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丛水

1、第一章

　　一月见到于涵时一月惊为天人。盛夏雷雨过后的黄昏从被暑气烫得半干的青石巷里嘟嘟冲出来抬头看到于涵时瞪起铜铃的眼睛张着嘴巴满身傻气。只是那时一月还是个小姑娘。也许五岁或者六岁。斜阳映照半面粉壁，废石堆旁边的芍药丛上挂满水珠。走过的少年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像芍药丛里钻出来的妖精苏一月咬住手指深深倒吸一口冷气。半晌后才又记起鼓着胸脯恶狠狠喘过生憋着的气。饱受惊吓。
　　往后苏一月依然健健康康活着。过去遇到的那只让她啃断手指的妖精同着雨后凌霄花下她刨的泥土坑一起的镜像，被她打上归属权的戳，又一起叠进平生履历的资料里，扔着等老旧泛黄看不清纪录。
　　以至十多年后她又为同一个人同样的惊为天人。也不记得曾经少年鲜嫩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个人她曾经就大吃一惊过，只不过是从滴着水滴的绿草丛中走出来，坐到了她学校南门外一家新开的发廊里。只是一次不知算不算得注定的机缘巧合。毕竟太过巧合，巧合得已然不像巧合。

　　于涵回过小镇。空手而去，没带花也没带纸钱币并不提前知道需要烧。十几年了人事百变，梁塌的地方连朽木都足够腐尽，荒草生了蛇游虫生；亏你能从世界的那头，自镇子外头认得旧址的路，寻到旧址也无用，脚未必能测到丈量。十几年，人事全非，也只一夜间。一家半壁的青瓦架着，仍挡不住檐下残瓮里泥尘生苔，一目了然，莫非还等狐仙跳出来请你去家做客么；一家门上积厚的灰，院子里堆柴禾，满地鸡鸭羊豕的粪，糟也比不过竟也没人了么的变换。
　　芍药花已不开，黑泥小巷变成水泥路用来堆垃圾。
　　他以为扑了个空。镇里的人给他指路，他找到阿婆的坟，他把外套放在一块石头上，空站着只能弯腰拔草然而冬天并无草可拔。当初离开镇子，阿婆给他钱时阿婆原叮嘱说要还的。到此时了也不过跪下来磕个头，坟冢荒凉，口袋里要还的钱还也还不掉已然毫无用处。
　　当年那人被打死在外头。留下一张压房压田的契据被外人拿着来讨。这事尽也干脆，全镇人看着热闹同时深深觉出引来外乡人的造事又颜面不存。生前他不求难解他老子盛怒无名业火，死了还要为他同无数人下跪求两日缓期，额抵着土，这冬天回来额头冰冷，十多年没有回头来过，倒也还记得冷飒飒的感觉，母亲朝他跪下无论如何那是你爹总得培一个坟不能不管。事情简单。相恨相厌，清算起来就方便，理清解完，大家都没有留念余情。埋在哪里。无房无地，总是这些山里的某一处。那年盛夏挡也挡住的恶臭。如今满山荒草，不知是哪一处养出了厚土肥壤长满草与树的根。
　　他已不是这里的人不认得这里的地。听说土生土长的人能徒手量当地的山水。当年离开这里。他们微不足道的过去早如破碎、化在山上菟丝草叶上的灰尘，不过是旧时过去褪下的枯骨，走时便已当风扬尘留在了那小镇的山上。
　　冬季晴空，天高水清，山上高高依稀挂红色的杮子，几人坐在路边抽烟晒太阳。
　　他只是来还一个人的债。既然阿婆死了，事情对他来说从此便过去。前尘尽斩。

　　然而苏一月围观瞧热闹的样子站在一个卷头发的姑娘旁边唏嘘，萧萧那个人真像夏目。夏目长大了必然这样哇。

　　生生像时间从中间回折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