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玖·黍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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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山，树影幢幢。通体墨蓝的小鸟轻盈地越过枝枝桠桠，精准地停在白衣少年伸出的指尖上。它扑扇着翅膀，仰头啁啾几下像是在诉说什么，而少年竟带着一丝柔和的神态，专注地侧耳听着，像是长辈对着那些喋喋不休的孩子般，却看不出半点不耐。
然而这一情形很快便被从一旁矮树丛中传出的簌簌声打破了，小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惊得飞离开少年的指尖，从纵横交错的枝条中钻进密林深处，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咯吱。”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虽然细微，却在四下的静谧中被无限放大。白衣少年不悦地皱了皱眉，面色无异地看了一眼刚刚鸟儿离去的方向，才将视线转回到发出响动的矮树丛间。
率先出现的是一条深色的小蛇，它吐了吐信子，睁着眼睛无辜地看向少年，而对方却并不领情，一挥手，柔软却带着力道的白羽破空而来，其速度之迅疾，令小蛇只来得及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堪堪躲过了扎入地面的暗器。
“白凤，你做什么？”不远处的树后，身形窈窕的女子身形随着这道声音出现，她同样皱起眉，态度显得并不友好。她迈着步子走近过去，然后蹲下来伸出胳膊，任由刚刚那条受到攻击的小蛇爬上自己的手臂，才站起来带着不满地指责道，“你吓到它了。”
“哼。”被称作“白凤”的少年并不觉得自己有抱有歉意的必要，他将双臂抱在胸前，姿态傲慢地意有所指，“是它吓跑了我的谍翅。”
女子抿了抿唇，也移开视线，倒也没有继续同他争论下去，只是淡淡地开口一问：“卫庄大人呢？”
“谁知道。”
白凤先是不假思索地回应一句，末了，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幽幽地补充道：“卫庄大人似乎对那个香兰阁的琴姬感兴趣的很，他倒是不肯放过任何一样跟‘红色’沾边的东西。”
说着说着，他忽又勾起嘴角，斜睨了一眼因为话中“红色”二字而面露异色的女子：“你恐怕要失宠一段时间了，赤练。”
江湖间流传着聚散流沙的主人因一人而喜爱红色，赤练却清楚那个人不是她。
“琴姬……？”手臂上盘绕着的冰凉触感令她从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却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地去思索这一切发生的可能性。
她没能得出结论。
努力地压下心中泛起的些许不安，赤练步履平稳地越过白凤，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回去吧。”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却陡然掀起一阵微风，惊落了几片绿叶，再回头看去，原地只留下一片洁白的翎羽悠悠飘落。
*
红姬抱着一个布包，独自站在街角，身后纵延出一条蜿蜒的深巷，是和她面前川流不息的街道所不同的寂然。
她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的街道看了看，刚刚同她一道过来的泉儿忽然间发现有东西落在了方才那家店里，向她道了歉后匆匆忙忙地赶回去找了，在她的再三保证下，红姬便留在原地等待。
只是过了这么久还是不见人影，再加上她们已经走出来一段距离，这人群熙攘的，恐怕那孩子是找不到路了。
虽然心里已经基本上确定了这点，但她却也不敢就这么贸然离开，否则万一泉儿找回来，就要两两错过了。
好在她今日并不赶时间，现下只希望泉儿能在天全黑前赶回来，毕竟入夜之后城里便要禁止行人通过了。*
这么想着，她不由得叹了口气，为自家那个小姑娘偶尔的迷糊感到无奈。
正出神着，身前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听见有什么人高声叫喊，与此同时，人流自动地朝道路两旁聚集过去，空出中央的一条道路。
她这才看清，原来是几个秦兵护送着中间的一抬轿子，刚刚大呼小叫的肯定也是他们了。
能获得如此排场，想必是什么身份不凡之人吧。
“那是当今秦相李斯，彤姑娘。”
突然间传入她耳畔的柔和嗓音，并不锐利，却在那一瞬间让她浑身一振。
似曾相识的称呼仿佛撬开了什么东西般，令她回想起多年以前的某个时候，尚未及冠的少年和黑发女子相对而坐，面前摊开的竹简上写的是她印象中那位最初的圣人的一言一行。
而如今被叫做“红姬”的女子紧了紧手臂，胸前抱着的布包被压皱，她翕动了两下嘴唇，最终也没有勇气转过头去看向一旁停住脚步的青年，只是沉默地立在原地，垂下眼帘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的反应似乎在青年的意料之中，于是他又用与上一声轻唤没有区别的语调换了另一个称呼：“红姬姑娘。”
“……”
“红姬姑娘和在下的一位故人很像，是在下认错了，还望谅解。”
她本来已经迈开了的脚步因这一句又生生停下。深吸了一口气，却终是没有下定决心转身面对。
青年却好似并不在意这些，微微一笑便又径自说下去：“久闻红姬姑娘琴技出众，姑娘看上去并不似本地人，敢问姑娘是哪国人？”
背对着他的黑发女子一愣，没有料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地发问，她咬了咬下唇，片刻才听的自己带着闷哑的声音。
“公子此话怕是不妥。”她盯着前方，载着李斯的轿子在驾马护卫的护送下前行，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另一边，“今九州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秦地，四境之内莫非秦民。”
昔日燕赵韩魏之流，皆已不再。
*
大约是从未想过她会这样回答自己的问题，这一次变成了青年在原地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从一开始就没有转过身的女子的背影。
“……呵。”半晌，他蓦地苦笑一声，“果然是认错了，姑娘并非在下所说的那位故人。”
他印象中的那个女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淡然平静，却是同他们一样，满身都带着骄傲之人。
他还记得女子谈及自己家乡时那样坚定的神情，哪怕现在时间匆匆如流水般逝去，她深邃如墨潭般的眼眸也不会在他的记忆中淡去，少年时的他就坚信，他绝不可能在第二个人身上见到这样的眸子。
所以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断然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公子的故人……”她在这次的对话中头一回主动开口，声音带着点自己都难以察觉到的茫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嗯？她啊——”
“姑娘！”
青年后面的声音被急促而来的少女的呼喊声掩盖了过去，她倏忽间挪动脚步，披散在肩膀上的黑色长发随着转身的动作划过一道弧线，同色的眸子所目视的，只有青年嘴角勾起的柔和的弧度。
“在下张良，有缘再见，红姬姑娘。”
“等——”
第二个字在她的喉咙里徘徊几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已经抬起的手臂也维持着半伸不伸的姿态，指尖动了几下后还是放弃般地垂下。
直到视线连青年离去的背影也捕捉不到，她才蓦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然为时已晚。
“非常抱歉，久等了红姑娘！奴婢刚刚一下子没找到回来的路，叫姑娘等了这么久实在是罪该万死……红姑娘？”
黑发女子默默地将手里的布包交给一旁的泉儿，随即便转过身迈开脚步。
“我没关系，就要天黑了，快些回去吧。”
*
“谢天谢地，红姬妹妹你终于回来了！”
刚一踏进香兰阁的大门，襄姬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拉住她的手，什么也不说地就往里走去。
“襄姐姐？请等一下——发生什么事了？”红姬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的步子因为没来得及调整而踉跄了一下，幸好泉儿在一旁扶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才不至于跌倒。
而襄姬显然没有工夫回答她，只是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一边自顾自地连拉带拽地往里面带。
她皱了皱眉，对襄姬这样的态度感到些许不满，却又觉得能令一向从容的襄姬都急成这个样子的，一定是像她所说，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请冷静一下，襄姐姐”她微微用力，便挣脱了被对方在匆忙间胡乱抓住的手腕，停在原地，抬眼看向襄姬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复又开口问道，“请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襄姐姐。”
或许是红姬镇定的语气令她感到稍稍放松了些，襄姬叹着气揉了揉额角，语调中带着无法掩盖的疲惫之意：“抱歉，是妾身失态了。妾身就长话短说了，一个时辰前一位客人突然到访，指明了要找妹妹你。掌事的自然是拒绝了，请他改日再来，那位却坚持一定要在今日见到妹妹……”
她在襄姬的这一番叙述之下，心中也大致组织起来了事情的轮廓，让她疑惑不已的却是她为何在一开始会是那样慌张的姿态。
毕竟作为香兰阁的招牌红极一时，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却无一例外都被襄姬打发走了。
“要是平常的那种客人也就罢了，但是这一次……毕竟给了掌事的那么多钱，掌事的也不好拒绝，而且……”襄姬说的有些含含糊糊，到最后甚至干脆闭上嘴，留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像是震惊，像是诧异，又像是……同情？
“……那位客人现在在哪儿？”沉吟片刻，她开口。
“在妹妹房间里候着呢。”
*
她问自己，当时的她，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拉开的那扇门？
她不断地问自己，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在门内那人转过身来的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刹，脑内立刻就变得一片空白。
她设想过无数次，有一日她会无法逃避那些她正在逃避的，也设想过无数次，自己会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下再一次与这些记忆中的人相遇。
她刚刚经历过的一场再遇，被她用一如既往的方法逃避开了。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
她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固，这个人身上的一切，在她看来熟悉而又陌生，仿若当年她第一次发现他变得银白的鬓发，还是昨日之事一样。
“我听说这里有个琴技超绝的红姬——
“该不会就是你吧。”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玖·黍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