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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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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莺从堂会回来,觉得自己火烧火燎的难受。
虽然谢仕甫与傅正襄这些天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这两个男人就如同两片巨大的乌云,黑压压的遮住她的整个天空。
她坐立不安,等到快三更了,她才到后院去找妈妈。
玉琴楼的妈妈在这一行是数得着的老资历,听说她最早是在沪上做过一阵书寓,做书寓的日子极为风光,有各类豪客捧着,还不用昧着自己感情接不喜欢的客人,既守住了几分尊严,又满足了情-欲。
可惜风光的日子不够长,书寓跌价成了长三,就不能按着性子接客了,喜欢不喜欢的客人都不再满足于听听小曲,摸摸小手,不在红绡帐里颠鸾倒凤几番,客人们是不会满意的。
她做了没几年,就拿着钱回到永安城开了这间玉琴楼,永安城虽说比不上上海滩那么繁华,却也没有那么复杂,她几乎没怎么费心,玉琴楼就成了永安会乐里首屈一指的青楼。
薇莺敲门的时候,她正在抽大烟,做书寓时就染上的老毛病了,改不了。
她懒洋洋的起身给薇莺开门,轻飘飘的瞥了一眼薇莺转身又回大烟床上躺着了。
薇莺一进门就闻到那股甜腻又让人有些作呕的厚重味道,这气味里是靡靡的振奋,仿佛有缠缠绕绕无形的线拖住你的魂往水月镜花里去。
薇莺闻了很多次,还是不习惯。
政府禁烟禁的雷厉风行,真不知道这女人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大烟。
薇莺面对着眼前这个真正的狐狸精总是有几分胆怯:“妈妈。”
狐狸精拿一双上挑的凤眼示意她,坐。
“妈妈,”薇莺老老实实的坐在凳子上,她没有说国语,而是说着地道的永安话,“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梳拢的事体。”
对面的女人吐了一口烟,霎时间,她的面容隐在云里雾里,薇莺觉得她要得道成仙了。
“薇莺啊,”云雾散开,狐狸精再次露出勾魂的面孔,她微微一笑,“掌中女好珠难比,我这玉琴楼这么些年,来来去去的姑娘很不少,有跟人走了的,有死了的,还有赚够了钱回乡的,这么多姑娘,唯独你是最有资质的,你人长得美,又聪明,还念过大学。你刚来的时候,就有熟客向我打听梳拢你,你晓得为什么我没有答应么?”
薇莺支吾着说:“因为,我们当时说好了,卖艺不卖身。”
她“扑哧”一笑,薇莺也觉得自己傻,讪讪的低下头。
她放下那支精美的镂花烟枪,坐起身。
女人看着眼前嫩的花骨朵似的薇莺,忽然有种倾吐的欲望:“薇莺啊,你晓得啊,我为什么要回到永安城开玉琴楼?我不是这里人,我祖籍米脂县。”
薇莺模糊的想起这是个地理书上才见过的地名,女人一笑:“我虽然不是这里人,却从小在这里长大,我爹是永安知府,我们一家都在这里。我爹虽然没啥大本事,也谈不上爱民如子,但却老老实实的做着他的知府,也不干那些亏良心的事。谁想到,有一日,忽然来了好多兵把我家团团围住,二话不说就抓走了我爹娘。我后来才晓得,前线跟洋人打仗,从永安出了一批粮草,仗打输了,追究责任,那些带兵的没事,却揪出我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知府,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们家一下就散了,爹娘死在牢里头,我的两个弟弟不知所踪,我被卖到沪上。当初我不愿接客,被打的皮开肉绽,那些折磨人的法子,我如今想起来还会害怕,可终究都过去了。”
刚抽完大烟的女人脸上有种满足惬意的笑容,可搭配着她说的话,直叫薇莺心里发冷。
女人见她的神情,明媚的笑了笑:“薇莺啊,当初看见你,我好像是看见了自己。我知道如果那个时候叫人梳拢你,你一定活不成了。可过了那个坎,你慢慢的就会想活下去,再脏再贱,你也会活下去,是不是?”
薇莺沉默不语,女人叹了口气:“再说,你如此好的一块玉,这第一刀可是最重要的,第一刀坏了,后面再如何补救,都白费了一块好料。我要等着那个能雕好第一刀的人。”
薇莺抬起头问:“妈妈说的是不是谢少爷?”
女人又叹气:“我原本想着以谢少爷的人品,梳拢你可是再合适不过了,谁想到傅团长会中间横插一杠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好在傅团长人品也不比谢少爷差,女儿啊,妈妈劝你一句,你如今想的那些全是白想,除非你立时就死了,不然早晚你都得叫人梳拢,当初你既然走出了这一步,难不成还想做一辈子清倌人?这样吧,你若是舍不得谢少爷,我就想办法帮你周旋周旋。待到你与谢少爷成事之后,傅团长若是还挂着你,到时你再笼络他,想来他也不会在意。”
她脸上一片诚恳。
薇莺蹙眉,有些说不出口:“可...他们两人是表兄弟。”
女人哈哈大笑:“表兄弟又如何?当初梳拢金绯的是潘家公子,你可还记得,前一两年,潘老爷还曾与金绯做过不少次花头,难道因为潘公子,我们就得把潘老爷的生意往外推?这大大小小的妓-院里,婊-兄弟多着呢。”
薇莺心口作呕,难以接受,女人劝道:“我晓得你脸嫩,无妨,日子久了就惯了。”
凭良心讲,比起会乐里其他的妈妈,她真的算不错,对手下的姑娘从来不打骂,舍得出钱栽培,若是姑娘要从良,她也不会拦着。
当初也是她,向绝境中的薇莺伸出了手。
她手腕高,在她自己的这个小世界中逍遥自在,任意而为。
薇莺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她所有见过的女子中,不多的能叫人由衷生出几分敬佩之情的。
出了妈妈的房间,薇莺往回走时,经过后院。
夜空中挂着一弯上弦月,淡淡月光中的院子欲诉还休。
薇莺站在院子里,夜晚的凉风从她身边吹过。
她前方后背都是叫人看不分明的昏暗。
她可以选,在这玉琴楼的院子里,慢慢腐烂掉,或是移植到大户人家,比如谢家的后院里,慢慢腐烂掉。
人的堕落很容易,放任自流很快就堕落的没有人样了。
只是若就此妥协,看着自己一路呼啸着往深渊滑下去,她真不如立时就死了。
薇莺一直努力挺着脊梁,哪怕是贱如草芥,任人践踏,她还是拼命不让自己塌下来。
也许在旁人眼里,她在欢场上曲意逢迎,身上的骨头早就寸寸折弯了。可她自己清楚,哪怕她这辈子再也做不成女学生了,她在自己心里还是那个抱着书本,背挺的笔直,微昂着下颌如兰花一般的骄傲女生。
她想看看,若是她丢掉了最后一丝尊严,她还能坚持到何种程度。
薇莺这样想着,骨子里陡然生出一种赴刑场般的慷慨斗志,你们要我折腰,我偏要站着,你们要我腐烂,我偏要枝繁叶茂,生机盎然的戳到你们眼睛里。
谢仕甫到城东的驻军军营找傅正襄,傅正襄正在训练手下的兵。
傅正襄顶着日头往外走,满脸油汗,身上那件草黄色的夏季军服最上面三颗扣子是敞开的,与前方等在那里一身中山装的清俊青年不在同一个世界。
见到谢仕甫,他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你早几天就会来找我。”
谢仕甫守着规矩,叫了声:“二表哥。”
傅正襄看了看天色,拍拍谢仕甫肩头:“走吧,我请你吃饭。我们慢慢聊。”
离军营不远有一家凤琳楼,傅正襄开了一间单间,要了几个小菜,两碗爆鱼面。
等着上菜的时候,傅正襄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半包烟,抖了一根出来:“我这里只有小乔,来一根?”
谢仕甫接过来,他的姿势很绅士,手指端正的夹在过滤嘴的末端,抽起烟来很有节奏,不急不缓,隔个一阵,掸一掸烟灰。
傅正襄看他这副模样,莫名不痛快,眯了眯眼:“说吧,什么事?”
“二表哥,”谢仕甫说,“过几日,我要回燕京,你要我带话给姨妈么?”
傅正襄有些不信:“你这就要回去了?”
谢仕甫说:“是,我原本就是来玩的,待的日子也够久了。”
傅正襄眼神上下扫了扫他:“你是早该回去了。”
谢仕甫微微一点头:“不过要再等几日,我要先为薇莺赎身。”
傅正襄嘴里叼着的烟掉在饭桌上,他冷笑:“你做梦呢。”
谢仕甫没有动怒,语调平淡的述说一个事实:“我爱薇莺。”
傅正襄从嗓子眼里冒出一声笑:“你这是在向我示威?”
他把烟拣起来,放回嘴里:“没用的,我看中的女人,就算死,也得死在我手上。”
谢仕甫握了握拳头:“二表哥,你总要讲讲道理,凡事还有个先来后到。”
傅正襄哈哈一笑:“你当是排队买票呢?我没道理讲。”
谢仕甫越发攥紧了拳头:“你又不爱薇莺,何苦非得跟我抢呢?”
傅正襄换了一副正经兄长的表情,苦口婆心的劝道:“思桥,你不要忘了你的婚约,孙家不是好应付的,现在是文明年代了,你敢在婚前纳妾,孙家肯定要翻脸的。哦,难道你是想让薇莺不明不白的跟着你做外室?好,你先去问问薇莺答不答应。思桥,你又是何苦呢?你前途一片光明,不要早早断送在一个女人手里。对了,你那时在大学里不是成日上街游-行,鼓吹救国救民么,你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抛弃理想?”
傅正襄的话,句句打在谢仕甫的七寸上,他被打的痛不欲生,抽烟的节奏都乱了。
他高声反问:“我救国救民与薇莺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有理想就不能有爱情?”
傅正襄叼着烟一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白痴。
从那日潘府,傅正襄出现在薇莺面前一刻起,谢仕甫就觉得自己一直在忍,如今,谢仕甫被他激的再也按捺不住,猛的站起身,大叫一声,挥起拳重重打向傅正襄。
傅正襄仍是那副神色笑看着他,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脸上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拳。
空气有一刹那的阻滞,万物都静了静。
谢仕甫还保持着握拳的那个姿势,呆看着他鼻腔里流下一道血。
过了一晌,傅正襄忽然歪头,“噗”的朝地上吐了口血,哼哼的笑了笑,道:“不就一个婊-子么,你有这么恨我?”
谢仕甫别过眼,坐回凳子上。
傅正襄淡淡的说:“好了,我生生受了你一拳也不是白受的,我不欠你了。”
谢仕甫问:“你,什么意思?”
傅正襄手一揉,将鼻子底下的血擦干净,邪里邪气的一笑:“从现在起,薇莺是我的了,等哪天我玩腻了,再让与你也无妨。”
谢仕甫惨白着脸,道:“我知道我大约是争不过你,我只恨我总是顾念着薇莺的感受,迟迟想等到她点头同意再要她,我以为我与她还会有长久的日子可以一起走下去,没想到...”
傅正襄又摸出根烟点燃了,了然道:“啊,这就是你不对了,想要郎情妾意,也要先得到这个女人再说嘛。”
谢仕甫沉默了少时:“表哥,若是,若是薇莺跟了你,你能不能善待她?”
傅正襄没有回答,谢仕甫哽了一声:“算我,算我求你。”
傅正襄抽了口烟,反问道:“怎么个善待法?给她赎身,娶她做妾?”
他顿了顿:“我办不到。”
谢仕甫攥紧了手,很想再打他一拳:“表哥,薇莺是难得一见的女子,只是身不由己流落风尘,你若是这么瞧不起她,又为何不把她让给我呢?”
傅正襄掸掉烟灰:“有本事你就来抢。”
谢仕甫额头青筋蹦的厉害,傅正襄说:“怎么?又想揍我?这次我是不会再坐等着你打我一拳。”
谢仕甫忍了又忍,忽然一言不发,站起身往外走。
傅正襄声音在身后响起:“思桥,你走不了的。”
谢仕甫到门口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
他怔了怔,退回去,哑声问:“你什么意思?”
傅正襄看了看窗外:“你们这些学生难缠的很,一时一个主意,没准你从我这里走了,又冒出什么别的想法。我帮你买三天后去金陵的船票,你再坐火车回燕京。如今这世道乱,小姨、姨父定不放心你,我派两个人一路跟着你回燕京。这两天,你就先将就一下,住我营里。”
谢仕甫死死的盯着他,咬牙切齿道:“傅怀瑾,你不要欺人太甚!”
傅正襄满不在乎:“你要是不嫌丢脸,就回燕京去告状。只是我奉劝你,若是听你讲了前前后后,怕是小姨、姨父都会赞成我的做法。”
谢仕甫呼哧呼哧喘气声如牛。
傅正襄想着,大约他这样的斯文人从生下来就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被逼到这个份上,换成他早掏枪了。
渐渐的,谢仕甫平静下来:“傅怀瑾,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为今天后悔。”
傅正襄笑了笑,点头:“嗯,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