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夜话（第一部）》施闻

25、姜云起（一）

　　第24章姜云起（一）

　　夜里，月牙儿弯弯，像极了弯弯的小船，似乎将人的思绪都随着小船儿摇到远方。

　　葛岭上有一片琼花树，正是莫翎轩当年初到临安亲手所植。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喜欢琼花，好像是琼花承载了某些她已经忘却的记忆——某些忘却的情。

　　人之所以会怕死，不仅是因为生命短暂，还是因为怕忘却，怕忘了重要的事，也怕其他人忘了自己。可有些人在她的心里，她从来都没有忘却。

　　这次，她趁着温子扬熟睡的时候，来到这里，就是想缅怀些许往事——那些尘封的过往。人是不能完全忘记过去的，特别是一些对于自己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取下脖子上的白玉坠，轻抚上面的纹路，在月光的清辉下，玉坠隐隐有光泽流动，像极了两千年前那段纯洁的感情。

　　玉坠是她娘亲在她临死前给她的。

　　至今回想起娘亲病死在自己面前的历历幕幕，她都记忆犹新。白狐三千年的寿命，在她娘亲去世的时候，她方才明白，无论多么漫长的生命都要走到尽头，她也明白了，什么叫做爱至死方休，最终，娘亲带着对她爹的爱走向了末路。

　　但若她爹真心爱她娘，她娘根本就不会死，这份爱始终是她娘默默地付出，一厢情愿，这似乎也预言了每一只白狐的命运。

　　每一只美丽的白狐，很多都无法善终，这或许也是美丽的代价吧！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去，但她没有哭，甚至没有流一滴泪，因为还未流下眼泪，她已经被抓了起来。

　　她娘死后，现出原形。

　　人们便明白了她和她娘一样都是狐妖，是妖便要除之。

　　为何人人都觉得狐妖可恶，莫翎轩十分不解。那时的她，眼中透露出的是孤寂，是恐惧……

　　但她要回忆的这段往事，并非与她娘亲有关，而是跟一个男子有关。

　　那是一个极其神秘的男子。他的出现毫无征兆，仿佛就是为了拯救她。

　　她记得人们将她抓起来，然后把她绑在火上的时候，火很大，烟也很大，呛得她说不出话来，她很害怕，也很难过，但她不想死，那年，她才只有十三岁，懵懂天真。

　　那个男子也不知是怎么出现，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袭银色长衣显得身形颀长，他来到她面前的时候，时间仿佛静止，大火不再燃烧，烟雾不再升起，风也停了，火星儿飞在半空中，闪闪烁烁，就这么悬空着。

　　身上的绳子不知怎地解开了，他一把将她护住，清风拂过两人的衣袖，相互缠绕。

　　她感觉自己在随着他飞，她的心儿也随着他飞，她知道他是她的救星，明白她将再也忘不了他。

　　等她回过神来，火架子不在了，骂她是妖的人也不见了，她的面前只有他，身处于一片花海中。

　　鲜花长至她的膝盖处，散发阵阵幽香。

　　他看起来大约比她大了七岁，就和现在温子扬一般的年纪。

　　“大哥哥，你为什么救我？”她单纯地问。

　　他不说话，她继续说：“所有人都说我是妖精，都怕我，你为什么不怕我？爹爹说，我注定是会害人的，你救下我，就不怕我会害你吗？”

　　他仍是不开口，眼眸亮如星灿，表情却始终淡淡的。

　　他的五官几乎无懈可击，俊美地令人惊叹，棱角分明，气质优雅。

　　她不明白，他们明明互不相识、素昧平生，他为何要救她，是看她可怜吗，但世上可怜人何其多，为何唯独救下她？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待在临时搭建的小棚内，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他常常带她去看琼花，还教她如何种植琼花。

　　那时，他在琼树下练剑，她就坐在树下弹琴，古来有琴心剑魄之说，也无非就是如此，琴和剑，冥冥之中有天定之缘。

　　琼花玉露本该是天界才有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即，但她却觉得琼花本该属于人间，它承载了太多的情，无法再变回到天界该有的冷漠。说到底，仙未必比人快乐多少，虽然他们有无穷无尽的生命，但在天界的日子总是日复一日，平淡乏味。

　　若过得好，不再有遗憾，一生早已足够。

　　她当时站在琼花树下对他说：“大哥哥，爹爹曾告诉我，这世间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都是有灵的，只要对它们许愿，愿望就会成真，你试试看。”

　　她笑得明媚，拉起他的手：“大哥哥，先闭上眼，然后再许愿。”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他也闭上了眼睛，那刻，她许下了这一生的愿望——她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睁开眼，不知他许下了什么愿望，她问他，他却笑而不语。

　　几日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清雅：“我叫姜云起。”

　　在莫翎轩眼里，姜云起不是人，而是神，高高在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易亲近的高贵。

　　但他的确是凡胎□□，就好像是堕落在人间的神。说他是人，却又令人觉得遥不可及；说他是神，他又给人一种亲近的感觉。

　　他有时喜欢离她远远的，好像是看着远方，又好像是担忧某些未知的危险。

　　再后来的一日，他突然命令她离开，语气生冷，仿佛他们在一起的几个月都不算什么，他们还是陌生人。不过他们的确是陌生人，她甚至不知他的身份，来自哪里，更不知他将要做什么，将要去哪里。

　　她明白，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当时，她的确走了，离开他，回了自己的家乡，但她这时才发现她家乡三千余人都死了，无一生还。

　　凶手是谁，她不知道，她只恨自己为何什么也做不了。

　　在娘亲的坟墓边，她找到了父亲，他用最后一口气叫她快逃。

　　那一刻，她才知道爹还是在乎她的，也是在乎娘亲的，但为何这份爱，他到死时才表现出来，还是她之前都没有发现？那一刻，情不自禁地，她竟然流下了一滴眼泪，平生的第一滴眼泪。

　　从此，世间再无永夜村，永夜村自此陷入了永远的黑夜中，她再也没有家了。

　　从她爹的口中，她知道了永夜村的所有人是被一群魔人杀光的，好像只是为了祭奠某个已故之人。

　　那群魔人是来复仇的，但永夜村里的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这些魔人屠尽全村呢？

　　那天，天灰蒙蒙的，她走在血流成河的空寂村子里，看到凶手落在地上的武器，只见上面都刻着“北溟”二字。

　　据说，身居魔窟的北溟帝——姜寒，乃是蚩尤后裔，也是当世的魔尊。

　　传说，他是不败的战神，是不朽的神话，世上唯有他敢逆天。得罪他比得罪天子更糟，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你生便是生，要你死便是死，别无二话。

　　他曾有一句灭世之话：天要亡我，我必先亡天，我若灭世，谁有胆阻挠？

　　因为他的存在，其余五界都不敢对魔界造次。

　　是魔尊派人来屠杀她的村庄，使这里血流成河的吗？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感受到背后阴冷的气息，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一个转身就看见一个浑身散发着煞气的玄衣男子站在她的面前。

　　男子的容颜冷漠，全身冰冷，看他一眼，就觉得自己似乎被冻结在原地，不得动弹。

　　俊美的容颜，但语气极冷，他生硬地说出两个字——瑶姬，似乎是逐字说出，带着满腔的愤恨。

　　瑶姬是谁？是他的仇人吗？看到他带着杀意的眼神，莫翎轩猜出了大概。

　　“瑶姬，本座找你找得好苦，哼，如今，本座终于可以为瞳儿报仇了。”他二话不说，召唤出魔剑，向她走来。

　　她连连后退，问：“我和你有什么仇？”

　　“那你就该问姜黎，要不是姜黎杀了本座最爱的人，本座也不会这么恨你，你今日——非死不可。”他故意加重了“非死不可”四字。

　　姜黎是谁？瑶姬又是谁？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

　　莫翎轩还来不及反应，魔尊的一剑就劈了过来，她拼尽全力抵挡，却发现她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不堪一击，就在血色剑光洒到她身上时，眼前出现一抹熟悉的银色身影，那一剑最终也砍偏了。

　　她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睁开眼就看见了他。

　　上官钰泽抱着她，仿佛是守护着这世间最为珍贵的东西，如几个月前，他第一次救下她那样。他总来得那么及时，帮她脱离危难。

　　“姜黎，你终于出现了，本座派去的杀手果然对你都不管用。”魔尊冷冷道，似是嘲讽。

　　莫翎轩心想：大哥哥不是叫姜云起吗，魔尊为何叫他姜黎呢？魔尊又派了什么杀手去杀他，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姜黎和瑶姬到底和魔尊有什么深仇大恨，魔尊定要杀了他们呢？

　　姜云起的容颜也很冷，但绝对不是恐惧：“姜寒，你先派杀手来困住我，然后同时派人来围剿永夜村，调虎离山，你知道我发现危险，一定会让她先行离开，你也知道她离开后一定会回永夜村，所以你留在这里守株待兔，果然计划周全。”

　　“是啊，只是本座没想到，你竟这么快就将本座派去的人都解决了，本座真是太小看你了，即便你只是姜黎的一魂，也真是不能小觑啊！”魔尊冷笑。

　　原来，姜云起让她离开，是怕她会受伤，而他却独自去应对杀手。

　　明白这，她的心里流过一丝暖流，在他身边，她觉得很安稳，好像什么危难都不算什么，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过去。

　　当年，她还不是叫莫翎轩，而是叫莫翎萱，这才是她的女子名。

　　“你的仇人在这里，放过她。”姜云起道。

　　“哼，不可能，你忘了吗？当年，本座杀上天界，你杀了瞳儿，本座就发誓，要让你最心爱的人死在你的面前，你这么在乎眼前的女子，难道不是因为在乎她么，本座早已打听清楚，她是当年瑶姬的转世，但……也不完全，她的魂魄早已不完全了。想必你爱的人就是她吧！”魔尊持剑，好像随时都准备挥剑。

　　莫翎轩并没有完全听懂这番话，因为在乎未必是爱呀！谁说关心一个人，必须是出于爱他。

　　姜云起道：“既然只是想要对付我，又何必伤及无辜？仇恨永远不可能以杀戮结束。”

　　“哼，本座想他们生就让他们生，想他们死就让他们死，在本座看来，他们连蝼蚁都比不上。更何况，他们并非死在本座手里，而是死在你的手里啊！你满嘴的仁义道德，在本座看来，根本就是狗屁。神若真关心芸芸众生，那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受着苦痛？你们这些神啊，就是拿着善意的幌子，骗着一群不知所以、愚昧无知的人类。”姜寒冷笑。

　　“冥顽不灵，满嘴胡言。”姜云起紧蹙眉头，语气冰冷，“若你放下屠刀，我能放你一马。”

　　“放本座一马？你是让本座继续待在那黑暗之处，受尽你们神仙的折磨吗？你看你们总那么光辉灿烂，受尽人们的爱戴，拥有无尽的财富和荣耀，可我们魔族呢？若神真得公平无私，又为何让我们受这么多苦？说到底，神比魔更冷，本座是永远都不会相信你们这些神仙的话。虽然神魔一战，我们败了，但本座从未后悔，仇恨也不可能磨灭，你们必须为瞳儿一死，付出惨重的代价，即使天地毁灭，即使日月无光……”姜寒冲天怒吼。

　　“你真是无药可救。”姜云起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

　　多说无益，他上前一步，扣住食中二指，以自身灵力化作剑身，一柄散发着蓝天般圣洁光芒的灵剑向魔尊砍去，但魔尊也几乎是同时使出魔剑向姜云起刺去，两把剑撞击在一起，划破苍穹，发出铿锵的声音，光芒强的令人睁不开眼睛。僵持了好一会儿，光芒才散去，而这时，两人的身子都为之一颤，退后几步。

　　看起来，两人的法力不相上下，但莫翎轩明显看见在光芒散尽后，姜云起捂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表情显出一瞬间的痛苦。

　　“没有长宁剑，看你怎么和本座斗？”姜寒的表情十分狂傲不羁，语气十分傲慢。

　　姜云起没有说话，而是看了莫翎轩一眼。她看着他，想告诉他，她可以自己保护自己。或许他们都会死在这里，但纵是百折千挠，也不能将他们分离。

　　就在姜寒再次祭起魔剑向他们发起攻击时，姜云起伸出手，想凭自己最后的仙灵去抵御他的攻击，莫翎轩却也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两人牢牢相牵。牵起的不仅是信任，还有希望。他温柔又略带忧伤地看着她，似乎想问“你难道不怕死？”，她似乎懂得他的心思，回应：“大哥哥，和你在一起，我不怕死，你忘了吗，我的命是你救的。”

　　这一刻，魔剑的力量强大到几乎能让他们魂飞魄散，事情竟有了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