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之爱》西兰国度

4、第三章

　　是的，她要回家了。

　　李瑛在列车上久久不能够释怀。她觉得自己非常地可笑，又非常地可悲。可笑的是，天地何其大，除了A市的家，她已经找不到任何其他容身之处，为爱抛弃一切的想法原来是那么可怕，可怕到偌大的世界没有容身之处。

　　可悲的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家里人的感受，一味地为了爱情付出全部，却完全不顾及身边亲朋好友。她突然觉得很害怕，害怕深爱着她的家人，看到面目全非的自己。

　　当初，李瑛是因为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不动声色悄然地离开了那个生她养她十六年的家。她以为那个男人是她的全部，但是现实却在上演着一幕幕悲情的故事，所以她的离开更显得悲壮。

　　在她的印象中，家是一个给她提供成长条件的地方。一路上，她绞尽脑汁地想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在为自己解释，想着见到父母后的说辞，她越想心里越乱，不断地喃喃私语，“爸妈，女儿不懂事，当年伤了你们的心，女儿给你们跪下赔罪”；“我错了，你们要怎么罚我都可以，请不要不认我这个女儿”；“女儿不孝，没有聆听你们的教诲，没有在你们身边好好地服侍你们”……

　　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些说辞，却又想着以父母的脾性，这些话未免太过于隆重。她紧闭着嘴唇，内心十分纠结。陈思躺在她怀里，火车的声音让他觉得异常的兴奋，一路下来一直没有睡觉，但是也出奇的没有吵闹。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抱着他的这个女人。整个行程，他十分“懂事”，犹如他知道，李瑛现在没有精力搭理他，故而一直安静地蜷缩在她怀中。

　　事实证明，换位思考的思维定性总是可以让人略胜一筹。李瑛知道，站在父母的角度来说，这桩事件肯定是父母四年多以来的心结，她不知道要如何在一时半会的时间内将这个心结解开。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低沉的音乐声，在李瑛听来，极像是一个人在孤独的历程中忏悔自己的过错。

　　李瑛的眼角泛出了泪花，啪嗒啪嗒地滴到陈思的脸上。陈思被她异常的反应吓到了，睁开眼睛，手脚不停地挣扎着，李瑛这才回过神，轻轻地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泪珠。李瑛突然醒悟般地看着陈思，长叹了一口气。是啊，如果她单独回家，按照父母亲的犟脾气，兴许会闷半把个月，气消了自然会没事。

　　但是她，她看着陈思，觉得手中的陈思变得异常沉重，变成了她回家的一个包袱，重重地压在她的负担之上，她不知道要怎么向父母解释这个小孩的来历。

　　即使A市是全国比较开放的大都市之一，但是在80年代初，未婚先孕是一个及其敏感的事情，甚至会沦为别人的笑柄，成为多数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可是，她能否将小孩的真实来历告知他们？说这个小孩是陈杰赫抱回来的，他抱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就出事了，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小孩是什么来历？这样的解释能否行得通？如果她将陈思的真实来历告诉家人的话，他们是绝对不会让她领养这个小孩子的。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思发呆，觉得心中五味俱全，说不知是什么味道。

　　如果她忍心让家人将他送到福利院的话，那她抱着陈思走的时候的恻隐之心到哪里去了？

　　她突然想起，陈杰赫将陈思抱回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将陈思的来历告诉她，就匆匆忙忙撇下她而去。她有点哭笑不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玩笑啊？老天，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车还未到站，人群已经开始不断涌动。当车门开启的时候，人们像泄了堤的洪水般往外奔跑。李瑛不紧不慢地下了车，看着涌动的人头，看着步履匆忙的人们从她身边走过，心里越发地害怕。这一路下来，每当停一个站，听到列车员的报站声，她总会心惊胆颤。

　　当她逐渐熟悉的地名不断地在报站声中出现时，她的心就像被人揪住一般。越是离家近，她越感觉到心里的那股恐惧，正犹如热气球般，不断膨胀。

　　“小姐，需要我们帮忙吗？”人头涌动的站台上，现在已经空旷无人了。站台的工作人员看到李瑛似乎没有动身的意思，便过来询问。

　　“不用了，我只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李瑛淡淡地说。她转过身子，抱着陈思，将背包背在后背，茫然地走下站台的楼梯。出了站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似曾相识的味道，对她而言，即使时间过了四年，还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甚至可以不用眼睛去观望，她就能感受得到专属于这个城市的味道。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在遇到他之前。

　　“源中路，上坡处的十字路口”，她干脆利索地说出这个地方。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呢？”司机望着后视镜里面的李瑛。

　　“嗯？”李瑛不解地看着司机，似乎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外地人吧？你可能不知道，四年前，哪里附近有一户人家出了一件事。据说是观看晚会回来的路上，走失了自己的女儿，叫李瑛，十六七岁岁左右的年龄，这些年他们家一直都在张贴悬赏广告，说谁有她的消息或者蛛丝马迹，必有重酬。”

　　司机回过头斜眼看着李瑛，平静地说：“你说奇怪吧，那户人家死都不肯将他们女儿的照片贴到悬赏广告之上，而是寻找同名的女孩。”

　　“后来怎么样了？”李瑛注视着前方。

　　“前两年，那边真是有如门庭若市啊，各式各样的人都说有李瑛的消息，这两年登门悬赏的人就少了许多，但是最后好像都是无果而终吧。前段时间我还注意到报纸上还在刊登这个广告呢，真是有毅力啊。”

　　司机轻描淡述着关于李瑛离开这座城市后的故事，他专注着开车，没有注意到坐在后座上李瑛脸上表情的变化。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车就停在了源中路斜坡处的十字路口。李瑛从车里面往家中望过去，还愣着出神，直到司机按了两次喇叭之后才回过神，结了帐，拿着行李下了车。

　　李瑛犹豫地站在门口，来回不停地走动。她在和自己的内心打仗，她在纠结着如何能够冲破自己内心的一道坎。平时的勇气到哪里去了？她不断地问自己。门铃就在离她所站位置不远之地。微黄的路灯下，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一阵冷风袭来，扑到她的脸上，犹如刀割般在她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又好像锥子般直刺到她心脏。A市的冬天，还是那么凛冽。

　　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的这一喷嚏，惹得陈思一阵哭声。

　　李家的大门突然奇迹般毫无声响地打开了。黄珍慧左手拿着一袋垃圾袋出门，想要将装满剩饭剩菜的垃圾袋放到十字路口的专门放垃圾的垃圾桶中。默然地，黄珍慧的手一抖，顿时犹如木鸡般呆立在原地，手中的力道一下子也转化为绕指柔。

　　垃圾袋果断地从她手中掉到地上，一转眼的功夫，垃圾散落一地，易拉罐的声响惊动到了屋子里面的人。

　　这不是李瑛想象中的见面环节，至少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或者说至少不是在垃圾滚落满地的情况下。当李瑛环抱着陈思抬头的时候，她看到老泪纵横的黄珍慧。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黄珍慧的身后站立了三个人，分别是：李民、李旭、尹阿姨。

　　“妈……”李瑛这一声喊叫，饱含了四年在外的苦涩和辛酸，也彻底摧垮了黄珍慧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迫不及待地将女儿拉进怀里，想要用自己温暖的臂弯，替她承担这些年女儿在外面经历的一切。女儿枯瘦的脸，没有一点血丝，脸上完全缺少了属于她的年龄的气质。

　　失去了活力的李瑛，在黄珍慧眼中，像一个刚刚从贫民窟中走出来的女人。婴儿的哭声惊醒了李家的大院，李家三人将视线从李瑛转到婴儿身上。尹阿姨赶紧从李瑛手中接过婴儿，李旭不动声色地拖着李瑛的行李往屋里走。这平静的一刻似乎是暴风雨的前奏。

　　李民一声不吭地走进屋里，咚咚咚地上了楼梯。

　　“李旭，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李民一声怒吼。李旭望了一眼李瑛，拽了拽嘴，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他还是没有说出声。他很不情愿地跟随着李民的脚步，走进李瑛的房间。

　　这里还是保持着四年前的模样。桌面上仍旧一尘不染，这是黄珍慧每天必来打扫的地方，然后在里面待上半天。李民深知妻子的脾性，从不多加阻止。李民知道，在女儿回来之前，她是不会展颜欢笑的。或许，她待在女儿房间里的每一刻，都是在和女儿进行“沟通”，她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着对女儿的思念。

　　李民默默地打开女儿的衣柜，他苦笑了一下，女儿的衣柜，已经装得很满了。里面都是这几年来他们两夫妇为李瑛买的衣服。李民和妻子一样，是多么地期盼，看到女儿穿上这些衣服，快乐地过着本该属于她的人生。

　　李民的手无意间抖了抖，打开半边衣柜的门之后，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不，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画面。他脑海中的画面，应该是女儿跪在雨中，苦苦哀求他和家人们的原谅，他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表情冷漠地瞪着她，让她知道这些年，是因为她的无知，导致这样的结果，让她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

　　李民啊，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拿衣服给她吗？你看到她那张长得和你有七分像的脸就心软了吗？

　　李旭没有看出李民的不安，径直走到父亲身后。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李民僵直地拿出一件衣服扔给李旭，冷冷地说：“拿下去给她披上。”他不敢看着李旭，他不想让李旭知道此刻自己的内心，正在做着什么样的挣扎。

　　随着李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民透过门缝依稀可以看到楼下的场面，但是不知是何原因，他始终迈不开步子，拉不下脸下楼。

　　婴儿的哭声让李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婴儿的方向走过去，神情落魄而坚定。从尹阿姨手中接过婴儿之后，他楞楞地呆在原地。婴儿看到这张严肃而陌生的脸，哭得更加厉害。

　　这是我的孩子的孩子吗？不，这是我的外甥吗？李民看着怀里的婴儿，他脑海中闪过一些念头，他又如闪电般地将婴儿扔给了尹阿姨。整个动作计算下来的时间，没有超过一分钟。李民的反应迅速让他也觉得有点惊讶。婴儿被他这一举动吓得哇哇大哭。

　　这是我的孙子！李民一头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