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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

  •   第三十八章

      他赶紧拿了个松香胡乱抹了琴弓,微笑着向对方道谢后塞回了对方手里。他调调弦,侧耳听了听,再动动凳子,看了看脚棍。旁边人立刻问,凳子高度合适么?要不要换一个?藤真苦笑,心想就算高度不合适也是调脚棍,怎么会换凳子呢?

      小提琴手也来了,是著名提琴家巴比力恩的爱徒史塔尔;对方见了藤真立刻上前笑道,小家伙来了?

      藤真站了起来,对方哈哈大笑:“看来不能再叫小家伙了!”

      藤真同对方握手,对方期待地说,二十年前我同你妈妈合作,二十年后我同你合作,我相信你不比千代子差。他看看藤真,再看看藤真手中的琴,有些黯淡地说,琴还在,人却不在了。藤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着,任由其他人拿他同母亲比较。他坐了下来,继续调琴继续换弦,史塔尔看看藤真,又说,你同妈妈长得不像呢,千代子是金发。

      “千代子是灰色的眼睛。”史塔尔回忆道:“灰眼睛,很漂亮……”

      “外婆的眼睛也是灰色的,”藤真点点头:“我像爸爸。”

      开始排练了,藤真很安静,做着所有大提琴手该做的事。他不知道妈妈是怎样的人,他越拉琴就越不知道。从小父亲就不断地向自己描述着母亲,千代子的一生由出生到死藤真都背得滚瓜烂熟;五岁学琴八岁登台,十岁巡演十二岁周游世界,藤真记得母亲的每一次录音每一次演出地点,演出的曲目他知道,演出的合作对象他也记得。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几盘录音是藤真的摇篮曲,藤真三岁时已能清楚地哼出所有曲目了,父亲总说,要多听,妈妈的音乐代表着妈妈这个人,你多听了,就能同母亲熟络起来。

      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藤真的提琴里,没有一丝同母亲相像的情绪。同样是埃尔加同样是巴赫,千代子的音乐空灵而震撼,藤真的却只是沉稳安静的优美旋律而已,千代子的演出能收买任何人的人心,藤真不会,藤真演出时,大家通常都看不见他,因为他拉琴老实,在人堆里埋着,不显眼,无法引人注目。

      然而他依旧是天才,因为他是千代子的儿子,因为他那无与伦比的技术——令人几乎无法接受的快音。藤真出名就是因为他的快音:连音,跳音,拨弦,揉弦,你能想多快,他就有多快。大家都知道他的特长,于是只要是有藤真出场的演出,音乐总监就一定会安排上几首适合表现快音的独奏曲目,那个章节到来时,所有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旋律,转头看藤真的手指。

      而藤真自己并不喜欢快音,他喜欢慢慢拉琴;慢慢地有甚么不好呢,大提琴本就是慢慢地最好听。他于是总想赶紧完成他的耍帅章节,好赶紧慢慢拉琴去。他拉得更快了,所有人看着他的手指都有些气紧……有些气愤——都是艺术家,都是爹生娘养的,凭甚么眼前一个小孩儿能这样拉琴?他的手指怎么长的?他的琴平时怎么练的?

      哦,他的母亲是天才,他也是天才……

      大家多少有些嫉妒,又都不说,瞪眼看藤真拉琴。木管铜管类的艺术家嫉妒少些,看的时候带着丝羡慕,有些人还挺佩服;打击乐手和钢琴家雅戈看得完全没有嫉妒,当作看稀奇,一脸笑嘻嘻;而大提琴手和小提琴手看得妒火中烧,恨不得上前将对方的手指掰下来,接去自己手上。所有人都动着自己的心思,只有藤真在默默地弹,手指动得没了形态,快得有些骇人的旋律配上默然的表情,总让人觉得旋律不是由藤真发出的,而是某个人,正躲在藤真的凳子后面,暗中拉琴。

      他完成了独奏部分,最后一个音结束时,其他旋律却没有接上;他奇怪地抬头,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根本忘记了之后还有演奏——曲子还没完呢!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藤真习惯了;他轻轻低下头,不想让自己如此显眼。大家逐渐回神了,嫉妒心藏好之后,掌声噼里啪啦地起来了。很多人上前同藤真握手,都说开眼界了,果然名不虚传……藤真挨个同对方握手,表情一直很腼腆安静;藤真有他自己的面具,他知道自己年龄小,可以装孩子,减弱众人的恨意。

      所以藤真从不发表意见,曲子的快慢风格的诠释,他从不表态。指挥和史塔尔争论着,雅戈再和史塔尔商量着甚么,老一辈的艺术家纷纷上前发表意见,藤真却一定不会上前。随便吧,他想,商量好了告诉我一声就可以了,快也好慢也好,轻重缓急都好,没关系。

      他不喜欢大音乐会,尤其讨厌新年音乐会;新年音乐会总有很多需要调和的东西,这让任何一个人的特质都显露不出来。藤真喜欢听个人音乐会,喜欢听不同版本的肖邦或李斯特,他喜欢听史塔尔的小提琴,然而不是今天。

      排练之后是举办方准备的聚餐,因为所有主要乐手都到齐了,所以今天的聚餐很隆重。很多音乐界人士都来了,就算在奥地利,这样的派头一年也难得几次;大家相互交谈着,再互相低声议论着甚么,藤真在一边站着,觉得累。这几年里,大家都很在意新秀的崛起,一旦有所谓的“天才少年”出现,大家便会立即上前寻长问短,随后再聚去角落里,低声交流着内心看法。天才的年龄果然越来越小,前几年有个十八岁的钢琴少女,之后出了个十五岁的小提琴少年……上个月,事情越发离谱了,一位十二岁的莫斯科少年成了热门话题,据说,少年拉着一手精美地大提琴和小提琴,藤真愕然地思索他到底哪里变出的时间来练习?

      三神也来了,瞧见藤真之后走过去,低声道:“那个小鬼也来了。”

      藤真说:“你的样子也是小鬼——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三神低声骂道:“嘘头。”

      少年要开始拉琴了,大家纷纷鼓掌,看着少年老练地调着弦,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再调调。三神冷笑一声:“调弦而已,还要沉思?”

      藤真自己也想笑,那位男孩的长相很奶气,但神态很老气,看起来真的很好笑。

      对方开始拉了,是非常快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三神的脸色一凛,对藤真说,哦,我明天要拉的曲子。

      藤真“哈!”一下笑出声了,他对三神开玩笑道:“等他演奏完毕了,三神先生也上前演奏一曲,好不好啊?”

      “见鬼。”三神朝餐桌前走去。三神刚提起脚步,对方的演奏就停了下来;少年对着三神的背影说:“三神先生,可以同我合奏一曲么?”

      三神想要发作,藤真赶紧替他答道:“弦君明天还有演出,休息一下手指吧。”

      少年一仰头走了,大家跟随着少年朝偏厅移去,藤真对三神说,你滚爬这么多年了,为什么非得同他计较呢?这样的人很多的。

      三神左右看看,将藤真拉去了阳台上。他对藤真说,我最近拉琴很奇怪,手指不对,但是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动了动手指,动得心惊胆战,藤真看着,没觉得哪里不对。手指出问题可不是小事,藤真拿着对方手指研究一番,摇头道:“你没看医生?——我没看出哪里不对。”

      “练久了会不听使唤,”三神苦恼地说:“我最近只能不断减少练习时间,这让我很心虚,我怕出差错——明天的曲子他们改得多,我怕我会出错。”

      “你过了几次?”藤真再次拿起对方手指看了看;三神的手指非常漂亮,然而上面的茧确实薄了,藤真一摸就知道对方确实缺乏练习——看来这个问题已经持续了段时间了,三神是勤于练习的人,茧子不会退得那么快。

      “三次,整个的,当然中间的有单独练。”

      藤真瞪大了眼睛,三次?那根本不够!藤真自己在每场演出前,所有曲子起码过三千次,还不算中间特别段落的特别练习。藤真也开始不安了,也害怕对方出状况;他对三神说,可能是你的心理作用,手指不会无缘无故出问题。

      三神很恐慌,藤真帮不了他。藤真答应对方去看明天的演出,他劝三神,你不要多想。三神出神地看着外面的雪,还是止不住地心慌意乱;他拿起藤真的手左右看,认真的摸着那些茧子。他皱眉问:“你的茧子都长得不是地方。”

      藤真心想当然不是地方,这都是练球搞的茧子。他动了动手指,手指很听话地做出了一连串动作,三神羡慕地看着,轻声说,关节软啊,真是好基因。

      第三十九章

      那天晚上藤真失眠了,他担心的不是三神的演出,而是一个音乐家和音乐家的手。藤真非常喜欢三神的音乐,三神的音乐里面有思想,藤真喜欢那些孤零精怪地小心思。第二天下午,他果然参加了三神的演奏会,上半场为止对方的演奏一直很完美,藤真悄悄松了口气。然而下半场开始三神的表情就不太对——藤真坐在第三排,看得清清楚楚;他能看见对方额头上的汗,那些汗太多了,不正常。

      演出下来后,藤真去后台找三神,可是包括经纪人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三神去了哪里。藤真四处转着,最后在消防通道里找到了对方。三神哭了,藤真知道对方的手一定出了问题——三神的整个后半场演出都是硬生生坚持下来的。藤真很难过,看着三神着急地动着手指,看着对方试图纠正手上那不协调的动作。藤真对三神说,明天的演出取消吧,三神摇头说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行。

      结果第二场演出果然出事了,三神的手指突然不能动了,那时全场哗然,指挥立即将三神扶下了乐池。很多人幸灾乐祸地评论着三神的演出,说那场演出毫无特点,三神弦的技术和对音乐的理解都属二流水平,少年天才疏于练习也只能渐回平庸。那天藤真因为排练没能到场,第二天才知道三神出事了,他看着手中报纸上无情的内容,只觉世态炎凉,心里很是沮丧。

      因为排练,藤真无法抽身去探望三神,对方第二天就启程回日本了,藤真赶在机场里同对方匆匆见了个面。日本同辈的少年艺术家并不多,三神和藤真同龄,又都是弦乐手,两人罢岁开始就同台演出了,藤真很不希望对方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艺术生涯;他对三神说,或许治疗之后能好——到底是甚么原因?

      他问史塔尔,史塔尔说大概是练习过度——他也很喜欢三神,认为对方的音乐无从琢磨却又意外地好听,是很有艺术感的音乐家。史塔尔一再提醒藤真不要一味练习,他说进步和成功都是循序渐进的,不是天天拼命练习就能成就的,“健司还小,应该多做点自己爱做的事,琴大概练练就好。”

      “你妈妈会说我教坏了你。”他打趣道。

      藤真心虚地想自己哪里是练习过度,根本是练习不足。他让史塔尔聊聊母亲的琴,史塔尔就说,以前,千代子太漂亮了,一上台,大家都看她去了,不听她拉琴,她于是很生气,就跑去了幕布后面拉琴,直到曲终才出来。

      “还一边拉琴一边吃苹果,”史塔尔哭笑不得地描述当时的滑稽场面:“快到她了,就赶紧吃完,甩甩手继续拉。”

      藤真哈哈大笑,他难得笑得这么开心,众人都转过头来看他。史塔尔认真地注视着藤真——眼前的孩子很聪明,总能很好地将自己圈出是非圈,懂得不招嫉妒,不惹议论。

      “健司一点不像千代子,”史塔尔再次感叹:“千代子不如你机灵。”

      藤真笑了,开始继续练琴。史塔尔惊奇地想,这个孩子有多坐得住呢?——早晨七点开始练习,现在已经晚上八点了,除了吃盒饭外,藤真就没有走动过。史塔尔确定地知道藤真会出名,比千代子还要出名;一个大提琴手,如此的定力,他没有理由不成名——况且,还继承了他母亲的容貌,和才华。

      演出快要到了,藤真练得心如止水,平静得有些吓人。史塔尔和雅戈聊天时不止一次惊叹地说,那个孩子太奇怪了;雅戈却只是说,是个乖孩子,没甚么特别的——他喜欢刻苦练习的艺术家,认为乐器是靠刻苦成功的,没甚么天才不天才的说法。是的,大家开始喜欢藤真了,一个月的排练下来,刚开始的闲言闲语没了,大家都变得很愿意同藤真亲近,很多人逗他,很多人疼他。老一些的男乐手们会摆出长辈样子教藤真做这做那,年轻些的爱同藤真开玩笑,有时候也狂狂打打地,藤真便总是很灵活地避去一边,笑眯眯地;老一些的女乐手们都将藤真当儿子疼,年轻些的就有意图了,总由藤真面前招摇着过去再摇回来,这个时候藤真就会非常非常认真地练习,比一般时候还要认真。

      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地,藤真永远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这样做得到些甚么看法,那样做又会怎么样,他心里非常清楚。怎么做父亲会开心,怎么做艾尔会疼自己,他知道;怎么做球员会振作起来,怎么做三神的音乐能完全表现出来,他也知道。他看着眼前算计在内的气氛和台词一般的对话,有些满意,又有些索然。他突然想打篮球了,这个想法出来得没有任何征兆,就那么直溜溜地蹦了出来!他一激灵,心里“嘿!”了一声,好笑地想,我想这个做甚么?

      篮球。

      一想到这个词,藤真立刻闻到了一股汗臭和地板木料混去一起的浑浊味道,周身上下顿时顺畅起来。他马上联想到了球场和篮球,篮球的质地和摩擦地板的声音;他立刻联想到了花形的声音和牧的声音,还有学校食堂的包子和煎饼店的油烟。他雀跃了,欢快地任思绪飞去老远老远;他想篮球,想比赛,想比赛的每个镜头,回忆这个动作之后对方的下一个动作是甚么。他开始兴奋了,内心笑嘻嘻地,等不及地想尽早结束演出,好回日本。藤真沮丧地发现自己还要一个月才能回日本,这便开始猴急了。他坐在凳子上左挪挪右动动,史塔尔第一次见藤真这么不安分,好笑地问,健司,你在做甚么?

      “坐不住了就出去转一圈,侧门出去两条街就是市区。”史塔尔将他带去侧门口,指了指路。藤真果真跑出去玩了,去了市区,替曻买了一堆摆设,再替自己买了一个护腕。乐队的姑娘们着急地问藤真哪里去了?史塔尔说,小孩子坐不住,出去转转嘛。

      藤真意气风发地回来了,手上套着个厚厚的护腕,轻快地回了自己的座位。他兴高采烈地拉琴,笑嘻嘻地,眼睛晶亮而有神。史塔尔和雅戈逗他,说你这么想玩你大可以去的呀,不用跟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呆着。藤真忙说已经可以了,来了一个月还没出去看过,想给弟弟买点东西。

      “是艾尔 道格拉斯的孩子?”史塔尔微笑着问:“多大?”

      “两岁。”藤真点点头。

      再排练时藤真有些收不住心了,然而他很高兴,大家都看得出来。姑娘们悄声议论道怎么出去玩玩就这么高兴?真是可爱极了……藤真听见了,忙装作没听见,转过了头来。排练结束了,明天就是演出了,大家互相提醒着需要注意的地方,藤真将琴收拾好,回了酒店。他给三神去了电话,三神的精神不太好,说话有些没逻辑。藤真就像自己手出问题了一样焦躁不安,不断地询问对方怎么样了怎么样了,这让三神的不安扩大了很多倍。他胡乱安慰之后挂了电话,穿了大衣朝市区走去;他果真觉得自己的手有问题了,不能弹琴了,他想象着三神演绎的那些旋律都出不来了消逝了,心里难受,走得恍恍惚惚地。

      藤真不断告诉自己不是自己的手出问题,自己不必要这么紧张。然而全世界的艺术家都有着很多共通的情绪,藤真无可避免地感染上了三神的焦急。他甩头,想将如此感性的自己甩开来,哪知感情却越来越浓,痛苦和酸涩都透进了四肢,令他悲哀起来。他开始悲哀了,想了很多另自己伤心的事,逝去的恋情模糊了的过去,还有眼前身边的烦心事……他甚么伤心事都想,排练很顺利,自己的手也很好,他便将心放平了,一心一意难过起来。

      已经很晚了,圣诞期间人们都出去旅游了,街上的行人很少。藤真的歌声轻飘飘地绕去头顶上,缠上电灯,再借着灯柱去了电线上。他走了很远,路上有人同他说话,他虽听不懂,却非常和气地用英文回了好几句圣诞快乐。回到宾馆时已是半夜三点了,他在前台收到了四束鲜花,一束是一位陌生地乐迷送的,一束是老师让朋友带来的,一束是外婆捎来的;还有一束是艾尔捎的,上面一张卡片,说全家人明天都会过来,预祝演出成功。

      “你爸很早就排好了日程等待你的演出,他想你,我们都看得出来。”

      藤真留下了老师送的百合,将其他几束花转送给了酒店的服务员。爸爸也会来?藤真默默地想,他来做甚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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