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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看到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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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都沒闔上眼。
那小孩瘦小的身影始終在她腦海裡徘徊。那麼瘦,那麼多傷痕的小身子,獨自一個人蹲在暗不見光的屋簷裡,他到底是誰?為什麼,他始終沒有抬起頭?為什麼他會發抖成那樣,卻又會有那麼凶狠傲慢的態度?更讓她難以釋然的是,季子烈的反應。
只覺得,他們兩個身上有一些共同的東西。
她又翻了一個身,想起二年前碰上季子烈……
一個相貌清秀俊俏的小男孩,濕淋淋的躺在警局的長椅上。她一眼就注意到,小孩的臉頰火紅的泛著好幾個巴掌印,全身上下更是癱軟無力。
警察說,這是在路邊撿的。她把他背了回去,似乎,這小男孩沒有一點體重,也已經失去知覺了。
她竟然開始照顧他。那年,她不過才□□歲,深深的憐憫讓她有了一種責任。
小男孩叛逆頑劣,翹課、偷東西、打架、在街頭遊蕩。數不清有多少次,她為了他被打傷。更不知道有多少回,她陪著一語不發的小男孩沉默到天亮。
後來,她知道了他。
…………………………
「你叫什麼名字?」
「季子烈。」
「子烈啊?……這名字很特別…雖然他們不在了,但是他們一定很愛你,才會細心認真的給你一個這樣的名字。…子烈,你難過就哭吧……真的,哭出來,比較好…」
「現在…你記得,你抬頭看看天空,你爸媽就正回看著你…你看到了嗎?…」
你看到了嗎?
………………………
***
雖然是清早,氣溫仍然很低。他仍然是那套邋遢不堪的短袖制服,又破又扁的書包甩掛在身上,根本沒要來唸書的樣子。
她安靜的走在他身旁,只聽到自己長髮沙沙摩擦肩膀的聲音。今天他一反常態的靜,一句話都沒說。他們走過河堤的轉角,透過鐵網零零落落的破洞,那條黃濁的河水更顯的荒涼,好像有許多銀白色的細絲悠悠漂過。
一路上,她都只瞪著他瘦削的細踝一步步、甩著過大的鞋子。
他們緩緩的走進學校大門。
「子烈,不要鬧事。那,放學見了。」她照往常一樣叮嚀。看著他只心不在焉的點了一下頭。
她吐了一口氣,輕捏了他的臉。
「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不過也終於露出今早第一個笑容。她立即跟著燦爛的笑了,逗著他說:
「幹嘛又裝乖,誰不知道你整天混的?」
他又微笑。
「不准打架,要背書、要寫作業、不准吵鬧、要吃飯?」
他眼神低低的望著地面,輕點了頭。她知道他一樣也不會做。
「好吧,那…拜拜…」她還沒說完,卻突然看到季子烈瞬間睜大僵硬的眼睛。她竟感到背後有種直覺的涼意,她轉過身,幾乎沒有想,腦海中閃過的訊息就完全真實的出現在他們眼前。
是那個小孩。
她的心重震了一下。
那小孩仍然戴著那頂棒球帽,只露出一隻骨碌碌轉的大眼睛,斜盯著他們。他的身上披著一件同樣骯髒的黑外套,如柴枝般的細腿用一種很奇怪的姿勢站立,他下面赤著的雙腳關節、神經血脈暴露無疑。身上到處都可見身淺\不一的瘀腫,還有污垢。那模樣簡直可怕到了極點,他們昨天竟然都沒有注意到!她的心像突然有一顆石頭砸下來,重的讓她撐不住。
「你來…上學的?」她拼命壓抑聲音中的顫抖,那小孩的眼睛又沉了一下,她忽然注意到,從他帽子的邊緣、耳後、腦後,都露出幾條金黃色的東西,那是他的頭髮嗎?
小孩像是沒聽到,低著頭繼續往前走。他走路的姿勢更怪,雙腿似乎無法控制的又抖又晃。每走一步,就清晰的露出腿骨和膝蓋骨的線條,而他的身子跟著歪歪斜斜的支撐,似乎隨時都會倒地一樣。
她昨天怎麼一點都沒發現呢?
下一秒,季子烈突然甩開書包,衝了過去。在她都來不及反應的那一刻,他抱住那個小孩,毫不猶豫的奔出學校。
也就因為這一刻,她完完全全看到他。
他的眼球像要從突出的眼眶掉了出來,睫毛幾乎掉光了。另一隻眼睛只看的見眼皮緩慢的抽蓄。臉頰凹陷,那小臉根本看不見輪廓,一塊大青紫色的瘀塊在他極細小的唇片邊。心痛就像一把鉗子狠狠的扭住她的胸口。她幾乎不能相信,這會是一個小孩的容貌。
「子烈!!子烈!------」她用盡全力的大喊,然後瘋狂的追了過去。
***
阿保愣愣的望著眼前奇異的景象。
她紅著臉,緊咬著嘴唇。季子烈肩頭上扛著一個不斷掙扎的小孩,而他自己則低著頭喘氣。
「現在是你們上課的時間吧?」他一面接過亂踢亂嘶聲叫的小孩,一面挑著眉問。小孩卻抖的更厲害了。
「對不起,阿保,我們…有點事…拜託你…」她幫忙著季子烈,第一次碰到那小孩的細手臂,讓她害怕的發抖。
「…進來吧。」阿保直緊抓著骨瘦嶙峋卻不斷吼叫的小孩,沒有再多問,踢開了門。
小孩掙扎的更厲害了,就像裡頭有什麼東西會要命似的。他的嘶吼引來季子烈的警覺,他拉住阿保。連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然爲小孩懇求。
「他不想進去。」
她不敢相信的回望他,征征的問:
「子烈,你……」
「都別說了,先進來!」阿保沉著臉喝道。
阿保將不停捶打叫喊的小孩放在木椅上,小孩立刻瑟縮起身子,把兩隻瘦腿緊緊的抱在胸口。然後竟然慌亂的跳到地板上,小小的肩膀急促的抽抖。
「乖,小東西,別怕。」阿保又抱起小孩,將他重新放在椅子上。小孩立刻尖叫,那尖叫極淒厲、極短暫。接著他驚慌失措的抬起頭,唯一睜開的那隻眼滿是乞求,他簡直就要跪在地上了。令人不忍再看一眼的小臉上佈滿著汗珠。小孩沒命似的縮緊身體,可是那可憐驚恐的模樣讓人痛撤心肺的心疼。
他知道了!
他的心傳過揪扯的痛楚,為什麼對「他」有那種厭惡、甚至害怕,卻無法放手不管、無法將眼神越過他。因為他知道那一種同樣被束縛到忍無可忍的眼神,那其中哀傷求救的淚光、那喉頭為了自尊哽塞住的感覺!
只有他看見、而且體會過。
季子烈輕輕的走上前去。
他第二次抱住他,緊緊的抱住他。抱住他惶恐的小身子,緊緊的抱著。有一瞬間他以為時間停住了,他只感受到小孩冰冷顫抖的身體,握住小孩孤單的小手,碰觸著小孩每一吋骯髒的皮膚。他的身體像和他溶和在一起,他完完全全聽見了他狂烈像要迸出體內的心跳、每一聲的痛苦和恐懼。
緊緊的抱住………
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