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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番外之顾韪篇 ...

  •   我本不该是飘零山野的孤儿。每个深夜,我仰卧在谷口那棵参天古木的枝桠上,任由自己在泪水中回忆过往。

      原本我是将门之后。

      我的父亲顾衍国是北三军的左统领,颇得大将军费辽的青睐,三军将士也都拥护他,大家都知道费将军已老,接替费将军之位的人非我父亲莫属。

      那年平西战役,费辽将军年迈多病,留在大营养病,便将帅符交与了我父亲。

      那西宁原就是弱国,我父亲又用兵如神,自然是连战连捷,西宁军落荒而逃,我父亲率九万人马乘胜追击。奇的是,原本应该是往宁远方向逃窜的西宁军突然出现在只剩两万人马的北三军大营外发动奇袭。

      那一夜,可谓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驻守大营的两万军士与袭营的敌军浴血奋战,终因寡不敌众,尽数被戮,而大营中的费将军也以身殉国。饶是如此,仍将前来袭营的五万西宁军屠戮殆尽。

      回京后,父亲被以“通敌”的罪名下了大狱,七日后问斩于京东沧北亭。我母亲和两个姐姐都被充作乐籍,而我则被带到市场上发卖。官兵来府上抄家时,母亲和大姐不堪其辱,一个咬舌,一个触壁,双双身亡。

      二姐才十三岁,被官兵拉走之前,她紧紧揽着我的头反复说,“晟阳,活下去,报仇。一定要报仇。”那时,我的名字叫做顾晟阳。

      趴在母亲尸身旁痛哭的我抬头看着二姐,她没有哭,只是双眉血红。然后她就被拉走了。我扑上前去,只来得及握住姐姐的一只绣鞋。

      那一天,我失去了我所有的亲人。我的家。我的一切。

      之后,我被卖到景康县的一个官员家中做马童。忍饥挨饿不说,还要被主母打骂,终于有一天,当主母按着我的头让我将面前的马粪吃下去的时候,我用马粪叉插进了她的嘴里。

      那是我杀过的第一个人。

      我连夜逃出了景康县,一路向北而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有一天我被抓到,也要死在京城,死在离爹娘姐姐最近的地方。

      后来便遇到了师父。

      我一路行乞,在一个小镇上饿昏了过去,好心的铁匠将我抬到了他的铺子里,喂了我一碗水。我醒来的时候,师父正好到店里打造兵器,看到铁匠怀里的我,问清情由,便道,“你可愿随我习武?”

      之后,我一直跟着师父生活在瑫山下的山谷中。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只有习武,我对自己的苛刻让师父也摇头叹息。他不知道,我所背负的血海深仇,也不知道,每天我的耳朵里只回荡着二姐的那句话。

      “晟阳,活下去,报仇。一定要报仇。”

      再后来山洪从瑫山上冲下来一个少年。师父给他取名叫孟樟。那是我在山谷中与师父生活三年来,见到的唯一一个外人。后来结拜时,孟樟告诉我,当时我曾对他一笑,便点亮了他的世界。

      我很怀疑,我怎么还可以笑得出来。在我的印象中我似乎自离开京城开始,便不再会笑了。所以被我杀死的那个主母才会经常骂我,“摆一张死人脸给谁看?”

      我杀的第二个人是师父。我无数次想要离开山谷,可师父说在山谷中自给自足,颇为快意。他是个隐士,不代表我也要做一个隐士。只是我的剑术还不够精妙。

      孟樟来后的第十年,我终于发现自己出剑的速度快过师父。念在他对我这些年来的好处,我给他留了一个全尸,告诉孟樟师父病逝了。

      他一向对我深信不疑。我们埋葬了师父,我便带了孟樟出谷。

      父亲问斩那年我还只是六岁的孩童,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我从北三军当年的营地开始寻找线索。几年里我带着孟樟走遍了江南塞北,却始终弄不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

      后来,我终于决定进京,希望当年父亲的同僚能知晓一些内情。在岚月居,孟樟与一个女孩为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争得面红耳赤,我有些烦躁,将孟樟拉到一旁。

      其后的几天,我告诉孟樟盘缠不多了,我俩各自出去找些活干,赚些银两。每次我需要独自一人的时候,都会用类似的理由将他支开。我常常羡慕他的单纯。

      虽然同样是孤儿,可他比我幸福许多。

      岚月居的那个女孩一直跟着我,她自以为小心翼翼,可我却早已发现了她。终于在一个小巷中我凌空落在了她面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太过冷厉,她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那天我才知道,她是陆御史的长女,而当年,我的父亲和陆御史便是同乡。

      我只是轻轻携了陆今夕的手,便知道她的心从此遗落在我身上。之后,我常翻墙到陆府去看她,只为打探陆御史的行踪,今夕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她只欣喜我的到来并不留心我说些什么词句。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被自己的精湛演技迷惑,我究竟是利用她还是真的倾心。直到某天在湖畔的一个回眸,我才真正的倾心是什么模样。

      我见到的是陆家湖心亭里倚着廊柱手捧诗书的陆何夕,她着一身素衣却比任何华贵的衣服都耀眼。那天我原本是翻墙去看今夕,花园里两条小路,一条通往今夕的闺房,而我却鬼使神差地走了另一条小路。

      待今夕柔声唤我时,我才醒神,湖心亭里早已空无一人。而今夕娇笑着道,“怎么走错路了?刚才还把何夕吓了一跳。”

      我才发现,那个女子正躲在今夕背后同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见我望向她,轻轻矮了矮身子,“顾大哥,我是何夕。”她的声音不像今夕那般清脆,却别有一番柔美。

      从那之后,每每从噩梦中醒来,只要想想她甜美的笑靥,我便能睡得安稳,再也不必像以往那般,睁着眼睛到天明。

      我知道,我中了毒,而她是我唯一的解药。可惜,我无由撷取。

      分别十六年后,我又在京中见到了二姐顾瑶然,可却只见到了挂在城楼上的一具尸首。她已经是艳播京师的丽人阁头牌陇云姑娘,却因借魏将军五十大寿堂会之机刺杀魏将军而被处死。

      没人敢去收敛她的遗骸,任她的尸首在城楼上日晒雨淋。

      我取出一直带在身边的二姐的绣鞋,装扮成一个老农的模样,上到城楼上,将那绣鞋递给看守尸首的兵士,说是在城楼下捡到的。

      年岁尚轻的一个兵士将我推搡到一旁,骂骂咧咧道,人都死了,还管她穿什么鞋?

      我转身,手在袖中握拳,很想锁住那军士的喉咙,听他脖子被我拗断的清脆声响,另一个上了年岁的兵士却喊住我,将我手中的鞋子拿了过去,探身套在二姐的脚上,摇头叹道,“何必跟死人为难呢?可惜,只有一只鞋子。”

      我回头看二姐的容颜,比十三岁时美艳多了,可那双眼睛却是紧紧闭着的。只觉得自己太傻,竟不如二姐聪明。当年害死父亲,渔利最大的不是如今的北三军将领又能是谁?

      如今,北面的安盟部落大兵压境,北三军肯定要去前线。我想脱身而去,却又怕打草惊蛇。

      正郁卒间,陆家得了圣旨,要送女入宫。今夕哭成一团,要我去向陆御史求亲,带她离开京师。我跪在阶前任由陆御史的鞭子抽在身上,不觉得疼,可无意间抬头,看到花屏后何夕转身离去时那无助的背影,只一瞬间,疼得额间冒汗。

      今夕哭着扑到我身边,逼着陆大人停手,我忍着巨疼站起身来,拱手说,“陆大人,顾衍国之子顾晟阳前来求亲。”我知道,这句话便可以救了今夕,可却会害了何夕。我的目光顿时空茫起来。

      我和孟樟带了今夕离开,何夕穿了一身水绿色衣裙送我们三人到城门口,看她红肿的眼睛便知她定也是哭了整夜。不只为分别,更为我们自私地压在她肩头的未来。

      趁今夕和何夕话别,我拉了孟樟到一旁,“小樟,不若你带何夕一起走?”我知道何夕喜欢孟樟,在碧波园荡舟那日,我与今夕远远望见她与孟樟亲密如斯,今夕吃吃的笑,不知我锥心之痛。

      何夕没有走,我第一次放纵自己的目光紧盯着她的背影,从此以后,山长水阔再见知何夕?

      离开京师不远,我便改了去江南的路线,向北而行,我告诉今夕,国无宁日,无法与她荡舟江南。北三军乾县征兵时,我化名孔右,如愿进了北三军,从百夫长到千夫长,每多杀一个人便离魏和正更近一点,离当年我顾家血案背后的真相更近一点。

      我的拼命和高超技艺赢得了两个人的目光。一个是魏和正,他提拔我做了北三军左统领,和父亲当年的职位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暗示。另一个,则是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人,济王。

      济王告诉我,魏和正有谋反之心,圣上早有除他之意,问我是否愿意报效朝廷。我自然愿意,不仅如此,我还呈上了绝妙的主意。

      当年,西宁军一路奔逃,父亲率队分三路追击,而追击途中右统领魏和正则率自己手下三万人折返大营,大营中的将士毫无防备,被屠戮殆尽。之后,魏和正下令让手下之人放火烧了营地。

      如今,我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济王虽觉得此法过于残忍,但如今国库空虚,大敌当前又不能削兵,早已不堪重负。趁此之机,削去北三军,也是无可奈何。

      由此,便有了三顾崖一事。

      我的手上早已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亦不觉得杀人恐怖,可当激战中我反身将手中剑递入魏和正的胸膛时,还是被他目中的戾气所摄,我稳住心神,斥道,“魏和正,今日我要为父亲报仇,当日你要我顾家所受的,今日我要你十倍奉还。”

      垂死之际,魏和正突然哈哈大笑,“你以为顾衍国是什么好东西?当日我杀回大营,想去结果费辽那老东西,却见他早已七窍流血,气绝身亡,你可知道,他便是死于你那个鼎鼎大名的父亲之手,为了将军之位,他竟亲手毒死了自己口口声声唤着的恩师。”

      我再也没想过我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会做出如此龌龊之事,一个分神间,魏和正的剑已自我额角划下,留下一道狭长的剑痕,刹时我便如浴血的夺命夜叉。

      我一个怒吼,用力将剑往前送了几分,剑身穿透了魏和正的胸膛,甚至把他身后的一个兵士穿在了一起。

      裤脚被人拉住,“左统领,小心……”,我低头之际,一把刀从我头顶掠过,我脚边僵卧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兵士,方才是他救了我一命,可如今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手中那柄插在魏和正胸口的剑,满是震惊。突然吐出两口血,仰面而逝。

      他那痛恨的目光看得我心凉,我一脚将他踢开,几剑将他的脸划了个血肉模糊,顺手将腰间悬着的垂绦扔在他身上,又砍翻十几个原本是弟兄相称的北三军,这才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了夜北军一侧。

      回到帝都,我虽保住了性命,却被投入了大牢。

      我才明白,若论阴狠毒辣,我又如何比得过那个看上去清瘦无害的济王。

      刑讯司的天牢里虽有十几个囚室,却只关了我一个。这样也好,没有杀戮,没有仇恨,我安安静静地在天牢过日子,早已成了一个活死人,之间琛王也来看过我,我知道我的命是他保住的,可我却再也不想掺入他们争权夺利的血腥争斗。

      那天,天牢许久没有开过的大门突然洞开,陆今夕因毒杀皇帝被关进了三号囚室,我缩在囚室一角,不去理会她的呻吟,在我心里,乾县一别,我们便两不相干了。那时的我,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何夕。

      如今的我,正拿着麈尾走在去文清宫的路上。夕照阁里,陆今夕和孟樟结正等着探望许姑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原本便应该是这样,当初是我和孟樟阴错阳差,各自站在了错的人身边。

      想起文清宫里那个面罩轻纱的女子,就算她改了容颜,经了沧桑,我又如何不知道,她不是许顾若,而是陆何夕呢?

      因为那双眼睛,与当年初见时一模一样啊。我只庆幸,沾惹了这么多罪孽,如今的我,竟还能这么近地守候在她身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十七 番外之顾韪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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