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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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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下起了雨,落在身上温软而冰凉。四周的山水人景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水雾中,迷离的有些不真实。
崔中石打着把天青色的雨伞,穿着藏青色的西服在长桥上穿行,画面好像突然就遥遥地放缓了,像是拉长了的胶卷,一幕幕,都显得分外温柔。
尖锐的电话铃刺破静谧——
崔中石连忙收起伞,闪身进了公共电话亭。
“大少爷住进医院了吗?”
“是的老板。下午两点进的医院。”
“徐大夫愿意去会诊吗?礼金收了没有。”
“都收了。”崔中石轻轻地说,添了句,“应该会尽力的,老板请放心。”
——毕竟这是我拿这辈子的命换来的。
“大少爷的病很复杂,还可能引起很多并发症,等这次会诊的结果吧。”电话那边的声音顿了顿,“还有,听声音,你也像感冒了。”
崔中石轻微皱起眉,这次同样如此,他们不打算让他去法庭,而是让他待着等结果。但是他崔中石不甘心——
“是。”他听到自己说。
“你好好调养,相信家里,事情会办的稳妥。五点前你那里也不要去,五点整你还来这里。”
电话那边挂了。
崔中石皱着眉,眉头久久不能伸展开。
闲庭信步云水间,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被准许去见方孟敖,他也真的无事可做了。毕竟来到这里的这三年,他都是为了方孟敖,为了他能成功的进入组织,为了他能够在关键时刻为组织出力,为了他……
也为了他。
崔中石深吸了一口气,静静聆听着小楼上的小曲儿,琵琶声叮咚叮咚,却是上了年纪般的沉稳音色,唱戏的中年人将词儿拉着长长的调子,幽幽缓缓。
随着女声响起,吟咏哦叹。此生……不……分离……
崔中石别过脸,看向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默念着,方孟敖……
围着白围裙的店小二见了他,立刻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先生赏脸,是不是要点一曲。”崔中石没有回话,店小二又殷勤地念叨,“点一曲吧。”
崔中石抬头看了他一眼,想着自己也好久没听那曲子了。自打从西山监狱被枪毙以来,也有一段时间了。
这次却没有拿出被人嫌弃的法币,递给对方三美元,特意强调:“点一首月圆花好,要周璇原唱的。”
“先生好耳力,敝店请的这位,外号就叫金嗓子,唱出来不说比周璇的好,准保不比周璇的差。请先生稍等啊。”店小二闪身进了里屋。
清远悠扬的女声传来,遥遥地沉进心底,最是那一曲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三年前的他第一次遇到方孟敖,一身军装穿的笔挺,脸上却带着放荡不羁的笑意。
团圆美满,今朝醉。
也算的是团圆美满,至少又一次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伴着悠扬轻柔的歌声,一幕幕往事如模糊的了泛黄照片,渐渐清晰在眼前……
那一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连风都是轻柔地微拂着地面大片泛黄的草地。方孟敖和他共同坐在车里,苍天辽阔,似这世界之中只余他二人。
方孟敖的目光注视着远方,可崔中石分明能看见他眼中的失落与痛楚。崔中石笑了,他用手轻轻捏着那张有方孟敖在内的黑白全家福,在方孟敖转过头与他对视的那一刻,笑意更深,更真,拿出这辈子的真诚缓缓告诉他:“我代表组织祝福你,花常好,月常圆,人长寿。”
……
“先生,先生,您点的曲子已经唱了两遍了,要不要换一个?”店小二的声音突然而至,把崔中石蓦然拉回了现实。
崔中石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离开了这里。
五点整崔中石准时去了电话亭,收到方孟敖已经释放的结果,甚至还得到了上头的重用。崔中石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坐车到了中央饭店。
到中央饭店,等方孟敖来。
这也是他死之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而此时,崔中石也清楚地记得,他已经因为为救方孟敖而四处活动,被曾可达盯上了。曾可达也极其敬业地执行了上辈子的作风,监听他。
打开门,拿了件衣服,洗去一天的疲惫和风尘,穿上白衬衫,坐在床边静静地等方孟敖来。
崔中石有一瞬的恍惚,这么做值得么?
为了党?为了人民?可是他真的又做了多少真正为了人民的事呢?
他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保护好方孟敖。
那是组织下达给他的最重要的任务,那也是他现今唯一要做好的任务。
——八点四十五分,崔中石进入房间,洗澡。
突然间很想家人,很想碧云,很想他的孩子伯禽和平阳,但是他不能给他们打电话,上一次给他们打电话时,还是碧云在斥责他这个不负责任的丈夫。
回家的次数那么少,每次回来停留的时间又那么短。家里没有钱,连孩子的报名费都交不起,米也已经都吃光了。他这个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都当到哪里去了呢
他愧对他们,更愧对自己的信仰。
他每时每刻都在做背叛自己信仰的事,却只能用近乎无理苛刻的方式去节用,对行里节用,对自己节用,对家里节用。
碧云跟了他,他们之间却没有爱情,碧云是该获得更好的生活了……
离开他……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身绿色军装的方孟敖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他的每一根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严格得就像他带的队伍的军纪,眉眼轮廓很深,英气勃发,军人的硬气和青年的气质奇妙地融合在他身上,让人一眼就能记住他。
他的两只袖子挽着,颇有些美国人的作风。
崔中石惊喜地看着他,“孟敖,你来了。”
“嗯,我听曾可达说了,特地来谢你。”方孟敖答道,他凝视着正坐着的崔中石,白衬衫上还带着水,氤氲的水汽将他包裹着,显得有些不真实。
崔中石沉默了,示意他靠近。
方孟敖遵循着他的手势,站到他身旁,静静看他拿起铅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有人监听。
——九点零五分,方孟敖至,崔惊喜,沉默。(似有疑虑,目光交流)
崔中石继续用铅笔写下:按照我写的说。
方孟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点了点头,选择无条件地信任他。
崔中石抬起头,看着方孟敖,面上绽开一个温和清润的笑容,似是夸奖和鼓励。
方孟敖从上往下看着正微笑的崔中石,心中又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他的崔叔经常这么对他笑,每一次都笑得很温柔,笑得风轻云淡,似乎再难的事,到了他崔叔面前,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崔叔的笑容,很好看……
……
此时方孟敖已被当庭释放,国民党不仅没有贬他的职,甚至给他、以及他带的飞行大队都升了中校极的职位,命他到北平来做经济稽查大队的队长,以及五人小组的一员。
来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这笔乱账以及七五□□的事儿,但民事调配委员会的账每次都要从北平分行走,崔中石是管北平分行的账的。上头这么一查,明面上是在查民事调配委员会,实际上是在查北平分行,查崔中石!
难怪方老爷子和谢培东要说,踹人被窝踹到人家里来了,太不道德。
“你愿不愿意干是你的事,谁也强迫不了你。”崔中石低着头,铅笔沙沙地在纸上写字,“但你既然问到我,我就再劝你一次。”
“十年了,一直不理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你又辞去职务不干,下面怎么办。”崔中石一边说,一边泰然自若地用铅笔指了指刚写下的话。方孟敖微俯下身子去看,却没料到闻到了崔中石身上淡淡水汽的味道,他定了定神,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句话上。
【以你的性格不会接受预备干部局的命令】
他的崔叔真是好了解他!
崔中石继续说着:“没有了家,没有了单位,除了开飞机别的事情你也不会干,总不能到黄浦江去抗包吧。”
确定这些话已经传到监听人的耳朵里去后,崔中石再度写下——
【请示组织之前,你先接受这个任命】
“别的不说,一天不让你抽雪茄,不让你喝红酒,你就受不了。”
【用你自己的风格,接受任命,至关重要】
方孟敖俯下身子,看到他的崔叔用峻拔之中尚带温柔的字体给他指了条明路。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方孟敖遇到什么难对付的事,崔中石总能风轻云淡地替他把这些事摆平。
把性命交到这人手里,两个字,稳妥。
在纸上写下【问我以往给你的钱是你父亲的还是你弟弟的】后,崔中石停下笔,转过身,抬头真诚地看着方孟敖。
他的眼神让方孟敖心里一颤——
同时积郁多年的旧伤也被挖了出来,看了眼崔中石,崔中石朝他点了点头,坚定的姿势,让人充满信任的眼神。
方孟敖顿了顿,开口:“我知道你以前给我带的红酒雪茄,都是你们方行长掏的钱,我不会认他。”方孟敖将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我抽你给我送的烟,喝你给我送的酒,那都是美国人给的。我不抽不喝,也到不了老百姓手里。”
崔中石轻叹一口气,“那这三年多,每次我都来错了?事情过去十年了,抗战胜利也三年了,让夫人和小妹遇难的,是日本人,毕竟不是行长。现在我们连日本人都原谅了,你连父亲都还不能原谅吗?”
方孟敖截过话头,明知这对话是在做戏,是说给隔壁房里监听的人听的,却仍止不住血气上涌。
“日本人正接受审判呢,可他呢?”顿了顿,也不看崔中石,眼神聚焦在房里的某一点,“还有你们中央银行,在干什么呢?”
眼神回挪,落到了崔中石身上,“崔副主任,我们原来是朋友,可真到了北平,别说什么父子关系了,恐怕连朋友也没得做了。”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声调很淡。
崔中石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方孟敖定定地看着他的崔叔,“你们真想我去吗?”
崔中石定了定心神,嘴角又勾起温和的笑容,在纸上唰唰写下三个字——
【说得好】
方孟敖看着他,眼神轻轻颤了颤,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崔中石知道他心里难过,但这个时候他也不能说别的话了。
方孟敖拿出一根雪茄,划了火柴,动作利索地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烟雾里带着浓重的烟草香,缠缠绕绕送到崔中石笔尖。没有女人的男人,烟就是他们的情人,他们的宠物,他们带毒的慰藉。
火柴的光还没有熄灭,方孟敖递向崔中石,眼神里带着期盼。
——崔叔,和我一起抽一支。
崔中石注视着他,表情认真地摇了摇头,有几分无辜的眼神。
他上辈子从不抽烟喝酒,这雪茄,还没送到他嘴里,估计就要呛出来。
方孟敖动作利索地灭了火柴,失望地坐下,沉默。
——方生气,说到北平的事又止
沉默,擦火彩(抽烟,焚物?)
房间里尖锐的电话铃声突然而至。
刺啦啦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崔中石想了想,还是淡定地拿起了电话,能料到打来的认识谁,也知道该怎样回答最好。方孟敖瘫在椅子里看他,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收进眼底。
他知道那是谁,那是中华民国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主任,方步亭。他曾经的父亲,如今崔中石明面上的顶头上司。
“喂,啊,行长啊。是的,他来看我了,是。”
——方步亭来电。
“在这里,我试试让他接电话。”崔中石说,刻意放柔了声音。
方孟敖沉默,空气忽然变得粘稠起来——不发一言,大步离开,“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
崔中石重新拿起电话,“行长你别误会,没有的,不会的。接您电话的时候,孟敖已经在门口了,正要走。他早就说要走了。行长,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挂电话了。我明天的火车,后天的北平,见面以后,我详细向您汇报吧。”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声音,难堪、难过、痛苦地沉默着。
电话,挂了。
——九点四十五分,方孟敖摔门去(方父子隔阂甚深!)
今晚的事,总算了了。崔中石笑了笑,觉得累,但他也习惯了。习惯了替方孟敖收拾他身边的一堆烂事儿,这也就是他存在的价值了吧?
躺上床都不能安寝,每时每刻都要为对方操心。他这个崔叔当得,竟似方孟敖的老婆了。除了妻子,还能有谁这么掏心窝子地对待另一个人?
夜幕渐深,他也缓缓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