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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冬之红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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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那年冬天的雪是红色的。
有从未见过的风,盛大的,凌冽带着腥气,呼啸而来——世界向他豁然打开,他只觉无措。
师父倒在地上,他的匕首上滴着她的血。“你的眼睛里有一湖星,”师父说,“多美。”临死之际,她显出奇异的温顺,竟像个小孩子。雪把她的身体裹起来,雪还在不停落。风又把它们卷起,吹进他的眼睛。
“呀,有流星滑下来了。”
是他哭了。从前他不曾哭过。
他把师父抱起来。她身下是血路蜿蜒,蔓成一朵美艳的花。自此,雪在他眼里都成了红色。他在漫天的红当中不停走,走,没有个头……
一抬脚,是天高地阔。
一落脚,是天地萧条。
他再也走不出那个冬天。
十六岁,他赢了师父,成为最好的风影者。从此再不用做风影者。于是穿华服,登高堂,去见他将要守护一生的主人——皇妃绛树。
“你很美。”那女人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觑着眼笑,又轻佻地饮酒。她穿一袭绛色的裙子,裙子很长,裙摆一直铺展开去,似要遮天蔽日。
女人笑着饮酒的样子,很美。
美色灼人。他看见她往酒中加入慢性的毒药,而东晋朝年轻的帝王甘之如饴。
当然,这不干他的事。
他静观这女人日复一日的表演:娇羞的笑,妩媚的笑,决绝的笑,放浪的笑……那些笑有真有假,似梦似幻。
而他依旧在杀人。愚不可及的人,总以为除掉谁就可以拯救谁,却不知有些东西是宿命的,无法更改。
好比他的宿命便是杀人。
深夜,他卧在徽音殿的房梁上,静听整个建康宫的回音。绛树就在梁下来回地走,放歌,纵酒,时而大笑,累了就不避嫌地宽衣上榻。
有时她会想起他,冷不丁问一声,“嗳,你叫什么?”
他不答。
“便跟着我姓张好了。”她嘟嘟囔囔,很快睡去。
空留他在梁上默默。
他姓什么?他叫什么?
或许世上本就不该有他这么个人。他很早就预见到自己的结局。如果可以,他希望死在春天。
东风解冻的时候,绛树的肚子逐渐大起来了。
刺杀的人亦在此时蜂拥,每一夜他都要杀更多的人。用许多生命的消失,去换一个生命的降生。
他时常嗅到匕首上未干的血腥气,混杂着胎儿微小的心跳,在无数个夜晚若即若离。那个孩子已经七个月了,却注定见不到父亲。
宁静亘远的建康宫上空,孕育着一场遽变。
绛树变了。她嗜睡,不再饮酒,于睡梦中叹息。那些叹息湮没在静夜里,似迢迢的月亮,好像很近,又触不可及。
他竟觉夜长如年。
想起些不该想的东西。永远幽暗的地宫。被关在笼子里,像野兽一样长大的少年。日复一日地拔刀,一刻不停地杀人,却杀不掉那个独眼的东方演。
东方演骑在他身上,东方演骑在他身上,东方演骑在他身上……
他又开始做那场做不完的梦。睡梦中以为过了很久,猛一睁眼,却不过是琉璃火,未央天。
司马曜死了。那年轻的帝王,终因美色丧了命。
绛树没有哭,她对他说:“带我走,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生命中,他遇到的尽是这样的女人。她们坚韧、狠绝,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可师父终究倒下了。他想,谁会摧毁绛树呢?
绛树分娩是在建康城的荒郊。已是盛夏,漫山都长了高高的茅草。她喊,她疼得大喊,喊得整座山都在颤抖。
不,不是山在颤抖,他发现,是他的心在颤抖。
他竟全心期待一个生灵降世。
一声尖细的婴孩哭,伴一轮初升的上弦月。
他接过那团小小的□□,禁不住止住呼吸。月光的照拂下,她粉粉、软软。新生儿的血污了他的手,他却觉自己从未有过的干净。
绛树说:“这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叫细细。”
她又说:“刚才我想起些什么,同你的身世有关。”
于是他明白了自己的无名无姓,明白了自己见不得光的年少,更明白了他这半年里对绛树的守护——不过是要见证本该属于他的活法,是多么苦痛煎熬。
绛树哭了。她的泪肆意地落下来,好像她的笑声,毫不遮掩。他看到那些眼泪越来越多,汇聚成行,又由透明,变作了红。
她哭着喊:“为何我挣扎一世,却是替你活了一世!”
那红色溢出来,他眼中的茅草也成了红色的。
依稀又回到那个冬天——
盛夏。他抱着一个女婴,在漫天的红当中不停走,走,没有个头……
他又成为风影者,已是十年之后的事了。王敦玄孙的身份竟会成为威胁他的筹码,多可笑。
然那又如何?他已无所谓是非。有令可听,总好过这十年的飘摇动荡。
于是听令,杀死桓温。
于是听令,监视王子敬。
于是听令,密会阿松。
于是,始料未及地,他遇见谢细细。
那天是晴还是雨?那夜是暗还是明?那星是繁还是稀?
他忘了,他全忘了。
记得的只是那一张脸,绛树的脸,却带着师父临终时的笑。
细细,真的是细细。
她懵懂地望着他,摸摸他的上眼皮,轻声说:“呀,你的眼睛里有一湖星。”
第一次,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一个人他的名。
“张星湖,我是张星湖。”他说。
有风吹起,是东风。
雨雪全散了——
呀,好一个三月杏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