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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兰因梦之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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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案之难,有时并不难在真相,而是难在证据。礼卿则又给这话再加一个注脚:“其实也不难在证据,是难在胆量。”
因为这句话,他每日坐完公衙,回来就寻容台:“香光,快陪我演习。你装李巡抚,来听我读案牍,模拟过堂,互相折辩。”容台道:“好孩子气,这也要演习?”礼卿道:“当然,我平日在衙门里审理的,都是平民百姓鸡毛蒜皮,哪里屈过方面大员做我的原被告?这胆量非得多多演习,才能到时不折了官威。”
容台却实在培养不起来他的官威,演习的时候忍不住就要笑场,难以肃穆。礼卿气得拿戒尺做惊堂木,狠狠拍了又拍:“你不跪地听审也就罢了,还一股劲发笑!”容台笑道:“你做梦罢?到期李巡抚听你宣读案牍,又不是犯法听审,最多避席而坐,怎么能够跪你!”礼卿一想也是,顿时嗒然:“所以我的衙门威风首先就使不得,要想镇住他,非得在案牍上用十二分力气,教他哑口无言才行。”他重新发狠,举起案卷,厉声道:“我的力气都用在证据,足够发威!且问李大人,那三口琉球刀,分明不是倭寇之物,却是来自你家中,这是如何说?”
寒冬时节,容台摇不得扇子表示闲暇,姑且拈起笔来晃一晃,模拟巡抚口吻说道:“袁司理此言大谬,这琉球刀甚是名贵,你当年都爱不释手,我怎么舍得拿去栽赃?”
礼卿气道:“错了!这才不是巡抚大人的口吻,你当他跟你一样小家子气?这刀他得来又不花半文钱,有什么舍不得!他要蠢到这般说,那等于是自己承认刀是他家之物了。”容台噗的一笑:“原来你也知道他定然不会承认刀是他的,你先得在这事上,让他哑口无言才行。”礼卿道:“有王二公子家中账簿为证,我也查出了那位索走琉球刀的李指挥是巡抚的哪一位侄儿,到期也可以提来作为人证。”容台道:“李指挥会不会认,这个且不提。就是王二公子,你难道已经说服他出面给你作证?”
礼卿不觉又是气馁:“二公子回信说他在居丧,不便出入公衙……这分明是推托。”容台道:“你先不管他推托不推托,且演下去看,就算二公子亲自来作证了……”礼卿道:“那自然可以教李巡抚再无话说!从这刀入手,就可以推断整个事都是栽赃陷害,那所谓倭船倭寇,根本是没影子的事……”
容台用笔敲了敲桌子,声音蓦地严厉:“国家自嘉靖年间就下令禁海,制度均在,王弇州生前也是朝廷命官,如何知法犯法?私商通海,贩卖兵器,何其悖逆不道!”
礼卿料不到他突然来了这一番话,一时间张口愣住了,半晌道:“你……你怎么忽然不呆了!”
容台一哂:“我再呆,也明白这事是说不得的。你都忘了,我家里也入股海鳅船,同样违禁偷做私商勾当,哪里见得了光。”礼卿道:“你们吴越,不是一直都干这个?官府也明知而不管……”容台道:“那是没人闹出来,倘若闹到上头去,被牵连的可不是王二公子一家,吴越沿海多少大户要落罪名?你也掂量掂量一条绳的许多蚂蚱。”
礼卿被这个实情给打击了,无比沮丧:“这一下非但不能拿这刀的事来击败李巡抚,连提都不能提了,岂非白白放过最厉害的把柄。”
但是他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在这头碰了钉子,仍旧想着其他地方找补,过几日又拉容台来演习:“你看这一份证词,是上海县生员徐子先开具的,鉴定这刀是琉球出产,并非日本兵器。因此所谓倭寇,身份大为可疑。”
容台觉得有理,不禁连连点头,礼卿瞅他一眼:“你装李巡抚,好歹也跟我抵辩几句,不要一味认罪。这才不是巡抚的架势。”容台道:“我也想不出李巡抚会抵辩什么,你教我如何说?”礼卿叹了口气:“徐子先都比你会演,他开具证词之后,又说了一句:‘刀是琉球刀,可是倭人也有佩戴琉球刀的。’——那么,我也是白找他鉴定了一场。”
容台见他沮丧,自己又帮不上忙,难免情绪也跟着低落。然而查案却由不得推官意气沮丧就搁置不理,没几日,上下的催逼都来了。李巡抚的幕僚过来冷嘲热讽敲打了几句,苏州百姓推了个年高缙绅为首,又过来殷切恳求了一场。而应天府派来督促的官员,说话则更不客气:“当日苏州民变,强行阻止使者入城提审石太守,是袁司理挺身而出,当仁不让,如今审理已近两月,案卷还未厘清,何以上对朝廷,下对官民?”
礼卿愁得肠子都要打结,才知道逞英雄不是容易做的事。容台只好陪他喝闷酒,提醒道:“太仓州前几日不是将赖园罪案的相关案谳都送来了?”礼卿郁闷道:“那个案子早被石太守审清了,赖绅都招认了谋财害命、劫杀过往客商埋尸花园的事,只等着尸亲来认,就要结案报上死罪了。李巡抚只消义正词严说一句:‘虽系亲眷,我却不曾袒护,弹劾石太守更与此事何干?’就抵赖了过去,我又不能非说他是因私恨报复加害。”容台道:“可是凶手抵死不招尸骸是谁,只说不记得姓名。那么,一日寻不着尸亲,就一日不能结案,总有翻案的日子。”
礼卿仰天想了想,虽然觉得当务之急不是要赖家凶手偿命,然而这事无不蹊跷,或许也有可入手处。于是又发公文,再请太仓州将本地仵作找来,重新验尸,园子里也要掘地三尺翻一遍,看看能不能查出无主尸骸的身份。
他这时候年轻,还不是沉敛的性子,从太仓回来的时候满面春风,欢喜得大叫大跳入后衙,劈头遇见容台,就不避嫌疑一把抱住:“多亏了你提醒,多亏了徐子先鉴别!”
容台见他忘形,知道定是有了进展,不禁也高兴:“有头绪了?”礼卿点头:“不错!我又麻烦子先跑了一次,他一贯不是琐琐碎碎地爱理会花草?说那园子里的淡蓝牵牛花,他早就纳闷,觉得太仓周遭都没这品种……总之说了许多废话,我拣最要紧的说罢!他说那些花是海外种子,偏偏挖掘时发现花根大多缠绕在埋尸的左近,因此他推断说,花种是客商的,而这些客商,只怕是海上的商人——同你们一般做海运生意,跑到大明来的。”
容台啊了一声:“原来是劫杀了海客!难怪寻不出尸亲……”礼卿道:“徐子先提醒了我,赖家既然会劫杀海客,那么焉知李巡抚拿来栽赃石太守通倭的所谓倭船,不会也是同样的海商船只?你们苏松一带,来往最多就是琉球……那几个关押的‘倭人’不识字,又语言难辩,我寻过几个懂倭语的通译也问不出话,如今想来,大约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倭人……”容台道:“你本来不就怀疑那是没影子的事?”礼卿道:“那不一样!怀疑归怀疑,可是有赃有证,有捕获‘倭寇’,有缴获‘兵器’,还有石太守的通倭书信——石太守说是伪造的,却无法自证——总之都知道这是栽赃,却被李巡抚咬死在那里……”
他目光炯炯:“所以若能查出‘倭人’不是倭人,那么还有什么赃证?我即刻要寻懂琉球话的人来——”容台道:“南京鸿胪寺,有琉球贡使。”
礼卿倒是一愣:“你们本地和琉球做生意的人多,懂琉球话的人哪里找不出来,何必舍近求远……”容台道:“你又不懂事了,民间作证,和官方作证比起来,哪个更铁证如山?”
礼卿大喜,猛然在他面上亲了一口:“香光,我再也不说你呆了!你紧要关头真是不呆!”
要请鸿胪寺出面,礼卿的七品衔远远不够分量,这时候却是用得着容台的翰林身份。虽然庶吉士还是见习官员,论正式品职连此刻的礼卿都不如,但是翰林院是国家枢密之地,将来的宰相都要从馆阁出来,留都官员怎敢怠慢?于是容台一封私人请托信,竟比礼卿盖着苏州府印信的公文还管用,不一日就有南京鸿胪寺通事官陪伴了琉球贡使,南来苏州辨认俘虏。
礼卿意气风发走入后衙的时候,正值晚来天欲雪,容台早早生起了小火炉,却不煮酒,只是烹了一壶茶,慢慢在那里裁纸洗笔砚。礼卿一看他这郑重架势就头疼:“这才冬月,你就又要抄经了!是发了谁家的慈悲大愿?”容台道:“嗯,我见了那几个琉球人和贡使抱头痛哭,好生不忍。都是琉球良民,无端被冒功拿作倭寇,又用来陷害石太守……”
礼卿没有他这么唧唧歪歪的伤感之情,只是一拍案牍:“快来跟我演习!我谳文都已写就,明日就正式上堂对质李巡抚了,最后一遭跟你练官威!”容台就道:“好,你念。”
礼卿却只是望着他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你,就半分威风也没有了。再和你装模作样吼一句,我自己都要笑断了肠子。”
容台不禁莞尔,问道:“忙了一日了,吃过晚饭不曾?”礼卿道:“啊,你不提我也忘了,今日那琉球贡使万分感谢,一时无甚厚礼可送,送了司理衙门十口羊孝敬——你不要说我们受贿,我打发师爷给他折钱了。羊肉我们衙门上下分了,我拿了一条羊腿回来,跟你一道煮汤热热地喝。”
苏州人做羊肉汤别有手段,香而不膻。容台有些迟疑:“你吃罢,我即将抄经,正要斋戒。”礼卿愠道:“你再提‘斋戒’一句,我揪了你耳朵也要灌羊汤下去!年年斋戒,月月斋戒,就没个开荤的时候,你也不怕淡出鸟来?”
最终容台的小火炉上还是换了一钵羊肉汤突突翻滚,礼卿尝了尝滋味,就将大块肉满满往容台碗里堆:“快点趁热吃,多吃点。”容台却不过他好意,拿了调羹先一口口喝汤。礼卿却又促狭起来:“你这个样子,好教我想起一个笑话……”
容台从眼睫下直瞅他,觉得他定有恶取笑,礼卿却一本正经只是说了那个笑话:“话说从前某人,长年持斋,也是只吃青菜不吃肉的。忽然有一天,他偶尔尝了几块羊肉,当夜就梦见五脏神幻化了人形,捶胸顿足跟他说:‘唉呀,你怎么放了羊入口,踏破肚子里的青菜园了!’”
容台一口汤喷了出来:“就知道你不怀好意!不吃被你逼,吃了又被你笑。”礼卿赶忙拿了手巾给他擦汤汁,笑道:“我还道你要吓得祈禳,怎地就是喷饭?看来五脏神到底是杂毛外道,不被你放在眼里。”容台道:“真是胡说!总是亵渎神明,也不怕折福。”礼卿道:“我生来就不带福气,怕什么消折。”
容台仍然是瞅着他,过了一晌,微微而笑:“其实你主持公道,急人之难,无论如何不会折福的。行好事、做好官的人,天地神明都有眼,哪能不赐福。”
被他这么直言赞美,礼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默默给他夹肉。火炉旁感觉不到室外的寒气,却听到窗纸沙沙触响。容台啊了一声:“落雪了。今年苏州的冬雪忒早。”礼卿过去开窗看了看,又关上:“是霰,你们江南人叫做鱼眼睛的。”容台道:“明日雪就积下来了,你上公堂去,内里多添一件棉袄,轿子里要放脚炉。”礼卿失笑:“我又不是你,哪有这么荏弱?我明日挟着一团火上堂,怕什么冷!”
容台仍然在忧心:“石太守待罪听审,多半没人照料冷暖;明日苏州绅民都要去,有些老人家也不知道吃得消么?哦,还有江南四郡的府尊县官,都已尽数赶到,就为了听你的谳词,馆驿里也不知道供奉了炭火不曾……”礼卿笑道:“你好啰嗦,石太守自有知府衙门照料,来听审的又有谁不知冷暖?你只要管着自己不要受凉,明日安心听我滔滔雄词……”容台含笑:“我怎么能去?按照馆中分派,我此刻应当抵达福建,安葬田太史才是,如何耽搁在苏州掺和官府纠纷,同馆都要指摘我公假私用。”
礼卿不禁失望:“这也是。况且李巡抚毕竟是王阁老面上的人,你身居翰林院,得罪辅臣,日后也不好相处。”容台笑道:“我同你玩笑,你也认真!我函请南京鸿胪寺前来,早就公假私用、内阁知闻了,还等明日去不去来避嫌疑?我都已上书阁老谢罪……”
礼卿大吃一惊:“你也会开玩笑!”容台道:“你怎么不问我上书阁老写了什么,却管我会不会玩笑?”礼卿道:“这个我还用问!你定然老老实实将这里的事都说了,你又不会花言巧语,又不会夸大其词,该得罪的都会得罪,大不了不做了,你告病回华亭来……”容台道:“那也未必。你不记得我有个朋友陈仲纯,在阁老家做西席?他是阁老父子的座上宾,阁老最信服他说话的,他也将此事详细写了一封长信报抵京城……”
官场上人际瓜葛,错综复杂,自非一言可尽,礼卿宽慰之余,竟然失望:“唉,我还想着,我轰轰烈烈做这一遭,下场头无非丢官,说不定明年开春就无官一身轻,和你逍遥……”容台道:“明年开春,我真要去福建了,总不能长久耽搁田太史灵柩。大约夏天就要返回京城,再过半年,庶吉士也要散馆了,同馆都在忙着谋求授职……”礼卿没精打采道:“是,那是大事,都应该的。只是我们又不得在一处了。”容台笑道:“那你倘若丢官,就和我一道去福建罢,那里气候温暖,还有漫山遍野的水仙花、蕙兰……”礼卿闷闷插嘴:“去福建容易,入京难。”容台续道:“……我听说福建还有一个风俗,你或许喜欢。”
礼卿忙问:“什么风俗?”容台面上微赧,低头喝汤,不肯回答。礼卿一再逼问,他才道:“我不造口业,你自己打听去。”礼卿恼道:“你说一半,藏一半,吊我胃口,这才是造口业!我是北地土生,直来直去,又不像你们南人各种花花肠子……”容台掩住笑意,慢吞吞道:“你都没有花花肠子,那这个风俗,也跟你无关了。”
礼卿起身就走:“你不肯说,我真去找人打听了。这衙门里的师爷是路路通,打听出什么不方便的话头,我可是要直接说出来的,你不要捂耳朵说造业。”容台急忙叫住:“你……你明日还有大事,怎地急吼吼去问不相干?这也不是能直戳戳去问的话……你也改日!”礼卿在门外道:“有话不直说,等什么改日!最不待见旁敲侧击吞吞吐吐的花样。”说着脚步声就迅速远去了。
容台依旧低着头,捧着碗,愣了半晌才往炉中加了几块炭火,羊汤翻滚,气味更是香得浓郁。他自己笑了笑,又舀了一调羹慢慢喝了:“忐忑什么呢?七上八下才是没意思……何况羊肉踏破青菜园,也没什么不好。”
第二天早起,新雪果然已经降落下洁白的帷幕,掩盖了一切污浊,填平了诸多沟壑,纯素的六出天花,却折射出五彩的光芒,耀映得停在苏州府公堂之外的各家官轿、私车都分外鲜艳夺目。堂庑内外地面,却无一点积雪,都让挨挨挤挤的人脚底踏干磨灭了。
堂上是官绅,堂下是平民,“肃静”、“回避”的红黑牌挡得住潮水般拥挤的小民,却挡不住叽叽喳喳的议论:“四郡的州县老爷尽数都来哉,今朝蛮威风,蛮煞气!弗晓得司理老爷能耐大勿大,阿能讲出道理?”“袁老爷忙仔两个月哉,公文案卷一箩筐,哪亨呒话讲!看俚阿有胆量直头去讲!”“石大人青衣待罪在下首,狗头巡抚倒头官模官样坐上头!弗避座位,还挡个屏风,阿是要教袁老爷来仔,只好尴尴尬尬、直直戳戳,立定公堂隔仔屏风跟他对口词?”
座位之设是身份的区别,却不是胜负的定局。礼卿在市民簇拥之中坐轿往公堂来的时候,内心满满腾着的,却既不是威风,也不是煞气,而是一种温存柔软,溢得止不住要从眼底唇角往外泛,梦境圆满是昨夜,人生风华在今朝。
他绿袍乌简,踏入公堂,飘落的雪花兀自粘在纱帽上,年轻的面庞带着新冻天气里的红潮,声音却并不寒冽严酷,只是清清朗朗:“苏州推官、司理刑名案狱袁某,拜上应天巡抚李大人、苏州府各位长官,以及邻郡诸位大人。待罪知府石琨玉被劾贪赃通倭一案,俱已厘清,谳词皆在,有请各位肃穆避座,听我宣读案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