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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武侯 下 ...

  •   晨曦一点一点,将山峦叠翠还原出郁郁葱葱的本色。我驭马停在山麓间,侧耳聆听传来的声响:隆隆滚木落石声,马匹嘶鸣,惨叫此起彼伏。半刻后,又听得嗖嗖像划破丝帛一般的急促箭雨,雨势刚缓,雷鸣般的杀喊声,伴着金属武器的搏击铮铮,像银瓶乍破水浆迸一般,瞬时自我们方才路过的狭窄山道中汹涌而出,灌入耳中。

      我一边安抚着不宁的坐骑,一边转眸看向岳云:他嘴唇紧抿,眉间肃穆,一手死死握着麻扎刀横挡身前,正专注聆听战场方向传来的声音。

      隐隐又有鼓声为令,雄壮亢扬。又有金军中的兽角号发出刺耳长调----在我听来,真像落入陷阱嗷嗷待毙的哀鸣。

      岳飞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亲自率部,埋伏在前方山崖之上。

      此刻,岳云眸中跃动着火焰,仿佛人在我这,神魂却已飞走,紧紧跟随在父亲身边,骄傲地看着岳飞杀气腾腾,生铁寒枪一指仓惶的金人----顿时他也化作枪尖锐利锋芒,一股脑骁勇凶悍向敌人扑去!!

      杀!!杀!!!喊声震天,惨叫连连。似乎连呼呼吹面的山风,都夹了一股血腥铁锈味。今日太白山伏击之战,必将载入史册,不知有多少金狗,魂断于此,又不知有多少健儿,抛洒热血?

      我屏息噤声,肃穆静候,毫无惧色。

      又听得战鼓擂响,这是金人溃逃后撤的信号----可惜啊,纵然逃得出谷口,一路上还有军队埋伏等候。

      岳云也听得信号,兴奋对我道,官家,金狗败退了!

      我瞧他穿着鍪甲,估量一番岳云平素的功夫,心想若他能在此役崭露头角,也极好。“云儿,你可带五百骑,前去追击。”

      岳云目露惊喜之色,但他张口还未来得及谢恩,突然怔住,又拧眉想了想,竟拒绝道,“谢官家抬爱。只是此役,岳云已身负重任,要一路护得官家安全,决不能徒留官家,自己去追敌人。”

      我一想,也是。依岳飞的性子,就算岳云初战英勇无匹,就算我毫发无损,他也极可能在战后以违抗军令的由头,来给儿子用军棍再上一课!罢了罢了,反正云儿赢官人之名,命中注定,还是耐心等他长成吧。

      我又笑道,“云儿言之有理。无论如何,此役你也有功劳!”

      午后时分,那喊杀声才渐渐缓歇,但战场的气味吸引来了一大群鸦鸟,嘎嘎叫着如死神一般在上空盘旋。想必下方,定是尸横遍野。

      前去探路的军士很快飞骑回报,岳将军已亲率人马追赶,留了部分步兵在谷中清剿,收战马和盔甲军械----战场犹乱,岳将军还请官家返回勉县待好消息。

      既然大势已定。我便带着岳云及御营人马,往勉县原驻地赶。一路上,好消息源源不断传来:吴玠岳飞,呈左右两翼之势,夹击兀术金军,断其运粮通道。金人惊惧慌乱,一心往北逃溃。

      归途星光满天时,更听闻,岳飞此回再没有任何束缚军令顾忌,乘胜杀得兴起,追得兀术如丧家之犬,扔下一地尸体甲器。只兀术所骑战马是精良中的精良,才能驮着负伤的人逃走了。

      岳飞又立下旷世战功。岳云悉数听闻爹爹英勇之举后,眸光熠熠,在朗朗星空下越发挺直脊梁,端坐马背,稳稳拿着刀枪,似要一心一意效仿父亲的光芒。

      我瞧在眼里,暗自苦笑。

      胜利班师之后的岳飞,犹深恨自己未能抓到对方统帅。我却感谢上天让兀术这个逃跑王再次脱逃----若不然,有了这样一个重要人物筹码在手,天知道岳飞会不会又惦记交换二帝!!

      除此之外,战果丰厚。我军俘虏金军头目近八百,斩杀士卒不计其数,缴获马匹盔甲兵器各万。分配战利品时,岳飞之部又得到了半数以上。我悄悄一算,现在才不过绍兴三年,背嵬骑兵,就已能扩充破万。

      看看刚满十三岁的岳云,我眸中潋光一转,将千万思绪谋算,小心隐藏干净。

      庆功宴上,皇帝赵构,献出匆匆调拨而来的库酿美酒,微笑着出现在高堂首席之位,洪亮赐上下有功之臣畅饮三碗。

      一坛一坛佳酿,敲去封口的泥,酒香即扑面而来。再汩汩清冽地倒入一沿排的大口碗中,由握惯了刀戟枪杆的粗粝双手捧起,谢恩后,豪迈饮下。

      岳飞吴玠,都是海量。两人手提酒坛一席一席轮流敬酒,走了一个来回也未见脸红气喘。时不时,围着他们的一圈人中,爆发出畅快欢笑。

      我见岳云负手而立,站得笔直,却眼巴巴望着爹爹和军士们爽朗大笑,便笑问,“云儿可是也想尝一尝酒?”

      他点点头。

      我道,“你终究是要子承父业的,来,云儿先尝尝果酒吧。”说着就令小蔡取了一瓶荔枝酒,亲手斟了一杯递给他。

      岳云接过,好奇地嗅一嗅,又浅浅抿了一口,咂咂舌头。

      ----这荔枝果酒,极清甜,更像酒精饮料。岳云尝得味道不错,一时来了兴致端起杯子仰头就喝了个精光,动作与他爹爹岳飞喝烧酒时,倒如出一辙。

      他喝完舔舔唇,又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飞速饮尽。再斟第三杯时,忍不住伸手掩口,竟然打了个酒嗝----我忙道,云儿云儿,你可别喝醉了。

      他摇头不服气大声道,“我没醉。”

      声音惊动了回来取酒的岳飞,他见岳云喝酒,并不怪罪也不像从前那般管束严苛,竟心情大好笑道,“云儿,你也来尝一尝爹爹手中的酒吧。”

      岳云喜滋滋应声接过,竟初生牛犊不怕虎般,闷头就是一大口----立即辣得呛咳起来,等抬起眼眸,已是泪光汪汪。

      我大惊失色,豁然站起就要去照顾岳云。

      可那岳飞,看了看儿子,一本正经道,“你可知自己的斤两了?与诸位叔叔伯伯比,与在战场上立下功劳的军士们比,你小子,还嫩得很呢!”

      岳云垂头称是。

      岳飞又说了他几句“你以为这烧酒乃是官家赐你饮的那般味道吗?冒冒失失也该受点教训。”这话似有寓意----我忍耐又忍耐,才没让自己沉下脸。

      等岳飞再回到席下,岳云这才慢慢抬起头来,伸手背一拭辣出的眼泪。可方才吞下的烈酒,已在他肚中开始发作,一会儿功夫,岳云面庞就染上了嫣然之色,小白牙咬着的唇更是红艳欲滴,他呆呆看着荔枝酒的白瓷瓶儿,伸手去拿竟然握了个空。

      这显然是醉了看东西都重影。我忙端起面前的一盘鲜红的西瓜瓤儿,道,“云儿,快吃些解解酒。”

      岳云近前,低头嗅了嗅西瓜,竟道,“怎的不香?”说完又用手突然撑住桌案,含糊道,“官家……怎在转?转个不停……”

      我扶住岳云,转头瞥一眼正在宴会中喝得热火朝天兴致勃勃的岳飞,转头示意小蔡搀扶起岳云,送他到府后内院休息。岳云虽然脚步虚浮,却牛性起了一般,拉扯着小蔡往平素和我夜间读书作伴的屋子走。

      踉跄推门迈入,我示意小蔡将岳云安置在南窗下,素来休憩用的竹塌上,一边支起窗扇,让夜风徐徐吹入,一边点起艾叶熏香驱蚊。布置一番后,小蔡打来清水,我绞了把帕子,坐在榻边伸手就给云儿擦脸----他脸上红晕越发浓重,勉强睁开眼缝瞧一瞧我,咕哝道,“九哥……”

      “云儿。”我低低回道。

      他又唤了一声,“九哥。”跟着翕动嘴唇----我俯身凑近听,但声音渐不可闻。

      岳云闭着眼,人一动不动,似是晕了。

      我细细与他擦干脸颊,脖子,又至双手。更给他脱下战靴,腿也搁在榻上。最后用一床薄毯,爱怜地将岳云从脖子牢牢盖到脚。收拾毕了,正要拉着他的手坐在塌侧凝视,不妨小蔡公公又赶来,压低了声音道,“官家,岳大人吴大人他们,正要敬官家呢。”

      我看了看睡沉的岳云,无奈道,“朕即刻就来。”

      掩了门,我整整衣冠,调整表情回到热闹非凡的宴席。吴玠岳飞一左一右,手持酒爵,冲我单膝跪地礼敬美酒,他们身后,满目跟着军中有功之士,也依样行礼敬天子。这幅姿态,无疑是率众向皇帝表达感恩尽忠之情,一定是吴玠领头,岳飞跟着照做吧。

      我含笑看一眼满堂俊才,先后扶起二人,接过铜爵,极痛快地仰头将烧酒一饮而净,在三呼万岁中,也亲自斟满了两杯,赐予他们。

      吴玠岳飞畅快淋漓地饮下,这一幕,看起来真是君臣无嫌隙,相辅相成。良马逢伯乐,美玉遇巧匠,庙堂之上,容得下功高骁将,宏图大业,正握在手中央----我看着自己握着酒杯,修长白皙的手,自信地,微微笑了。

      一时间,军乐又起,随军番部鼓、铙、笳、角、排萧鸣奏,有中气十足的男声唱:回看秦塞低如马,旗队浑如锦绣堆,渐见黄河直北流,银装背嵬打回回。

      我也点头随着节奏,缓缓击案。上下将士们兴致高昂,扬声共唱。他们握贯了刀戟的粗粝双手也随之击掌,个个脸上虎目沉醉,唱得脸膛红亮,兴奋不能自己,竟是那么一种粗犷之美。

      这一良宵直至深夜,两军将士尽兴酣畅,就连岳飞这等海量之人,也面膛红粗有了醉意,但向我告辞时,他总算还记得儿子,开口询问。

      我正色道,“云儿年纪还小,禁不住酒力已经睡了。岳卿,朕要启程回建康准备南迁临安一事,云儿也不必再一路保护朕回去,即日便归还你营中吧。”

      打发走了岳飞,我才无后顾之忧一般松了口气,在数盏宫灯的簇拥护卫下,折返回府后住处。刚一进门,我便脱下有斑驳残酒的外袍,正要轻声吩咐小蔡熄了灯笼,却突然瞧见,临窗的竹榻上,空了。

      榻上薄被,塌下靴子都在,岳云人呢?

      小蔡连忙将烛台一一点亮,借着几分微光,我环顾四周一圈,心有所悟一般,快步绕过分隔书房和卧室的屏风,冲到内卧一看,陡然松了一口气。在我床上横躺着的,不是岳云是谁?

      忙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我擎着红烛高照的台,轻轻蹑步走过去细看:岳云竟一股脑儿抱着我睡的玉枕,脸庞儿亲昵贴在清凉润泽的玉片上,好梦正甜呢。

      薄薄丝被,也被他乱七八糟一顿儿揉搂在怀中,一副誓不放手样。屏息看去,跃动温色烛光下,云儿红光满面,星眸紧闭,呼吸绵长,此刻他在梦中,也是笑着。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用指腹蹭了蹭他脸颊----温温热热的,犹带酒晕,脸上少年的柔软还未褪去呢。

      我竖起指头戳了戳,戳得他腮边的酒窝都现出来。岳云嘟嚷了句什么,抱着被子和枕头,一个翻身,蜷着身子转到床内侧。

      抚了抚他乌亮发髻,顺势滑到细腻后颈,岳云浑然不查,倒是我反而无奈起来,怏怏收手。

      对着熟睡的人叹口气,上下一打量:岳云脚上还蹬着白袜,显然是不知何故,自己离了竹塌迷迷瞪瞪跑到我的床上来睡,还将我的枕头被褥一股脑死死抱住,霸占不放,连脸都快埋进去了。

      我自是不愿意唤人进来见这般状况,也不舍得把岳云抱开,便起身又在熏炉内添了一把艾香,勉强挤上床边缘,一口吹灭蜡烛。

      黑夜里,伸手枕臂,正好胡乱想着些有的没的。

      岳云睡得一直香沉,我听得枕边人均匀轻柔的呼吸,睁大了眼幽幽看着熏炉缕空纹中传出的点点红光,暗夜中,这是唯一的亮。

      他就在我伸臂可及的地方呢。臂膀灼热,仿佛顺着被塌绵绵传来。能令人想起,从前的很多事,很多夜晚。只是,这一世我绝对不会再妄为,当今种种,已然很好,很好了。

      所以,我始终一动不动,甚至没有伸出手去,将他圈进自己怀中。

      岳云素来醒得早,但今次天亮之前,他朦朦睁开眼时,我已经穿戴整齐,独自坐在外间书房看着书卷。听得内里传来动静脚步声,抬头一看,岳云趿着白袜,发髻有些蓬散地走了出来,望见我,眼睛顿时一亮道,“官家!”

      我笑着拉起他胳膊拍了拍,道,“云儿昨夜喝醉了,爬到朕的床上眯了一夜,睡得可好?”

      他摸摸头,满不在乎大方道,“记不清了。官家几时回来的?”

      我道,“你爹爹告辞,酒宴散了,朕才回来。”说着见他走到架子前,覆着脑袋对着铜盆使劲往脸上泼水,又叮嘱道,“云儿啊,你可千万别老实让你爹爹知道,不然他定锤你,朕只怕救你也救不及啊。”

      岳云抬头,湿漉漉地满脸水珠儿,笑得露出白牙,“有官家护着我,我也没那么笨呢。”

      在御驾回建康之前,我正式颁布旨意,对有功之臣论功行赏,褒奖公示天下。

      皇帝自然不能说自己故意当诱饵,只在文书中言,亲赴前线鼓舞士气,不想金人倾巢而来,幸得随身护卫的御营将士骁勇,护送朕脱离险境。

      如此一来,随行的人都有赏赐,张俊杨沂中二人也跟着沾光,授武功大夫之职。惟独岳云,因我想起岳飞在庆功宴上的言行,估计他会老毛病发作地推辞儿子的封赏,便这么着----

      岳飞按军功,本应封武昌县开国子,而其子岳云,忠勇过人,护驾有首功,但因未冠礼成年,朕特将岳云功勋,褒加于其生父岳飞,特封武昌郡开国侯。

      我放下笔,不容分说,毫不犹豫地就盖上了鲜红印鉴,作为御前文字,金牌递出。

      而据此,朝野天下,就有了这么一个说法:岳飞得以不到而立之年即封侯,乃是因为其子岳云功劳不菲。那岳云,纯良极孝,在官家跟前,请将己功恩与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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