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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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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来过这儿。
江上烟水弥漫,影影绰绰可见远方水墨天岚,周遭一起涉水而过的人不少,可我却没心情看清他们的模样。
每个人都神情呆滞,只知道麻木地走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事不知。
领头的是个穿白袍的人,肩上扛着沉重的锁链很没仪态地昂头阔步,那人生得勉强算方正,一双眼睛漆黑幽深,像是没有眼白似的,肤色却是上好的象牙白瓷,因鼻子生得俊挺,反而将不出彩的五官衬得英姿勃勃。他就这么扛着粗如小腿的锁链,锁链延伸之处,是我空荡荡的胸口。
我被白袍男人一路牵着,他伸手敲打我的脑袋,我抬起垂下的一对睫毛,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他只是忍不住咋舌:“都说你是鼎鼎有名的神将,我瞧着怎么忒脓包了点,你看你这小胳膊肘细溜的,打人能疼不?”
我停下,对着宛若镜面的江水照了照,水面上是个青衫褴褛的女人。说不上好看难看,只是像看陌生人似的陌生,原来我竟长成这副鬼样子。
我动了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从胸口传至全身,令人忍不住龇牙咧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握住那根小退粗的锁链要从胸口往外拔,整个人差点没晕死过去。
白袍男人朝我竖了个大拇指:“力拔锁魂链的,你还是头一人。”
我疼得说不了话,只是怒视他:怎么不早说。
隔了许久,同行的魂魄从身边走过,几乎一个眨眼的功夫,渐渐消失在旖旎江面之上,只剩下我和白袍男人大眼瞪小眼。
这里很安静,空荡荡的,除了细微的风声,什么也没有。
待我呼吸变得平稳,白袍男人扯了扯锁链,让我快些,晚了他就赶不上吃饭了。
我只得继续在水中走着,水不是很深,可我一直是涉水而过,有些人却可以足不沾地。悄悄打量赶上来的那些人,不管涌上来多少,皆被一个白袍男人引渡着,唯有我,胸口有根巨粗的锁链。
我不服。我问白袍男人。
白袍男人打了个哈欠,因为你欠收拾。
我想了想,他说得很对。虽然不能理解“收拾”是什么意思,但也懒得深究。
瞧我这么快被说服了,他还感到没意思,神秘兮兮地将脸凑过来,“知道为什么有的人可以足不沾地的走着,而你却越走越深么?”
眼看江水快要漫过腰际,茫然地摇头。
他站在水面,戳了戳我的额头:“因为你罪孽深重。”
似乎言之有理。
可我是谁,又哪里罪孽深重,这些问题搅得头昏脑涨。甚至倦怠地想,我可能真的是罪孽深重,不知道走到最后,会不会泡在水里。我多么羡慕那些足不沾水的人,最起码他们从我脑袋边上走过时,步伐是那样的怡然自得。
我不由的想,他们衣衫洁净,没有罪孽,才不会被无妄水拖进深处,而我是不是当真如白袍男人说的那样,罪孽深重到快要被江水湮没了呢?
水下皆是森森白骨,有些仍挥舞着骨节,在水底走着。白袍男人发出一声叹息,“那些都是到不了彼岸的人。”
还是江上旖旎的烟水美丽,至少能看见前方青山逶迤的景致,那可能就是白袍男人说的彼岸吧。
我又休息了好一阵,白袍男人催得我焦头烂额,他说饭菜冷了可就不香了,我嘟嘟囔囔,香不香我又不知道。
“小九七?”待走到岸边,有人捧着一沓书迎面走来,瞧见我浑身湿漉漉地踩在砂砾上,慌慌张张地擦肩而过,白袍男人拉着他不解地唤了一声:“你不会不舒服吧,跑这么快做什么?”
那人被拽得一个踉跄,书全跌在了地上,有两本摔到脚边,被我一蹦一跳地躲过去,忍不住一瞥:《论地府阴差的一十八种修养》《如何做个内心强大而有修养的阴差》。
一看就很有修养。
我自觉空闲下来,轻轻扶了他一把:“这砂砾是挺硌脚的。”用一只脚的脚底忍不住挠另一只脚的脚面,笑得温婉动人,他愕然看着我,转身飞奔出去:“额滴妈呀!”
我是不止一次看到过,有些人对我避如蛇蝎,故而对此没有觉得很失礼。年轻人嘛,总有稳不住的时候。不像白袍男人,一举一动懒散从容,别人和他说话时,他开着玩笑打着岔,我同他说话时,也不知道被他拐到什么话上了。但他就是这么个懒散人,说什么做什么,都让人心生不出厌烦。
我也的确不讨厌他。
之前都是战战兢兢的,到达彼岸更是安安分分的,过路检的时候,有黑袍人扒开我的牙口使劲瞅了瞅,确定我没有牙尖嘴利到能咬断胸前的锁链,才满意地给我放行。我这样安分地走到一座桥边,便看到有个美貌娘子钉了七根钉子在桌面,钉子上放着一杯看起来像是卡布奇诺的盏。
我神情恍惚地拿起钉子上端正架着的盏,听周遭不论黑袍还是白袍人都在小声嘀咕:“这就是逃脱轮回一直游离在外的勾阵啊?”
我尝了一口,怔怔地看着面前貌美如花的娘子。
“有什么不妥吗?”她朝我微微笑问。
我看着盏里咕嘟冒气泡的褐色液体,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黑暗料理啊。”
美貌娘子逼近一步,仍是笑着:“就这手艺,爱喝不喝。”
我分明瞧见她咬着牙了,手指僵硬,不知该放下,还是该一饮而尽:“其实……还行。”
如果她同意,我更愿意将这盏回味无穷的“仙酿”留给下一位有缘人,至少不用闻到那宛若中药般的臭脚丫子味。可惜她不会手软,捏着我鼻子,要助我灌下:“中成药喝着更放心,你懂不懂啊。”
“孟十一,她的玩笑可不是随便开的。”先前给我领路的白袍男人赶在最后悠悠开口。
她一摊手:“谢采大人,她喝下就不会记得这些了。”
“虽说她现在风采不在,确实脓包了些,可万一清醒过来,以她的性子该有多闹腾。”原来白袍男人叫谢采。
“知道了。”美貌娘子显然很认同他的话。
别看谢采懒懒散散的,整天就像睡不醒似的,没想到很多人见了都要恭敬道一句“谢大人”,我听他与美貌娘子自顾自地叙旧,身后排队的人困得都打起瞌睡了,百无聊赖之际,我对桌上钉着的七根钉子产生浓厚的兴趣,正琢磨如何将它们尽数拔了,耳边响起谢采唤的一声:“别乱动。”
晚了,已经拔了。
我攥着一根钉子,朝他和美貌娘子尴尬一笑。
只听孟十一大叫:“我的钉子!”
我还想重新按回去。可这钉子拔了容易,按回去极难,难得谢采直扶额:“你啊你,走到哪都是个祸害。”
“我又不知道这玩意不好按。”
孟十一说:“七根锁钉,每拔出一根,桥上的索道就断掉一根,七根全拔的话,任谁都进不去轮回了。”
“轮回?”念着这个词,将钉子放回桌上,走到桥边,桥下江水湍急,桥上是六根链子做成的索道,如今被我拔了钉子断去一根,方感到奇怪:“不是七根钉子么,桥上本来就是六根链子。”
孟十一和谢采相视一眼,指了指我胸膛小腿粗的锁链,道:“你先前过这个桥的时候,就拔去过一根。”
我汗颜:“原来如此。”
面对只剩五根链子的桥,谢采低着头站了一会儿,见我立在桥头不动,解释道:“七根钉子对应着七根锁链,象征着人间的七情,还有六欲是衔接桥头桥尾两端的柱石……”
余光瞥见他突然伸手过来,像是要将我推进桥下的姿势,我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回首看着他:“你干什么?”
谢采收回手,朝我鞠一躬:“当然是恭请勾阵大人身解离世。”
是让我过桥的意思吧?
转过身,朝桥尾的方向走出一段路,方才想起,我应当跟谁道个别才是。可该跟谁道别呢?
正想着这件事,忽然觉得衣袂被人从桥下拉扯住,我低头一看,只见湍急的水里爬出许多恶鬼,噙着没有鼻头的鼻子,朝我露出的脚踝不停嗅:“好香啊,天呐,她的肉好香。”
谢采也跟上了桥,看了看周围,蔑声道:“她的肉,也是你们肖想的?”
“谢大人,就一口。”恶鬼们哀嚎着,恳求着,甚至要直接动口。
而我只觉桥上的风有些大,吹得脚下的五根锁链皆晃荡不已,还有胸膛的这根锁链,越是快走到桥尾,越是烫得厉害。
谢采笑:“我倒是不介意……”
得了他这句话,众鬼皆急不可耐地要朝我咬上一口,也就在这时身上晗光迸发,方才还叫嚣着要给我留几块好地方安葬的众鬼,旋即被打落进湍急的河水。
“可你们真的不配啊。”谢采不慌不忙地把话说完。
我募地意识到,这湍急的河水,饥饿的众鬼,会不会意味着我死了,虽然没人明确告诉我,人死后应该去哪,但地府应该不会是什么月老庙,总不能梦游到这儿求姻缘吧?
轻轻叹了口气,阴差阴差,我怎么忘记了,大约死后统归阴差管,原来地府真的是死后的地方。
我没心情问我是怎么死的,便一言不发地由着谢采改推为牵,继续在前头抗着锁链拉我走。
他不知安了什么心,挑得路都是恶鬼丛生的,听说凡是犯了大忌讳的人通通都要丢去脚下湍急的河,受七种苦楚才能重新站在通往轮回的这条桥上,谢采说我还好,差一点也要扔下桥了,幸好悬崖勒马及时收手,只是挑断了那厮的经脉,让他变成了一个废人。不然的话,我也难逃下河的命。
我不为所动。
若对方真的干了让人痛恨非常的事,挑断经脉真是相当轻的了。
谢采见我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一时无言以对。快到桥尾时,反而我心情好些,与他开口:“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你心里也觉得痛快,而地府的规矩却不允许而已。”
谢采停下脚步,我懒得跟他磨蹭,错开他继续往前走,忽然手腕一紧,被他硬是拖着往前几步,一只脚崴进锁链的缝隙,眼看要被一只恶鬼啃了去。
我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锁链甩过去,掼得恶鬼脑花四溅。
我抽回了脚,可脚腕被对方划出长长的血口子,而谢采居然不慌不忙地朝我露出微笑,我愣了一下,但见桥尾边上伫立的石塔,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有白雾蔓延开来,在若陷若现的锁链之间,一道人影不偏不倚地走近,将脚腕受伤的我抱了起来。
隔着清冽的白雾,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依稀辨清他的眼睛,仿若璀璨夜空下的星海,铺成动人心魄的斑斓。他指着我胸口的锁链,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要说什么。可惜是个哑巴,除了干燥的气流在脸上回荡,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见我仍茫然的看着他,他倏然腼腆笑了,伸手握住我胸口的锁链,硬生生地拔出几分!
“你为什么能动我?你不能动我!我是上古黎族,她早与我融为一体,即将投胎转世,也要受我绑缚!”霎时间,锁链发出熟悉的尖叫。
男子面容坚定,不为所动。
我只觉由身至心宛若被撕裂般,抑制不住的痛劈天盖地而来。
“就差一步!只差一步,便能重铸黎族的风光,让这世间记起还有我黎族!你为什么要逆天而行,本就是无解的宿命,偏要为她奉献一生!”
耳边是锁链的咒骂声,还有男子拉扯的吭哧声,我心口疼得厉害,男子紧握锁链,又拔出了几分。他看了谢采一眼,像打暗号似的微微颔首。
“让我说什么好呢……”谢采叹了口气,却是瞅准机会,掏出一杆有些年头的招魂幡,将男子和锁链径直刺了个对穿!
我亲眼瞧见那根由心口而出的锁链,化成一只猫耳龙爪的家伙,刚要顺着摇摆不定的索道逃掉,便正中谢采猛地喷出的一口酒,但见那方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喊,顷刻间化成锁链稳稳地衔接桥头桥尾。
“这根恶念终于又回归正轨了。”谢采晃了晃六根锁链,转而对力竭虚弱的男子说:“三石头,你夙愿已了,可以安心投胎了罢。”
男子点点头。
谢采收起招魂幡,男子便自觉地跟上去,我不明所以挠挠头,也要跟过去。这次谢采将招魂幡往我身前一拦,眉头一挑道:“你去不得。”
“为什么我去不得?”方才还能去得,眼下怎么又去不得了。
“他替你了结了。”谢采指着身形渐成虚影的男子,眼前白雾流转,现出一幅画面:
阎王殿前,男子跪在地上:“我自愿以肉身之躯到地府,化为三生石,等在她必经的桥尾,看她从面前经过,哪怕不能开口,也要救她一命。”
“你想好了吗?以肉身之躯向冥主请愿,夙愿达成之后是要饲桥下恶鬼的。”
男子一抬头:“想好了。是我欠她的。”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那本该多情的剑眉朗目,却为了昔日里我在暗室的一句话“今日我无辜遭罪,来日定让你赔”,甘愿化成桥边的一颗石头。
磐石无转移,磐石尤似他,我想起来了,是阿离啊。
我死死拽着阿离的衣襟,冲他摇头,他想说什么,一开口,即是无声。谢采无奈地轻拂衣袖,对快要消失的阿离道:“你跟她说吧。”
阿离试着张了张嘴,气流在许久不用的喉咙中流窜。
“小花猫……”
我凑过去,耐心的听着,本以为是要劝我放手,没想到他说的竟是:
“你和那只小狐狸,和好了吗?”
什么小狐狸?脑海中始终有个影子,晃得脑袋快要炸了。
我捏着他的衣角,求他:“阿离,不要走,我带你回去。”
阿离摇摇头,继续说:“你同我说过,那只小狐狸是在驯养你,可我怎么觉得,他在盼你成长……”
我拼命的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小狐狸。我真的……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人?
我头疼得抽搐不止,任由阿离淡如云霭的身躯抱住我。他将我扶起来,掉转个头,轻轻地、轻轻的一推。
“回去吧。”
我被推得朝前冲了几步,刚要回头,便听他在身后喊:“回你该回的地方,那里有人等你。”
我该回哪儿?又有谁在等我?
恍然间有个身影破开层层迷障,在来时的对岸撑着蓝底伞,静静地伫立着。
我情不自禁地走去,脚下仿似生出一股力量,来时的江水如此冰寒,可我却觉得心头被莫名的温暖晕染着,便由着自己这般唤着念着,想要拥住那个身影:“公子……”
身后一声叹息。
“三石头,你以命救她,她却离你而去,你真的甘愿?”
“有些感情无关风月,只是一番心意。”
“什么心意?”
“念她安好,盼她一番深情有人回应。想让她知道,在这漫漫人世间,她不是没有被人选择过。而这浮生,尚有她未尽的欢愉……”他自嘲道:“只是十年的守候太久,下次我不想再欠她的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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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临六年,九转塔倒,傩教基业尽毁。
与此同时,天赋异象,宫中帝后薨逝。
后世史书上记载:帝后滕氏,性情恭谦,品性孝淑,深得帝心。奈何君临三年突染恶疾,因病入榻,于君临六年薨逝。帝深情感念,追封谥号韶华,葬于帝陵,生前同寝,死后亦可同穴。
就连坊间小童都在传唱《天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松柏之茂,无不尔承。”
字里行间,歌颂着韶华帝后与君帝的夫妻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