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爱的往事》四时江南

1、第 1 章

　　好好爱上那一个人,是在十六岁的夏天。

　　那是个炎热的傍晚。马路两旁的树里隐藏的知了在叫，柳树被晒了一天叶子都打了卷。西瓜特别畅销，红红的瓜瓤让人忍不住要咬一口。
　　晚饭没了着落的好好悠闲地散步去妈妈的公司，想看看亲爱的母亲大人今晚想在哪里填饱肚子。她像往常一样不敲门就直接进入了妈妈的办公室，却发现今天有一点不一样——妈妈办公桌对面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穿深灰色西服，面容干净两颊红润，坐姿挺拔，看到好好进来便露出灿烂的笑。这种纯净的笑，好好许多年后仍可清晰记起。
　　“是好好吧？”他问。
　　“哎？”好好不解，“你怎么会知道？”
　　“只有你进来才敢不敲妈妈的门啊。”
　　好好不好意思地笑了，转头看看妈妈，她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跟她说过多少遍了，让她进来前要敲门，她总是充耳不闻。还说母女之间何必那么客套。”妈妈偷眼望了一下好好，“这下好了，让人笑话了。”
　　“母女之间是不用太客套，太讲规矩反而会生疏起来。”那人笑说。
　　好好想，这个人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那么懂说话的技巧，在公司一定很吃得开。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竟对他有了好感。真是以貌取人的后果啊，她自嘲着，默默地走到一边上网，间或听妈妈与他的谈话——除了他柔软中带点刚强的声音外，这谈话无聊至极。
　　过了好长时间，妈妈才想起她还在旁边，忙问：“你来这儿干什么？是不是有没地方吃饭了？”
　　好好歪着头看着她，意思是：很明显是这样。
　　“想吃什么？”妈妈问。
　　“随便。”
　　“我请你和李叔叔去吃烧烤，怎么样？”突兀的一句。
　　“啊？”反映了两秒钟才明白，那个男人原来姓李。回过头看看他，他一脸窘迫，但马上又恢复平静，似乎早已习惯老板的自作主张。
　　“不用了，我回家吃也可以。”他连连摆手。
　　“小李，别那么客气，反正我刚才的话一出口，今晚这顿是免不了了。一起去。”
　　“对啊，叔叔一起去啊。”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想他也来。
　　“那好吧”他笑着站起来。
　　比我高出一个头啊。
　　好好心里又是自卑又是欢喜。

　　他说要开车带她们去，好好积极响应。看到他的车又是一阵惊叹。啊呀，是她最喜欢的那一款车型啊。于是忍不住把车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的车牌号码竟然是5218！那不就是“我爱你吧”的意思吗？她几乎是捂着肚子上车的，妈妈被她笑得一头雾水，不解地问怎么了，她憋住笑讲了出来。
　　三个人一同笑岔了气。
　　他说：“真是天才的想象力。”
　　好好看着他弯成月牙般的眼睛——晶莹透亮，好看极了。

　　席间他点了放许多辣椒的羊肉串和不放辣椒的羊肉串。好好不明所以，便问他：“为什么点两种啊？”
　　“你妈妈说过你不能吃辣啊，”他耐心地解释，“而你妈妈又特别喜欢吃辣。”
　　“什么时候的事啊？那时你还不认识我吧，怎么记那么清楚？”近乎审问一般，却明显毫无恶意。
　　“因为觉得奇怪，母女俩的喜好大相径庭，所以就记住了。更何况你妈妈一天提你一百次，想忘都忘不了啊。”
　　“某某同志，”好好盯着妈妈说，“是讲我坏话吧。”
　　“没有，”妈妈心虚地叫道，“我怎么敢！你是我的克星，我怕死你了！”
　　“那就好。”好好放心地笑了。

　　大概电脑也怕炎热的天气吧。一进入七月，死机现象就发生得颇为频繁。把现象对叔叔一说，他立刻就明白过来。
　　“噢，把程序更新一下就好了。没关系，哪天我去帮你升级。”他说。
　　很快，这个“哪一天”就变成了八月某个星期天的下午。他来的时候带了个大西瓜，足足有十来斤呢。把西瓜搁到厨房后，他直奔主题。
　　好好的房间是明亮的粉蓝色，床单嫩绿色，枕头明黄色，被子乳白色。电脑桌的一角贴满与妈妈合照的大头照，妈妈摆出了少有的搞怪表情。他一张一张地看过来，愣了好长时间才开机工作。
　　把带来的软件插入光驱后，点击打开窗口。
　　每一个过程都那么流利熟练并且认真，一看就知道是老板眼中的优秀员工。手指修长，敲击键盘的声音极具节奏感，偶尔伸手挠挠后脖颈——小孩子的动作。
　　“叔叔平时喜欢听什么音乐呢？”开始没话找话。
　　“都可以，我这个人不太挑剔。”眼睛紧盯着屏幕。
　　“都可以？那总有一样是最喜欢的吧。”
　　“……摇滚吧，最常听的。”
　　该死！好好暗暗骂道，怎么偏偏是我最讨厌的摇滚！
　　“那么平时叔叔常听谁的歌呢？”还是不死心，仍继续追问。
　　“玛丽莲`曼森。”
　　上帝啊，听都没听过！
　　“我看到墙角的大花瓶里有鸢尾，”他温柔地说，“喜欢这种花吗？”
　　“恩！超喜欢的！”好好心里庆幸，终于聊到我懂的话题了。
　　“打理花要花很多时间吧，我就一向不在行，所以只敢养仙人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呵呵，其实我也只是喜欢而已，真正在它们身上花心思的是妈妈。

　　“是吗？”
　　只这淡淡的一句便不再交谈。似乎还应再说些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话题。好好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他，手足无措小鹿乱撞却又极力保持镇静。
　　这是心动的感觉吗？

　　陪朋友去逛街,从一家饰品店出来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
　　是车牌号为“5218”的那部车!
　　透过旁边照相馆的落地玻璃窗向内望,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于是强行拖着朋友进来了。
　　轻轻走到他旁边准备吓他一跳，却被他先发现。他对好好展露灿烂微笑，说：“和朋友来啊。”
　　“对啊，她来取照片。”一只手忙把朋友向外推，脸上表情木到极点。
　　“哦。我是来放大全家福的。”他转头对她的朋友笑了一下，彬彬有礼。
　　“是吗？那么，给我看看行么？”好期待！
　　“好啊。”他把照片递过来。
　　拉着他到一旁天鹅绒制成的酒红色沙发上坐下，一张张地翻看。他的妈妈好慈祥，他的爸爸好英武，他妹妹好漂亮，他……等一下，他的妻子呢？
　　“叔叔，我可不可以问一下，这上面为什么没有你妻子啊，还是因为，叔叔还没有结婚？”
　　“不，叔叔结婚了，”苦笑了一下，“只是离婚了而已。”
　　我问错了吗？为什么我看到他的目光暗淡下来，表情悲伤起来？我是不是做了特别不好的事，还是因为——他正在怀念。
　　“对不起啊叔叔，真的对不起。不过，没关系的，没必要伤心。在一起不快乐就分开，这是很简单的事啊，以后还可以找到别的幸福。好像妈妈，离开爸爸的时候也没有痛苦悲伤，她说这是好事——总比两个人在一起却不开心好。所以我也不难过，因为爸爸妈妈分开，对我没有太大影响。只要我想见爸爸，我就可以打电话把他叫出来，只不过距离远了点，时间长了点而已。你也一样啊，想见她了就可以约个地方见面，不会怎样的。”
　　他忽然就笑开了，用手揉着她的头。“你还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他说。
　　可爱的孩子吗？我吗？算是你对我的评价你对我的印象吗？
　　算吗？
　　可我总觉得这不够啊。

　　“爱上他了吗？”事后朋友问她。
　　“什么呀！”忙掩饰自己的心情，但全写在了脸上。
　　“没关系，现在这种恋情很普遍的。而且他是真的很英俊啊。如果不是有你在前，我真是会倒追他啊！”
　　“可是，我觉得我不会感到幸福的，至少不会因他而幸福。”
　　虽然我是如此渴望幸福。

　　他与她的关系在确定了“爱他”之后变得微妙起来。
　　好好开始想在他的心中扎下根来，留下永远属于她的位置。即使不是情人，也要是最亲爱的妹妹。
　　但生活像一杯卡布奇诺咖啡，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
　　从太阳高高悬着的九月到落叶铺满地的十月,两个月的时间,他像蒸发般在她生命中消失了。
　　她开始变得急躁,易怒,莫名其妙地向身边的人发脾气,一个人时总忍不住会想他。试探着问妈妈他到哪里去了,得到的答案是“被派到外地开展业务啦”,心里的怒火压抑了又压抑才终于没有爆发出来。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你难道不知道见不到他我会想念吗？你难道不知道没有他陪我说话我会寂寞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没有他的电邮地址，没有可以找到他的方法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害怕就这样把他失去了吗？因为知道不应属于自己，所以特别害怕失去，这样的心情，你明白吗？
　　叔叔，你明白吗？

　　11月25日，天空飘起白的雪，世界一片纯洁。似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下雪。好好记得很清楚，从记事那一年到现在，共有十次。
　　因为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十七岁的生日，妈妈叫了公司里的员工来给她过。每年都是一样，叫公司员工来热闹一下，唱唱KTV，吹个蜡烛，一岁也就这么长上了。
　　她今年忽然有了点小期盼。
　　盼着那一个人吗？心里确定，脑子却不敢想，怕想得太多反而事与愿违。但老天爷怎舍得让一颗心反复受伤。
　　坐在酒席主座上，身边的人各自有自己的小圈子，却独独把自己孤立了起来。妈妈在楼下点菜，精心挑选她喜欢的口味。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一个人抱着大捧鸢尾向她微笑走来。
　　是幻觉吗？可为什么连心跳都加速了。
　　好好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快步跑上前去接过那一大捧花，闻了一下，傻傻地笑了。
　　“喜欢吗？”他问。
　　连连点头。“叔叔，你``````你回来啦，你怎么回来了？”
　　“不想让我回来吗？”
　　“不是，想，不过，好突然，呵呵。”
　　“今天上午刚回来的，一听说你过生日就立刻赶来了。你过生日我当然不能不到。”
　　忽然有种强烈的感情涌了上来，心中慢慢确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是什么，并且在一瞬间决定自己必须去做。于是好好叫住了正欲离去的他。
　　“叔叔，我一直都，不对，我……好喜欢叔叔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是吗？”伸出手拍拍她的头，“因为送你花就喜欢我，你还真是个孩子啊。不过，叔叔也很喜欢你啊。”
　　微笑忽然僵在唇边，脑中不断重复着他刚刚的话，许久之后还清晰地萦绕耳边。
　　“你还是个孩子啊。”
　　我还是个孩子啊，在你眼中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可以照顾我，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个需要被疼爱的孩子。你的好，只是出于对孩子的下喜爱。即使说喜欢我，也不是我要的。
　　我要的，是像我对你一样的感情——不见的时候会想念，见面时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可以叫做“爱”的感情，是心里只容得下你一个人，再无任何余地的感情。
　　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也许不让你知道，也是不错的选择。在你心里，我永远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可以毫不掩饰地付出关爱，不会觉得别扭。所有关于爱的痛苦，让我一个人承受吧。
　　我爱你，与你无关。

　　酒席结束后，他送自己和妈妈回家，同行的，还有妈妈公司的一位阿姨。
　　妈妈一脸坏笑地让那个阿姨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路上不停地夸赞叔叔。叔叔和那位阿姨的脸都红了。
　　下车后，好好问妈妈：“那位阿姨是叔叔的女朋友吗？”
　　“不是呀，不过我看八九不离十了。这个媒可是妈妈做的呀。”
　　“哦，是吗，真好。”
　　真好。

　　那天好好一个人在家里，碰巧有电话打了进来。接起来一听，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听出是好好接的，就说了一些要她好好学习的话，接着又说没什么事，要挂断。
　　忽然想多听一会儿他的声音，好像现在不听以后就听不到了似的。于是她说：“叔叔，你找妈妈真的没有什么事吗？”
　　“真的没什么，只是想确认一下请柬收到了没有。”
　　“请柬？”怔住，“什么请柬？”
　　“噢，叔叔要结婚了，这几天很忙，没时间亲自送请柬去，所以就拜托别人。可又过意不去，所以特地打电话来。”
　　“结婚？”她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时间跑得飞快，不为任何人停留。她认识了他一年，可这一年又算得了什么呢，终究是敌不过那个适合他的人啊。她终于明白她得不到他，永远也得不到他。
　　“叔叔，你结婚那天，我可以一起去吗？”她几乎颤抖着说。
　　“当然可以啊，欢迎！”
　　“哦，谢谢叔叔。”
　　听到那边挂断的声音后，好好抓着听筒哭得声嘶力竭。

　　去参加婚礼那天，好好穿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她好几次偷偷问妈妈，这个样子会不会有新娘子漂亮，妈妈都笑她傻。
　　是很傻啊，不然怎么会失去他。
　　看着叔叔拉着他美丽的新娘，笑容好像她见过最美丽的鸢尾，她忽然释怀。
　　其实一直以来，自己都只是想让他幸福而已，即使这幸福不是她所给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是幸福的就好。
　　他和他的新娘来敬酒时，好好开心地笑着。她说：“叔叔，你一定要幸福呀，你们都要幸福呀，要比任何人都幸福呀。“
　　他拍拍她的头，他说：“一定。“
　　这，算是你给我的承诺喔，我们打勾勾，你千万不要食言啊。

　　觥筹交错间，好好悄悄对妈妈说：“妈妈，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啊。“
　　“噢？然后呢？”妈妈笑着问。
　　“是很喜欢很喜欢啊，曾经见不到就会为他伤心心痛啊，想跟他永远在一起啊。”
　　“接下去呢？”妈妈像是偷窥到别人隐私的小女孩。
　　“可我现在已经忘啦，真的忘啦。”好好笑了。
　　因为那些，都是往事了，关于爱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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