讥气疯,眉宇间更露出点点欣赏的神色。

      “我叫言重生,是林以书另一组的同学。”

      “呵,上班才第一天,就把另一组同学都结识了,”马经理挑眉往我瞧着,道:“看来,我真的不可以小看你啊。林以书,过来。”

      大家都不知道马经理想干甚么,老大还想护着我,我却不好意思再为人家添麻烦了。说是结为兄弟,难道真的要人家抛头髗洒热血吗?我扯扯老大衣袖,示意让我过去,瞧着马经理,再也不怯怯懦懦的,扬就即说:“马经理有甚么吩咐?”

      “考你!”

      “考,”我看看旁边的人,竖起食指指着鼻尖:“我?”

      “对啊,待会我们重温HP和COMPAQ合并的个案,明天的国际合并业务发展报告,就由你来做。你干得好,今天的事就算我错。干得不好,就证明你确实没有留下来的资格,明天,也就是你在高正的最后一天。”

      今天的中午过得特别快,从办公室看出窗外,那一排排巨厦间隙中涌出来的红霞,由艳变淡,由淡变成没有希望的灰。我的下巴枕到窗台上,咀巴张开,在手臂上咬着,就没有放口了。
      “你的祖先是食人族吗?”

      身后一把声音传来,说笑的语调也是呆呆钝钝的,不过倒中气十足。

      “大黑熊?”我回头瞟了瞟,又垂头丧气地对着垂死的暮气。

      “其实我想问你很久了,为甚么你总喊我大黑熊?我这早跑洗手间照镜多次了,我不觉得个子大到哪去呀?”

      “哈,笨蛋,叫你一声大黑熊就要跑几次洗手间啊。”我忍不住回头朝他笑个不停。

      “笑了,那应该没事啦。”老大走过来揉我头顶,那感觉,真的好像有亲人在安慰自己。只是,那信任的眼神,那无论如何艰辛也给予支持和安慰的目光,竟然叫我内疚起来。

      “算了,你还是不要把我当兄弟好了。”他太高了,仰望太久脖子痛,我垂下头来□□制服上的一角。

      “原来你这个人做甚么事也那么儿嬉吗?”身前一个黑影盖着,他朝我蹲了下来。现在轮到他仰望我了,他黑黑的眼珠,使劲地盯着,眼里竟有点被骗的失落。

      “我……哪有儿嬉吗?我第一眼看你就有亲切的感觉,好想跟你成为好朋友,我才会这么心急要跟你结识。可是,我……不应该说要当你兄弟,我……其实我是个扫巴星,一出世就把爸爸妈妈克死。跟我要好的朋友,都交上背运。我这样的人啊,迟早连累你……”不能说了,喉头已酸得可以泡醋,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之不尽。摸摸口袋,忘了在新的制服放下纸巾,遭了,今天还用了不防水眼线,这回又糗死了。没脸见人,我只好以手掩面:“我把话都说了,你就跟他们下班吧,别管我了。”

      谁把我指掰开,力度不小,却也不粗鲁。指缝里看见的大黑熊,他的双眼竟然也红起来。以前我说自己的身世,也只会让人笑,从未有人像他那样认真。他把我手握在掌内,又慢慢拿过纸巾给我一下一下擦走见不得人的眼线混泪水。他的咀巴一下一下撅起,好像受屈委的是他似地。我知道我这样子一定很丑,侧过脸来不想让他这样盯着,他却笑笑说:“都擦干净了,其实你不化妆也挺好看呀。”

      “会吗?”现代的社会,哪有女生上班不化妆呢?

      他没有回答,只合咀笑出个极大的弧形,脸上的肉都往上推着,要人想咬他一口。

      “傻瓜,人不会倒霉一辈子的。”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支钥匙,说:“你既然把它交了给我,我就要代他好好照顾你啦。”

      “这……”

      “这就表示,从今以后,你都要好好听我话,不然我会打你。”他站了起来,鼓起腮帮装凶,话未说完,就朝我头顶打下去,妈呀,力度还不轻吶。

      “唷!真的打呀,我没有不听话呀?”

      “还说没有?连这个大哥也不要了,还不算离经叛道呀?”

      “那你我要我怎样嘛?”

      “道歉呀,还有,三个小时内把报告写好。”

      “三个小时啊,我哪能……我的英文其实……不……太好……”

      那一夜,天很黑。四周商业大厦的灯一幢一幢地关掉,月亮似乎也要下班了。见习生临时办公室里,为着省电的缘故,不受中央电流控制的只有计算机和桌灯。淡黄的灯光下,高个子寒着背教小不点报告的形式,国际商业走势,小不点一边忙着打字,一边抬头仰望,一边还要防避突如其来的手指敲脑门。高个子手插裤袋,抓着眉心打电话求助,小不点扯着头发,翻着字典写呀写呀,写得鼻尖跟桌面越来越亲近,越来越亲,亲得口水也流了。

      大码西装外套轻轻披在伏着桌上睡死的人,那压在臂下的报告一下一下慢慢抽出。抓着报告的人,把睡着的头发挪到一边,再将外套往上拉好,才走到自己座位上,敲着键盘飞快打着。

      那夜,很静。中环是个入夜以后,就脉搏放缓的地区。当行人不再流连,车子不再在路海上浮沉,人会在静谧的世界里,酝酿出甜沁沁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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