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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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的夏天，终于逮到机会回家探亲了。飞机上填申报表，发现我这样的不叫探亲，叫返回居住地。其实这个说法很好，让人觉得，仿佛先前的离开都已经过去，仿佛而今而后再也不会离开。
我妈见我第一句话，“乖，这次没有长胖。”为什么这些人就是爱记住别人想要忘记的事情呢？
晚上我妈跟我絮絮叨叨，鸡毛蒜皮油盐酱醋，什么都可以拿出来聊。说起我宿舍的房租，就说到了中国的房价，然后是以前我们家的房子，然后是以前别人家的房子……其实只要善于观察，你会发现自己身边的每个人，都是极富联想力的。
我妈说，“方智他们家以前的房子就卖的亏了，现在回来又买，贵好多。”
我终于放下手中帮我装深沉的报纸，问，“回来？回哪儿来？”
老妈白我一眼，“废话，当然是这里他们老家来。方智分到铁血他们院工作，他妈当然跟他一起回来了。”然后我妈又叹口气，“他爸妈离婚了。从前他外婆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家境太好，才招了人入赘。他外婆走了，方智也读完书了，就离了。入赘的，到底心里是不甘心的。你说女孩子要上了年纪吧……”
我赶紧拿起报纸，继续扮深沉：“当今社会发愁的是男的找不到老婆，而不是女的嫁不出去。现在时代不同了，多少男的排着队等着入赘女大款呢。”
老妈斜睨着我说，“那也要有些人先当上大款再说吧，对不，乖女儿。”
必须承认，我妈甭管说什么话，都能很委婉，而且一针见血。
但我还真是很好奇这些八卦人士，不管隔着多远的距离多远的时间，他们都能够把信息搜罗得如此全面而且连贯。都是做周刊记者的人才啊。
到家第二天，永远是千篇一律的身体检查。
我在从小长大的医院门口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终于慢慢往里面走，穿过空地，穿过门诊，穿过外科，穿过花园，看到那栋熟悉的住院部大楼，许多年前它是最新的，现在当然被更新的取代。再放眼望去，从前家属院的地方，现在都改作了住院部。
我坐在穿花回廊的青石栏上，就有些感叹，难道技术越发达住院的人就越多吗？
我承认，我的思维的确很容易跳跃，别人还在从A到B到C，我却早已直接从A跳到了Z。
正在回忆感慨疑惑中渐入混沌之境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那样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就像是突然降临的一线阳光，把这混沌撕裂开，然后所有的阳光都扑面而来。
我慢慢抬头看去，是方智，穿着我曾经最不齿的白大褂，就像是《萍踪侠影录》中永远白衣流光的张丹枫，不管对方如何任性刁蛮孤僻，总能撇撇嘴微微一笑，唤一声“小兄弟”。
他依旧玉树临风，我却永远不会是浊世中青莲一般的云蕾。
我一开口，甚至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好久不见啊。你上班啊。”
方智微笑着坐到我身边，不甚亲密也没有疏离的距离，“是啊，上班好久了。你呢？还在读书？”
“是啊，不知道还要读多久啊。”
然后我们谈天谈地，谈这些年各自的境遇。好笑的地方一起笑笑，难过的地方——谁也不会讲出来。
“哎，你怎么不做心外呢，你是做心内的吧？你说你要学心外，我这儿现成一医学特例将来不就承包给你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虚伪。
方智看我片刻，嘴角上扬，那是他的招牌温和笑容，和他小学时一样，和他中学时一样，正如当年中学女生传说中，“最是那一抿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徐志摩我同情你。
“他们说你不用做手术的。”方智轻微的声音传来，就散在同样轻微的风中。
我一愣，我想我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八卦，可是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就算是我曾经留心，又如何能再想得起。
“其实有件事儿一直想问你……”其实我也就是突然想起来，谁让这气氛诡异，是人都知道要转换话题。
“什么事？”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幼稚就幼稚吧，人生自古谁无死，大家不都是从幼稚开始从死亡结束。“那个……就是我们从前养的那个蚌壳，我一直想打开来看看来着，可从来都打不开，你每次怎么打开的？”
方智微笑着看我半晌，咬着嘴唇，最后垂下眼说道，“因为不能硬掰的，你要等它自己隙了缝，才能顺着那缝打开。”
“是吧……”这么简单的答案，真是让人无地自容。我眼神开始向四周乱瞄，却还是要最后嘴硬一把，“可我怎么就没见它隙过缝啊，好歹我养它那么久。”
我知道他在看我，我也听见他在对我说，“那是你没用心。”他语气极淡，像四川盆地的阳光一样淡。
最后，我们开始道别。
我站在方智面前，他总是比我高，从我们认识起，就是这样，仿佛是天生的定律。
我微微低着头，若无其事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感觉到这炎热的空气里有小小的一块被挡住了明晃刺眼的阳光，变成舒适的荫凉。
我终于抬眼看他，我客客气气地说，“听说你混得很好，那以后找你看病啊。”
他也看我，轻轻一笑，“好。”
那一天，云淡风清。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我家那么多医生，我撞谁也撞不到你手里。
我妈常说我死鸭子嘴硬。她说的对，我就是这么的心口不一。
那天方智还问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心脏病的时候怕不怕。
我说我应该不怕吧，我是谁啊，我能怕个心脏病。
他说，“我以为你很害怕。”
我知道我说了慌，我也知道我曾经很怕，怕到晚上睡不着觉，怕到随便跑快几步就以为自己会挂掉。
可是正因为害怕，所以必须忘记。因为害怕没有任何用，只会让自己更难过。就像铁血、无良、拿刀、中医婆婆还有很多的人对我说过的话：可怕的并不是疾病，而是人们面对疾病时的畏惧。
不管过去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想再害怕。所以，我现在活得很好。
那天出门前，我妈追到门口跟我说方智快结婚了，“就算你们小时候关系再好，有些事该回避就要回避。”
我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看书看花看鱼看云，从来没有想过将来长大的那一天，那一天相逢又会是怎样的情景。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么多书，这时候还能清楚想起的却只得《柳毅传》，想起那二人兜兜转转，分分离离，聚聚合合，到最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他们情缘太浅还是这世间造物弄人，谁做对，谁做错，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根本说不清也道不明。
那么长的故事，那么长的文章，我就单记得一句。
仿佛还是那个夏天的午后，并肩坐在葡萄架下，手中的书恰好翻到一页：他们在河边初逢、转眼分离，一个是遇人不淑的哀婉，一个是年少气盛的仗义，柳生只说得那一句——“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