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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河畔 ...

  •   纪晗醒了,睁开眼睛。
      不远处有一点猩红,在黯淡的光线里时不时地闪一下,腾起一缕青烟。叼着烟的丁冉坐在圈椅里,电脑放在腿上,她看了一会儿,才确定他是认真对着屏幕,而不是盯着自己。屋里的气氛很微妙,那微妙的精髓也许是没有拉开的窗帘,光线如同温柔的手拭去了丁冉的棱角,在这片朦胧里,他忽然有了一种模棱两可的美好。
      她稍微动了动,丁冉立刻察觉了,放下笔记本,端了个白瓷茶杯走过来,扬扬下巴示意她把杯里的东西喝掉。
      她顾不上理会其他,受了惊似的撑起身子,用力深呼吸,“我自己来,丁总。”
      他把杯子递到她手里,她小小尝了一口,是蜂蜜水,还温着。
      丁冉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来,“都喝了,这个比酽茶解酒。”说罢,他推着她的手,把杯子又往她嘴边送了送。
      纪晗大口大口地灌下满满一杯,喝完就在心里叫苦,要是能先去上个厕,这个早晨会更美好。
      他拿了空杯子搁在一边,坐在临近的床上,胳膊肘撑着膝盖,低头近近地看她,眼睛里的诱惑一如既往,“难受吗?”
      她感觉了片刻,点点头,动一下立时头昏脑胀,赶紧停住。整个人看起来又呆,又乖。
      丁冉瞅着她笑,坐直了身子问:“你什么变的?”
      纪晗没言语,目光停在丁冉近在咫尺的手上,望着那一圈牙印。
      他似有意似无意地去弹烟灰,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觉出弹牙?”
      醒来以后的动作都慢了半拍,不知道是因为宿醉还是有什么心事,纪晗想要道歉,有心无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把床头柜上装着碘酒和酒精的塑料袋往他那边推了推。
      “丁总,”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您昨天让我把MoU打出来,我这就去。”
      “我打完了。”
      “哦。”纪晗努力回忆昨天丁冉是否还有其他指示,“给二三级电站的……”
      “我在改。”他指了指放在椅子上的电脑,是纪晗的那台。
      “几点了?”纪晗突然醒悟,今天十点,娄傅山的委托人会跟丁冉签署前期的合作意向。
      “快十二点了。”丁冉低头看看表,“我刚回来。”
      “丁总……”
      “不算你迟到,”他又补充说:“也不算旷工。”
      “不是……您把我该干的都干了,我干什么呀?”
      “你——?”丁冉忽然愉快起来,看她的目光有些肆无忌弹了,“钉扣子玩儿吧。”
      错开眼神,纪晗看着搭在电视机柜上那件被她扯崩了一颗扣子的衬衫。
      果然,酒后的一切不是那么无凭无据的。丢在梦里的,醒来都在——她,造次了。

      昨天一整夜,丁冉被鬼火烧着,没怎么睡。
      偶尔,他甚至有念头闪过,就把她当宠物养吧,反正你一直都很没原则地接受女人的朝拜和归顺,不在乎多她一个,可是这些恰恰是她没给过你的,所以当宠物她不够格。好容易眯瞪着了,丁冉梦见了美茵河流经的那个城市,雪停了,放晴了,天是明晃晃的湛蓝,他一个人走在那片蓝色里,孤单得很彻底,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惊醒以后,画面顽固地停留在了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上。他经年不变的冷静又一次消失了,才只七点,丁冉拿上钥匙开了纪晗的房门,从她笔记本里拷贝了文件去打印。见过娄傅山的委托人,签了MoU,其实不该再回来的,可是看见这扇门就抓心挠肺的不得安宁。他蠢蠢欲动地试探自己,你要拿她怎么办?好不容易照着原样把心补起来,你比当初更了解它的构造,清楚它的弱点,有些地方不能碰,再碎了,你补不起来了。
      进了屋子,光线很暗,她还睡着,闭着眼睛。他坐在远处看她,不敢走得太近,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模模糊糊地看着。他早就习惯了,把女人放在阴影里审视。
      一切还都为时过早,才只十几天;先逗着自己玩儿吧,还有十几天。等一个月的假期结束了,回到启华,你就没时间把全副精力投在这个项目上了。留着吧,等想明白怎么安置她再说,在你考虑好需不需要一个宠物以前,先留着她吧。

      丁冉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沉默中的两个人各自醒悟,在这一瞬找到了许多能做的事情,接电话,拉窗帘,起床,洗漱……忙得突然就顾不上彼此了。
      娄傅山在电话里说目前一级电站水库蓄水正常,二三级电站的发电量肯定会受影响。庆泰硅厂的经理冯庆泰他也联系过了,一旦硅厂的用电量不能保证,违反了联动合同,他们两个会同时对电站业主施加压力。
      丁冉道了谢,说签订收购合同的时候再好好谢您。
      对方忙道,哪里哪里,丁总这是支持我们县招商引资,而后他把话题转到昨天晚上,说自己是粗人,喝多了,唐突了。
      丁冉笑笑,不接这个话茬,只说徐工临走的时候希望娄县长能经常联系当地的气象部门,虽然已经到了雨季,但是如果气候反常滴雨不下,上游过分蓄水可能影响下游灌溉,万一老乡闹事就不好收场了。他代为转达,请娄县长帮忙。
      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丁冉客客气气地挂了电话,冲着卫生间的门说,中午要是有胃口就粥喝了,吃别的肯定恶心,我放外头桌上了。今天你放假,电脑我拿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又看了眼那扇门。

      纪晗洗过澡,隔了一宿的酒意稍微退去了些,推门出来,屋里是空的,桌子上有粥。
      一个早上,她陷在丁冉的温柔里,跟给她上药那天不一样的温柔里,迟迟回不过神来。到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在这里出现过,而她对这个事实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有股热度在她身上蔓延开来,伸展到四肢,屋里的温度仿佛比室外还高。不是第一天呆在这房子里了,却是第一次感到难耐的炎热和焦躁。
      她支着宿醉的脑袋坐下,心里暗潮汹涌,怕他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似乎一直都夹着小心,可是怎么……怎么好像还是不明所以地着了他的道?

      棋逢对手,难得的是能玩得下去。
      丁冉一直躲着二三级电站的业主,死活不见。他要的是隔岸观火,兵不血刃,估算着只要时间到了,对方也就不会在意留下多少股份了。都是商人,要的无非是一个利字。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一下就轻松了,丁冉找硅厂的冯庆泰要了辆车,要了两副钓具,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组织纪晗去钓鱼。
      “钓鱼?”纪晗对这种老人的娱乐提不起兴趣,“丁总,我能不去么?”
      “成,找地儿把自己藏起来,别让水电站那帮人找着你。”
      “那要让人找着了怎么办?”
      “装傻会吗?”丁冉抬眼一笑,很是真诚。
      纪晗拧着眉心瞅他,在他面前她一向是多说多错,不说也错。
      “不会?”丁冉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就走吧。”
      一路上,两个人没怎么说话。丁冉开车快,但是稳。纪晗坐在副驾,时不时拿余光瞟他,他开车的样子很吸引人,让人觉得这男人自信、可靠,换挡的动作一气呵成,拐弯的时候看过镜子,也会扫视一下窗外。
      “看什么呢?”丁冉唇间叼着半截烟问她。
      “路况。”
      他笑着看了眼后视镜,像是惩罚她口是心非似的急踩了一脚刹车,而后果断地换挡,加油,匀速疾驰。
      纪晗急急扶住放在腿上的书,瞪了一眼他笑过以后舒展开的眼眉。出门走得急,她只拿了本小说就跟着他出来了,摸摸裤兜,连一毛钱都没有——今天不能惹他,要是被他随便扔在哪儿,连回招待所的路费都没有。

      纪晗本以为丁冉会去个鱼塘,没想到他把车开到了河边。下了车他忙着打窝子,抛钩、定杆,弄好之后,在小折叠椅上坐下,两条长腿交叉着,后仰了身子悠闲地靠在树干上。
      她心急,总想看鱼上没上钩,走过去又走回来,半天没见什么动静,就无聊地起了个话头:“丁总,您说人家能自愿把股份吐出来么?”
      “不是有娄傅山呢么。”丁冉慢悠悠说一句。
      “他成么?”
      “不是还有你呢么。”那天吃饭,娄傅山揉你肩膀揉得可来劲了,别提多销魂了,“你这么颠倒众生的,不成我就派你再跟他喝一次,一人去。”
      纪晗扭回头瞪这个笑得很无赖的男人,试探着伸手搅了搅河水——让你钓鱼!
      点点阳光洒在水面上,粼粼地闪着,丁冉的心也随着河水悠悠地荡着,说不出的快活,“你别那么看着我,跟要杀了我似的。”
      纪晗“呵呵呵”地假笑了几声,皮笑肉不笑的冲丁冉挤了挤眼睛。
      “还不如不笑呢,像刚得了手似的。”
      她大力地在水里攉拢了几下。
      有光线从树叶的间隔里洒落,丁冉随手抄起草帽扣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他看着在河边玩水的人,盯着她细细的腰,把不知一条手臂能不能环过来的念头硬生生地压回去,重新把话题拉回收购,“其实签个字,他就坐家里数钱了,有什么不好?非要把那点儿股份留下,日后启华增资,不是一样稀释他的股权。”
      “您还是让人家留下点儿吧,”纪晗看着水面的动静说:“他这是跟资本家打擂台,扬我国威。”
      “给我捣乱就这么有意思?”丁冉笑着问她:“你那儿不晒么?”
      她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长腿盘起来,蜷在椅子上老老实实地看书。她穿的还是那条不长的裤子,腿上的伤又露出来,已经结了痂。
      纪晗长久地不再说话,丁冉对着她打量了多时问:“没劲?”
      “还成。”她忙不迭地端正坐姿,答完一句又松懈下去,重新蜷好,“丁总,钓上来的鱼怎么处理啊?咱也没地方做。”
      “放生。”
      “那不瞎耽误工夫了?”
      谁说的!
      丁冉笑,“那怎么着?咱俩憋屈的那屋里?”
      纪晗看看周围,四下无人,这野地里还不是一样的孤男寡女?
      他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盯着鱼竿乐,“要不你上县城逛逛?铺子倒是挺多的……就是大专以上学历,年龄六十以下不太好买东西。”他说着,把车钥匙扔给她。
      她接过钥匙,笑得鼻子都皱在一块儿。
      天上几朵薄云掠过,在水面上投下一闪即逝的影子,远近高低是不同树种的绿色,深浅相宜,在泛着河水腥味的微风里,好像想得开的、想不开的都能被稀释。丁冉看着河边的两棵歪脖树,枝叶低低矮矮地探到水里,连它们都这么好看。
      “纪晗……”他上半张脸隐没在帽檐下,只剩下高挺的鼻梁,嘴唇微翘着,在笑。叫她名字的时候,唇齿间满是清凉,丁冉都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纪晗也在笑,一时忘我,“丁总,您还是不戴帽子好看。”
      丁冉直起身子,向她这边探过来,伸手一摘草帽,盯着她的眼睛说:“那让你销魂一下。”
      她头一次这么近地与丁冉对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时间稍长就会心慌,像是被捉贼拿赃。她调转眼神,望着他勾勒出暧昧弧度的唇角,感觉隐约有呼吸喷洒在自己眉间。纪晗脸上发烫,赶紧把手背贴在脸颊上降温,随后又把自己往边上挪了几寸。一只松鼠从树上飞奔下来解围,她伸手逗它,松鼠不理不睬,甩甩尾巴,一招移形换影爬上了旁边一棵树。
      若是按照平时的丁冉,必定贼不走空地勾住对方的腰揽进怀里,可是他的手不知怎么就猝不及防地拐了个方向,拿起她放在腿上的书。小说的腰封上写着诸如最感人至深的故事,几万人为之潸然泪下的句子。
      他胡乱翻了翻,“这你都敢信?”
      “啊?”纪晗还没回过神,琢磨着面对丁冉,究竟什么人才能百毒不侵。
      “魂真销了?”丁冉晃晃手里的书,“爱成这样,你信么?”
      类似的问题似乎靳晓川也问过她,那时候她说,我信。到现在,她一样信,只是不再信它在任何环境里都能存活了。
      “丁总信么?”纪晗反问。
      丁冉像是还笑着,可调笑的心瞬时就淡下去了,“男人比女人早进化那么多年,我们是人的时候,你们还是根肋骨呢。你说我信么?”
      从他相信爱情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就开始脱轨的,一刻不停地朝着荒谬疾驶。他唯一爱过的姚蘅会在做|爱时问他:你爱我吗?而他此后的历任女友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她爱他。爱情,根本就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你是认识大夫的……”丁冉没看她,注视着河水,神情里没有丝毫的讥诮,“你去问问他,病人等开了膛还会不会再问:您看我有救么?”
      他就这样沉默下去,纪晗隐约想起这是丁冉在回忆谁时惯有的样子。她悄悄站起来,没再打扰他,胡乱捡了一把石子拿在手上,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最后“噗通噗通”一颗颗全扔进了河里。
      丁冉点起烟,看着纪晗的背影深吸了一口——你一出现,那些被我藏得好好的事情全都败露了。
      她转回身时,脚下踩到枯枝,咔嚓一响,在安静的河边听得分明。
      “我这儿钓鱼呢。”他抱怨完索性也站起来,捡了几颗扁平的石子在手里掂了掂,扔出去,石子在河面上连续跳跃了几次,沉入水底。
      “教你?”
      “好。”

      天色一寸一寸地暗下去,河边树下的蚊虫越来越凶,两个人迎着薄暮的微风各自挠着身体的不同部位,挠着挠着,四目相交,终于还是笑了。
      “走吧。”丁冉收拾起东西,和纪晗并肩而行,把拦在小路上的树杈帮她挡开,等她钻过去再快步赶上。低头的时候,纪晗看到自己脚脖子上有块很丢脸的污渍,傻头傻脑地暴露着。她暗暗祈祷丁冉不要看到,丁冉却说:“腿上蹭脏了。”
      他冲她笑,很干净,很单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二十二)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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