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尖》思岚

22、（二十一）

　　孟筠扑腾了几下，发现腰被人按住了，肚子下好像压着什么东西。他这才惊恐的发现，自己竟是趴在了唐老师的腿上。感觉到身后的布料摩挲着皮肤，然后屁股上传来一阵让人心悸的凉意，孟筠小腿乱蹬，只想摆脱身后大手的束缚。

　　“啪！——”唐涵之的巴掌带着十分的怒气，毫不留情的掴在孩子的臀峰上。这清脆的声音倒是唤回了唐涵之的理智。他放缓呼吸，威胁的把手放在孩子身后。自己最近怎么老是被这孩子的话勾起火气？只是“认命”这句话太重了，明天就要比赛了，这孩子，怎么可以认命？

　　“你再说一遍。”

　　孟筠早就被突如其来的巴掌吓傻了，他努力的回忆着，自己怎么惹了老师这样生气？

　　“啪！啪！啪！”唐老师力气很大，手心的茧子磨着细嫩的皮肤，才几巴掌就见红了。孟筠终于想起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唐老师是为了这句话生气的么？可是……他说的不对吗？小孩子的倔脾气又不适时宜的冒了头，完全不顾自己的处境，发泄一般的喊道：

　　“偏偏是现在，偏偏是这里！老天是不是在告诉我，我根本不是跳舞的命……呃！啊！”

　　身后瞬间暴涨的疼痛，让孟筠再说不出半句话，刚才积攒起的小脾气，被唐老师毫不留情的一下下打掉了。他感到自己的屁股正迅速的肿起。然而，最可怕的不是疼，而是羞。从小到大，孟筠何时被这样按在膝头打过？在这清脆的“噼啪”声中，孟筠只觉得气血上涌，连头皮要都炸开了，两只手胡乱扒拉着被单，完全不知道接下来是该认错还是求饶。

　　唐涵之的巴掌“噼里啪啦”的给孩子的屁股染上粉红，他只觉得胳膊也酸了——不是挥巴掌的右胳膊，而是按着这孩子的左胳膊——这一尾活鱼在腿上扑腾的欢，他几乎要按不住。这时唐涵之走神了一下：这两年对他的腰肌训练，的确达到了很好的效果。

　　他停下手，掰过孩子的脑袋，却发现孩子眼里有了泪水。他又好气又好笑，这才哪儿到哪儿？挨了几巴掌就哭了？唐涵之知道孩子是羞了，可是临近比赛不能打坏了他，只能让他多羞一下了。或者，这也可能是委屈的眼泪吧？一句发泄就换来一顿巴掌。想到这里，唐涵之又有点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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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敢说这种话么？”虽然尽量想维持有威严的语气，但说出口还是带了无奈。趴着的小孩子拼命摇头，用小手捂着身后，倒是不再可着劲儿扑腾了，显得可怜巴巴的。

　　唐涵之却不肯饶过，拿开孩子的手，又“啪”的给了他一巴掌。

　　“我我——我错了！不敢了！”孩子的语气里却完全没有认错的意思，只是屈于他的权威才这样喊。唐涵之又毫不留手的几巴掌掴下，小孩子“嗷嗷”两声，吸吸鼻子，认命般的一动不动了。这幅乖巧可怜的模样，让唐涵之再也下不去手，他叹口气，把手按在孩子的背上。孟筠很瘦，唐涵之隔着睡衣也可以摸到一根根肋骨。

　　“孟筠，你记住。‘命里不该跳舞’这句话的分量，不是你可以承受的。”

　　话一出口，唐涵之也有点害怕。什么叫做一语成谶？有些话，是绝对不可以说出口的，因为一旦出口，就可能应验。可是孩子还太小，不会理解这一点。

　　他叹口气，把孩子放在床上，去拿了云南白药过来，轻轻喷在孩子有点红的屁股上。一边上药，他一边在思考，该怎么讲才能让这孩子明白呢？他突然想到半个月前，在附中的那个晚上。这孩子坚定纯澈的眼神，是这段日子一直支撑着他的力量。想到那天后来发生的事，他突然间有了灵感。

　　“你知道，那天晚上你妈妈对我说了什么？”

　　孟筠愣一下，意识到老师说的是自己在附中偷偷练舞的那次。那天自己正被唐老师教训，没想到妈妈突然闯入，她只是看了自己和唐老师几眼，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孟筠记得，妈妈镇定的说：“唐老师，我们……到外面谈吧？”

　　至于他们谈了什么，孟筠并不知道。他疑惑的看着唐老师，后者轻轻的闭上眼，抚着他的背，把那一晚自己听到的话，都转述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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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走廊里只有各个练功房里透出来的光。房间里传出各种音乐，此起彼伏的跳跃着——这些曲子，唐涵之都跳过。在这条窄长而昏暗的走廊上，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女舞者，这个他曾经的学妹兼同事，一口气对自己说了很多话，比她这十多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在这一行想做出名堂，有多么难。所以，小筠一开始说想要跳舞的时候，我……很犹豫。我没有让他报考舞蹈学院，就是觉得他以后万一后悔了，能更容易的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不要像我一样……”

　　“唐老师您还记得么，您刚来上芭那会，我还只是个实习生。我当时觉得，能够和您，和杜老师、汪老师这样出色的演员同台，真的好荣幸的……只可惜我脑子笨，身体又不好，跳了那么多年，也没跳出什么名堂。后来我生了他，年轻时候那些梦，也就渐渐放下了……”

　　“唐老师，您知道配角看舞台是什么感觉吗？演出的时候，我从舞台一侧看过去，追光灯是倾斜的，观众席是倾斜的，掌声和目光是倾斜的，整个舞台的气息都在朝一个方向偏转……”

　　“还记得舞团做十周年的纪念册，请人来拍《天鹅湖》的剧照，那时候您和汪老师在中间，我站在右手边第二个。纪念册印出来了我才知道，我只露了一条胳膊。不过还好，册子最后的名单里，有我的名字……”

　　那么多细节，有些唐涵之都不记得了。一路顺风顺水的他从没注意过，那些站在舞台的角落，将手优雅叠放在一起的舞者，他们的艺术生涯，只留下弱光灯下那不起眼的背景，纪念册附录里的那几个墨点。可是这些人，一样走过了十几年充斥着汗和泪的漫漫长路，就像眼前的她，一样有着布满茧子的手，变了形的脚趾骨，一到阴雨天就酸痛的关节……

　　“我担心他以后会和我一样，付出很多辛苦，却也是默默无闻一辈子。所以我一开始，并不希望他入这一行，可他偏偏遇到了你……真的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样练了几年，我看着他越来越痴迷的样子，也就认命了，他，注定是要走这条路的……他比我坚定，也比我有天赋……”

　　周惠颖抬起头，练功房里的点点灯光，都映在她的眼睛里。

　　“只希望，他能比我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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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之前，孟筠甚至从来不知道，他那不善言辞的母亲，对他抱了这么多的担忧和无奈。然而，他依旧无怨无悔的选择了舞蹈。如果要说“命中注定”，这才是真正的命中注定。为了梦想而踏上的这段苦修之旅，难道可以因为一个“天意”就止步不前吗？如果一路都没有荆棘，那么这所谓的梦想，还会剩下多少分量？

　　唐涵之看孟筠把头抵在胳膊上，肩膀有轻微的耸动，随着喘息声，越来越剧烈的颤抖。他松了口气。每当孟筠哭出声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孩子是真的想通了。他摸摸孩子的头，柔声的劝：“乖，不哭了。把眼睛哭肿了，明天化妆师也拿你没办法了。”

　　孟筠渐渐安静下来。的确，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等到太阳升起，他就将在舞台上，书写自己的未来。明天，一切都在明天。

　　命运，到底为他安排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