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忽然而已》林之书

1、春根藤

　　那一年白尧姝十三岁。
　　自出生起，她从未有一天健健康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生活，多年病苦直观地反应在她的面目上，本该是韶华豆蔻的女孩儿脸色灰败，目无神采，呼吸时断时续，让人在一旁听了都不由自主揪心。
　　说自古艰难唯一死的人，一定不知道活着多么难，白家上下对白尧姝的期望，都不过是活着而已，不敢指望她如寻常孩子般活泼娇憨、四处玩乐，如寻常女子般成亲生子、儿孙满堂，就连一线她将来会病愈的渺茫的希望都渐渐不再提起。
　　这花花世界、万丈红尘，跟她毫无关系。珠宝华服，她无法穿戴；珍馐美食，她无法品尝；文采风流，她无法赏阅；良辰美景，她无法体会。或许她根本不明白这坚持是为了什么，只不过在努力完成父母的愿望。
　　为了这个目的，自她出生起，白家夫妇不知耗费多少精力、多少心血。
　　然而她还是抵不住、熬不过。日复一日，终有尽时，时至如今，就要死去了。
　　苦药味弥漫不去的房间中，幼女瘦小的身躯几乎淹没在比羽毛更柔软的鲛绡中。弱质纤纤，气息奄奄。
　　一根细细的红线系在白家小姐细瘦的手腕上，连到屏风外，木桌旁，另一头拈在白家老爷千里迢迢亲自请回来的少年神医指间。
　　大家闺秀自然更加遵循礼教大防，尽管神医未及弱冠，仍旧颇为矜持，以红线悬腕隔空诊脉。
　　神医虽则年少，眉目间很是沉静，身着一袭杏黄色的宽大长袍，长发松松一扎，垂在胸前，凝神半响，默默垂下眼眸。
　　白家小姐是不足之症。
　　先天不足，是个极为空泛的词汇，作为病症而言，它简直就像跗骨之俎的诅咒。先天不足的病患，往往是身子在胎里就没长完全，抑或因为某些原因神魂和躯体没有融合好，出世之后，其实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的病症，就是弱，体能弱，中气弱，五脏六腑都弱，治疗都无从治起，只能靠养，慢慢养着，把气补足，能喝药条理的都算情况好，更糟的是虚不受补，连药都不能吃。
　　白家小姐这种，放在稍微贫弱或者不那么重视女孩的家里，早已夭折，靠着精心照料养到这么大，已经药石罔效了。
　　不过既然少年神医有名传千里的本事，纵使救不了命，也还能再拖一拖。
　　“在下有个方子可以为小姐减免病痛，”少年神医终于开口，声音淡然柔和，听着便叫人如沐春风，焦虑不自觉缓和许多，“只要今年这个冬天养得好，明年春天就可以在庭院里走动了。”
　　自家女儿的情况自家明白，白执渊根本没指望这位少年神医能够挽救女儿性命，能减免病痛已经心满意足，听闻明年可以出房间走动，简直大喜过望，连忙示意旁边侍立的丫鬟铺开纸墨。少年神医姿态从容翩然，提笔书写，垂首挥袖间带着一股风流的温柔韵致，虽然年少，已经自成风骨。
　　少年神医并不藏拙，自入府来，他便察觉到这府里有一股股淡淡妖气，查看白家小姐的状况后更是心中有数，世俗手段留不到这女孩到这个年纪，故而开的药方中很有几味凡世中没有的。
　　白执渊连遮掩一下都顾不上，对那几味凡人医者不可能知道的药材半句疑问都没有，立刻着人去配药。
　　白尧姝喝药之后果然有所好转，没几日便精神丰足了些，不再形销骨立让人看着就心酸的样子。白执渊每日见到少年神医都不住道谢：“白家承蒙池圣手大恩，必有所报。”
　　少年神医并无丝毫不耐，微笑温文尔雅：“不敢当，在下尽己所能罢了。”
　　白执渊并不是一句空话，奉上的诊金极为丰厚，其中不乏对医者或修行者来说都极为珍贵的天材地宝。
　　饶是少年神医有所预料，还是为白家老爷大手笔的程度吃了一惊，不禁微微一笑，他是撞上大运了。
　　光是金银，在这个身体撑不住之前，这一世都够用了，有些灵物还需好好珍藏，百年之后都未必用不上。

　　白执渊本拟留下少年神医常驻白府，少年神医却婉言谢绝，见药方起效，便要告辞，白执渊不好勉强，万分遗憾惋惜地目送少年神医离去。
　　少年神医离去后不足一年，白家小姐再度陷入垂危。
　　一个对出生以来药不离口的白尧姝来说轻松快活的春天过去后，炎炎夏日里，她既受不得冰的凉气，也受不得日头的热气，白执渊纵然很有些神通，却因为她孱弱的身体，在她身边连一丝灵气都不敢调用，眼睁睁看着白尧姝因高温中暑，随后一发不可收拾，再没从床上起来过。
　　白执渊抱着一线希望慌忙再去寻那位少年神医，入秋时才得到消息，却晚了一步，少年神医已经在今夏一场水灾后的瘟疫中亡故。
　　医者不自医，越是神医，越可能亡于病症，少年神医故去却并不是因为疫病。
　　黄河下游发疫后，他以身犯险，进入被封锁的疫区，每日分发药汤，免费传授药方，所用皆是廉价药材，活人无数，也因此被囤积专治疫症珍贵草药的商人记恨，散播留言说他入疫区以来三月疫病不沾，必定不是凡人，食之血肉可以百病不生，被煽动起来的病人们活活分食。
　　自然并没有人百病不生。
　　纵然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可以从天道下夺命，却抵不过人心。
　　白执渊叹息良久，只得另寻良医，又派人去赈济那些没有参与暴乱、被少年神医所救的病人，而后收了每人一枚铜钱，叮嘱他们不必花费供奉，却最好每日早晚为少年神医祈福。
　　少年神医以为白家老爷给他的那份诊金便是厚报了，却不知道以白执渊的身份、独女在他心中的地位，厚报怎可能仅指区区物产。
　　白执渊如今不方便亲自施法，唤来部下，融了这些收集来的铜钱，铸了一尊镇魂鼎，供于少年神医碑前。
　　道门中有用万民愿力囚妖的法门，上古之时又有可吸灵的镇魂石，白执渊将两者加以融合改进，创造出这个法术，庇佑魂魄，时间不可挡，轮回不可隔，还能源源不断地接应吸纳愿民的祈福意念。
　　这一场疫灾中，少年神医所救的性命何止成千上万，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毕竟是少数，这一尊不大的镇魂鼎，足以庇佑那少年神医的魂魄来世投个好胎，还绰绰有余。

　　只是白执渊再未找到这般医术高明的大夫，眼见独女一日日地衰败下去，尚且还笑着，细声细气地安慰二老，为人父母，皆心在滴血。
　　白静微身为人母，心肠柔软，几次对女儿的样子都看不下去，不懂白执渊的执念何以如此之强。
　　她自然知道夫君身份特殊，成亲之前，还不姓白的执渊便对她言明，天生地久颇为无味，还不如享受尘世、一同归去，他已经化身为人，寿数尽时，便与她携手轮回。
　　正是因为知晓夫君对生死的洒脱态度，白静微才格外疑惑，为何对女儿这般看不开，明知女儿不可能好，还徒留女儿在世上多受折磨。
　　白执渊却心中明白，女儿这是无妄之灾，是受他这个父亲的牵连，只因他逆天而行，由龙化人，而天庭管不到他头上，上天便降下灾劫，给他的女儿！
　　生而为龙，白执渊何等傲岸自由，无论天理还是命数，只有他想要不想要，没有旁人迫他接受，自从白尧姝出生第一天，他就没打算让任何人轻易夺走女儿的性命。
　　当年他觉得长生久视枯燥无趣，便自甘堕入凡尘，如今他决心保女儿性命，开天辟地、改天换命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