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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一章(8) ...

  •   他来的时候正是子夜时分,大殿的穹顶以纯净的水晶制成,站在厅中就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夜色,莹润的满月散发着迷人的银色光芒,如同泄地的水银一般铺满了整个厅堂。地板不知是什么材质,走在上面会发出清脆的跫音,那声音绕着大殿的十二道螺旋立柱走过一圈,才会回到自己的耳畔。他站在门口,深邃的黑色地面与大殿尽头的阴影连成一片,如同立于茫茫宇宙之间,尘世的一切喧嚣都离自己远去,只剩下寒冷的孤寂。举目四望,只有星星点点闪烁的银辉,那是嵌在地板上的钻石,凝视半晌,他勉强辨认出一些自己熟悉的星座。那里是熔炉星座,主星应该是一颗黯淡的红星,说是黯淡,也只是他们这些陆地人的错觉,那主星远在不知多少光年以外,其光芒却能被他们得见,不知近了看该有多么明亮。稍远一些的,则是哑铃星座,炽亮的蓝白双星永恒旋转。当白星旋转到朝向熔炉星座时,星辰术士可以借助手中的星盘调动星力,将红星与白星相连,所产生的浩瀚磅礴的星力会穿过无尽的虚空,在星际间划出一道岩浆般赤红的轨迹,用比光更快的速度抵达陆地,其剩余的能量,大约足够点燃一根蜡烛。

      通常来讲,星盘越大,能调集的星力也就越庞大。在南方的那段时间,他嫌弃教廷发给他的火镰实在难用,就自己找材料做了个简易的星盘,用来点灯倒是可以,入夜了寒气重,想燃起壁炉,还是得找人去取火。然而那简陋粗糙的道具,可不能与地上这恢弘的星盘相比,他不禁暗自计算起如果发动整个星盘,大约能调集多少星力,产生怎样的效果,结论是,如果教廷敢把完全防御的圣城搬到山脚下,恐怕也会在第一轮攻击下灰飞烟灭。显然这是他的父亲最后保命用的撒手锏,也难怪从权力斗争中败退后,这位昔日皇帝便将自己关在这殿堂之内,一步都不肯迈出。

      想到这里时他不禁有些怜悯,与哀伤。曾经雄踞山顶的巨龙,终究要让位给新兴的少壮,从而失去奔向太阳的光辉,狼群魁梧而强大的王,最终下场无非是被逐离了群落,踽踽独行在荒郊僻领,人世间呼风唤雨的皇帝,到了晚年也只能独居在深宫中,惴惴不安地恐惧着新皇的权柄。他和他的父亲并不相似,如果可以选择,他或许会在法师塔内孤老终死,权力、荣耀,对他而言如同掠过的晚风,或许曾经在他的鬓角留下了些许凉意,却不过是人生中不值得一提的微小之事,转瞬间便忘却了。因此他也不能理解,父亲明明对亡灵城的生活不屑一顾,为何却要将自己转化为不死生物,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贪恋数百年的荣华?

      然而当他走到父亲面前时,他却意识到,他错了。那具结满了蛛网的枯骨倚在王座上,依然带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之势,好像那种威仪与意志,洞穿了生与死的界限。他的父亲沉默着,如同过去的上百个日日夜夜,而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之前打好的腹稿早已化为乌有。因此他便坐了下来,在台阶之下,就这样仰望着父亲。

      夜晚短暂,月白的天空取代满天的星光之后,大殿呈现出了饱经时光雕琢的沧桑质感。那好像是种幻觉,随着流云落下的阴影在立柱与镜面般的地板上拂过,有些东西失落了,还有更多依旧沉淀在时间长河的最深处,任凭岁月的冲刷兀自巍然不动。他渐渐爱上了这里,仿佛坐在天与天之间沉思着,明明还有重力却有种轻盈的感觉,好像灵魂插上了翅膀,累赘的□□已经被抛弃。总坐在书桌前计算和阅读,心灵或许也会和书架上许久未动过的厚重书籍般蒙上一层尘埃,然而在这里,他感到自己的心境如同那池水一样澄澈的地面一般,纤尘不染,万物不滞。是否父亲仅仅是因为爱着这样的感觉,才在雪峰之上、最纯净的天空之下,建起这样一座大殿,检阅着日月星辰来来往往,仿佛驾着马车在宇宙中巡视的皇帝。

      他知道不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听见父亲开了口。那声音嘶哑难听,如同漏风的蛇皮袋,又好像是拿着骨质的小锉刀在龟甲上剔着什么,他看见那把骨架没有哪怕一块骨头移动分毫,却是不知道父亲究竟如何发声的。话语的大部分内容,他都听不懂,里面夹着在活人的世界中失落已久的古代语,他知道父亲并不是在对他说话,那更接近自言自语,某种神经质的絮叨,像是焦躁的人在踱着步子,有时又像是对着某个他看不见的人怒吼着,那愤怒让整个大殿都颤抖起来,随即又变成绝望的哀求,带着不甘心的悔恨。然而他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谦卑的低语,又在不断地重复中变成了某种狂热的口号。

      那句话是这样的:陛下的意志,高于一切。

      克里亚苏斯虽然暂时向新继任的皇帝低头了,但绝不代表这位曾经拥有着无上权威的皇帝会服从另一个人的指挥。不,哪怕是黑君王都得不到这样的卑躬屈膝。他知道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场只存在于意识之中的毫无退路的战争,那个无人相信的传说是真的,能让父亲如此对待的,只有将亡灵巫术传给生者的亡灵君主。然而那个在父亲的说法中,已经与亡灵城的秩序融为一体的曾经的天使之精魂,恐怕并没有安分守己地在冰山环绕中沉睡,而是借助亡灵巫术找到了某种重返世间的通路。

      他突然理解了地上这经天纬地的星盘究竟是用于防范怎样的敌人了。

      许多年以后,他遇到了另一个据说在神魔之战中陨落的凡人不可企及的存在,才了解到父亲的所作所为是何等可笑的徒劳。那种在无可匹敌的强大力量下战栗、瑟缩,却又因着内心的尊严,强行站起反抗的意志,却又让他肃然起敬。他和父亲之间那道他曾以为永远不可打破的隔阂,竟然如春季到来时的冬雪,就那么消散了。那时他远在南方,隔着千山万水遥望父亲居住的那座山顶,视野内是一片空茫,可他却仿佛感觉到,从未与他亲近过的父亲就站在他的身后,以从未有过的慈爱与严厉,为他撑起了一道意志的墙。

      然而当时的他,对于这样的概念还是懵懵懂懂,只是骇然感受到某种至高的、凡人无可阻挡的力量在这个世界的上方坚定不移地运转着,那是命运女神的纺纱车,依着节奏沉稳而有力地转动着,命运的丝线将一个人破碎而残缺的一生串联起来,又将无数人的未来编织在一起,绘成命运的图卷。他仿佛是那初冬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最终无可避免地落在下方尚未冻结的河面上,任凭湍急的水流将自己裹挟,浩浩荡荡地奔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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