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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纠葛情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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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顾一圈,发现这块隐秘的空地旁尽是浓密的箭竹。加之离上孤寒寺的山路较远,平常无人前来,空地上杂草丛生。可眼前除了有座开满了山花的土坡外,其他无甚特别,不知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侧头看着他:“这里是……”
商桓上前两步在土坡前蹲下,缓缓地将弥漫的花藤拨开来。手指拨开之处,一方陈旧的石碑赫然露出,碑面之上醒目地刻着“沈佩之之墓”五个大字。其他再没有任何碑文,也再没有任何有关墓主身份的信息。
商桓以指腹轻轻地划过碑面上的字:“这是我母亲的山坟。”
我有些诧异:“青芸夫人竟然葬在这里?”
商桓苦笑一声:“我母亲虽贵为夫人,但生前曾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罪妇是不能葬入王陵的。”
经他提醒,我这才恍然:“所以你将她葬在这里?”
商桓点点头。
随后自顾自地道:“我母亲恬淡寡欲,从不与后宫的其他夫人争宠,从我记事起,父王便极少来看她。虽不得宠,但好歹也是别国嫁过来的和亲公主,初到的几年,宫人多是对她有几分敬重。但自从父王意图攻伐三国开始,就好似所有人都料定卫国必亡一般,对我与母亲是百般轻视和刁难。这些父王都看在眼里,却从不制止。”
“其实当时于我来说还好些,毕竟我是父王的儿子,那些狗奴才任是如何也不敢太过放肆。但对我母亲就不同了,不仅在吃穿用度上克扣,言语间也尽是奚落。那时候的我一心只想快点长大,以为那样就能保护她了。”商桓低下了头,看得出他很是遗憾:“但世事难料,我还没来得及长大,她便先走一步。”
我静静地立在他身后,想说什么,又实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商桓续道:“记得那一晚,母亲突然在半夜将我叫醒,我朦朦胧胧不知道发生何事,只听见身边的麽麽拿着包裹不断催促。她就那样不舍地拉着我的手,但最终几乎什么都来不及说,便急匆匆地让麽麽拿着令牌带我逃跑。出门前我不断回头唤她,她却只别过脸,让我一定要活下去。”
春日的斜阳懒懒地照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商桓顿了顿:“那时的我从来不知道,那一别便会是永别。当我再回到王都,便听说她早已被父王赐下毒酒,死了。”
我心下感慨,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同时也觉得奇怪,不知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与他们商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虽然目前尚在协作共谋,但毕竟未来也可能是仇敌。他对我就这么没有戒心?
还在疑惑间,商桓便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我点点头,讷讷地直视着他伤痛浮露的眼睛。
商桓慢慢站起来:“因为你我是同样的人。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同样从虎口中死里逃生,我此刻的心情只有你懂。”
我怔了怔,不禁想起那日在孤寒寺说过的话:“不过是想多了解一些,两个痛失至亲之人来日也好相互慰藉。”
想不到这个“来日”不过两月,竟然这么快就成了真。
商桓笑得有些苦:“你不必这样看着我,今日萧茹死了,其实我很开心。只是我母亲的尸骨是我逃回王都后偷偷从乱葬岗里挖出来的,没有人知道,日后也不可张扬。我只是为此事感怀罢了。所以,”他的眼神渐渐冰凛:“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一定要登上王位,我要将曾经欺负过我们母子的人统统踩在脚下,要他们臣服我!仰视我!到了那时,我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她葬在王陵,叫任何人不得再说她的半句不是。”
我侧目望着被花藤包裹着的墓碑,缓缓道:“青芸夫人能得你这片孝心,想必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商桓望了望远处的斜阳,突然拉着我走到崖边。此处巍峨高耸,崖下视线所及处,王城的风光都尽收眼底。竹林清幽娴静,和风过处,周遭响起竹叶敲打和不知名的鸟鸣。
我回首望一望青芸夫人的土坟,坟上百花随风摇曳,倒突然觉得此地是个不错的归处。
“其实……”商桓突然开口:“其实我今日找你,还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我疑惑地回过头去,正对上他一双犹疑不决的眼睛。
“愿闻其详。”
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像酝酿了无数勇气,待这股气将五脏六腑都填得充实了,方道:“八年前的一个冬天,有个孩子从宫里逃了出来。当时时逢战乱,前有大雪封山,后有官兵追捕,大约逃了半月,干粮早已用完,身边唯一的麽麽也死了,他又怕又急,便顺着官道旁的丛林一路往北……”
我愣了愣:“你说的这个,是你自己的故事吧?”
商桓笑了笑,继续道:“不知道独自逃亡了多少天,他终于逃到了北淮和疏勒原的边境——风城。那里百姓流离,尸横遍野,到处都是难民和军队,积雪在地上足足堆了一尺。他又饿又渴,却不敢随意到城镇中去乞食,只有行走在山野丛林,以寻些野果充饥。既安全,又足够果腹。”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遇上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身上却衣衫褴褛,脸也涂得黑漆漆的,正站在一尊庞大的观音莲前发愣。大约是渴得狠了,小姑娘竟不知死活地想喝观音莲上的滴水!”商桓面朝着我,笑嘻嘻道:“那个孩子就想,这个小姑娘一定是在附近与家人失散的难民,连滴水观音都没见过,且还不知道它有见血封喉的毒性,真是太没见识了。”
我周身一震:“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全然不顾我的反应,只继续道:“幸亏那个孩子及时制止了她,否则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
“两个孩子就这样相识,为了躲避追兵,不得已一起逃进了冰川中的淮王陵。哪知这淮王陵中机关重重,又断水断粮。好在这两个孩子都还算机敏,用了五日的时间,总算从陵墓中逃了出去。”
“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二人站在冰川下,觉得外面的空气清新极了,就连雪地也美得就像幻境。可还没来得及领略死里逃生的喜悦,二人又再次遇到了追兵。两个孩子跑啊跑,后面的人却怎么也甩不掉。”
“当时那个男孩在淮王陵中受了伤,小姑娘便先将他埋了起来,自己一个人去引开追兵。但她还没来得及跑,便被官兵追上了,由于不肯说出男孩的下落,最终惨死刀下。其实当时那个男孩就躲在不远处的雪堆里,他亲眼看着她被官兵斩杀,却因为害怕而不敢出声。”
我捂着嘴巴,眼泪不知不觉地打湿了手背。好似多年前的伤疤都被揭开,那样的痛楚无以言表。
耳边的山风“呜呜”地吹着,眼前的商桓还在继续:“后来这个孩子在一位将士的帮助下回到了王都,尽管日日活在自责和愧疚中,却再也没有补偿的机会。可就当他以为再也不能挽回时,苍天有眼,一年后的一天,那个姑娘又奇迹般的复活了,且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时隔一年,小姑娘依然衣衫褴褛,为了存活,甚至在大街上与乞丐抢食。而他却锦衣玉食,享受着北淮最好的一切。他本该与她相认,但为了存活,为了将来能替母亲报仇,他终于还是再一次地抛弃了她。”
“直到他的仇人对他不再戒备,等到他强大到有足够的能力,才开始派人暗中保护她,帮助她。也正因为如此,他发现这个为自己死过一次的小姑娘竟有着与北淮不共戴天之仇的身世,而他偏偏就是那个仇人的儿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这个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人日后知道了一切会做什么。他不敢告诉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在刀口炼狱中成长,看着她一步一步变得强大……”
商桓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过来,轻声道:“阿凝,你说,经历了这么多,这个小姑娘最后会原谅他吗?告诉我。”
我只觉身子抖得厉害,脑子里乱作一团。
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会是他?他怎么可以是他?难怪会在岁首宴上阻止我动手,还帮我取回父亲和哥哥的头颅、帮我安顿旧部,说不会杀我、不会与我为敌,原来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手,惊惶得不断后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好似珍藏多年的一件东西被摔碎了一般,扎在心上,疼得人泪眼模糊。
我突然就慌了,想也不想地便跑了出去。脚下急速着踏过散碎的落叶,穿过黄昏下的竹林,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就是想逃出去。
后面谁在叫我,被两颊的风声撕得破碎,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满脑子的思绪都僵在了小时候,停在了八年前的那一天,流落在风城边境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