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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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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船上的人数过千,但是等级森严。严格的分为:
那维亚贵族。
自由民。
平穷半卖身为仆的自由民。
被劫掠和买卖的奴隶。
奴隶要服从仆役,仆役要服从自由民,自由民要对贵族俯首帖耳。
船上仍然严格地遵守着那维亚古老的传统。爱得沙一系比雷一支更为传统守旧的维京海盗,恪守着原始的上下与尊卑。
在维京的传统里面,族长的意志是至高无上的。一个人成为家族长、首领和头,需要足够的尊贵的血统、悍勇的战功、显赫的威望来支撑。
每过几天,船上就会举行一次斯堪传统的宴会,入冬的夜晚寒冷、枯燥和漫长。宴会会供给烧热的酒,让人看着就眼馋的肉食。
红脸膛的人带来了一个年轻的吟游诗人,在宴会上会奏起那维亚人喜欢的埃达。
海伦娜生于内陆、长于海滨。信奉天主基督。同时,她居住的君士坦丁堡,是世界性的黄金港口,每天吞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量商船。拜占庭人自诩为罗马帝国的传承者,是文明的宗源。
而斯堪的那维亚,是世界在极北陆的一个角落。那里有酷烈的寒冬,万年不会融化的雪原、漫长的黑夜与短暂的白昼,还有划过天穹的极光。
在拜占庭人的眼界里,这些来自世界尽头的峡湾的海盗,是未开化的蛮族。
这些海盗现在在满世界的漂泊,但是仍是不能忘记祖先的传说:
冰雪的巨人伊密尔生于险峻雄伟的冰山之中,因为一只巨人无比的母牛喜好舔舐冰山,终有一天现出了他的轮廓。这样出生于天地之间的巨人被诸神所杀死……
诸神杀死他把他的血肉之躯滚进无底鸿沟……
他的血汗成海洋,骨骼为山,牙齿为石,毛发如树木百草,他的颅骨为天体,大脑如云霓。
吟游者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看起来衣冠楚楚,举止典雅,对埃达的章节慢慢吟诵。
海伦娜很沉默倾听,她天性聪慧,上船一个月,已经能听懂一些维京人的方言。出来闯荡一两代的维京人也已经逐渐习惯了很多地方的方言与口音。船上口音混杂。
这是她第一次听人这么纯正地唱长篇的斯堪埃达,一个月前,雷唱过似曾相识的零星片段。她和他并肩坐在甲板上,他呜咽吹响的那支自制的鲸骨哨子。
她怔怔然,她不能再去想。不能回想,只能往前看,一回头,回忆就会变成魔鬼,把将来都吞噬。她始终是沉默的。
偶尔可以感受到爱得沙的目光。譬如眼下,她捕捉到他的目光,他也不闪避,坦然对她微笑,然后举举杯。
目光闪动时,瞥到来自他身旁一道眯着的危险目光。是一个女人,斜倚在爱得沙的身旁,黑发浓密沉沉坠着,流动着如油的光泽,漂亮罕有的眼睛仿若会变幻的猫眼,嘴唇抿起来,像一只优雅神秘凶狠的猫。
船上美貌出众的女人有近百名之多,这位绝对是其中最佼佼者。
她也是众所周知的,爱得沙的宠欢。
她目不转睛看了海伦娜一会,随即调笑地朝着爱得沙不知道说了什么,爱得沙爆发出大笑。他暗金的长发华丽得流泻在白熊皮上。这时候的爱得沙风流倜傥,俊美地叫人移不开自己的眼睛。这样的男人,天生是女人的心头爱。
“爱得沙还是那么喜欢听埃达。每次来都会叫人唱上一段。”
“听起来真叫人怀念,让人想起斯堪的冰原和湖泊了。出来这么久,不知道家里的牛羊怎么样了。”
“还有老人和孩子……”
没有劫掠的时候,维京人说起自己的老家,说起他们的农田、畜牧、庄家和妻子儿女,絮絮叨叨,听起来和西陆的农夫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也会说起家族之间的纷争,谁家和谁家因为土地边界有了纷争,在部族议会上也调节不了,最后打起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谁家的勇士因为这场打斗中名声大噪。
宴会中途,守夜的人大喊起来:“鱼讯!鱼讯!!”
船队轰动了,所有的人撇下宴会跑到船边,他们燃起了火把,在灯火之下,鱼群成群结队的出现。在黑暗的海水下面,银鳞点点,偶尔有鱼飞过海面又没入海中。有人放下小船,伸手便是一条。燃起火把细瞧:“天啊,奥丁诸神!好几年没见这样的鱼讯了。
“安静点,安静点。太大声会把鱼吓跑的。”爱得沙拍拍手,顺手甩掉了披在身上的熊皮:“把网子拉起来。等了这么久,总算来了。冬天的鱼最肥不过了。”
维京人是最好的渔民。几只船拉起了大鱼网,放下小船驱赶鱼群。拉起的渔网银鳞无数倾倒在船上如下冰雹。
整个船队一直忙活到天亮,他们拉帆追逐鱼群,热火朝天地捕捞。一直忙到第二天中午。船的甲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鱼,女人们开始穿上罩服,用头巾绑好头发开始做清理和点数的工作。海伦娜也被老嬷嬷塞了把小刀:“去,清理鱼!”
这是把小小的尖刀,前段尖锐锋利。她对刀锋注目片刻,扯了布片慢慢裹着手,海鱼往往都有着尖锐的鳍和鳃,不小心就会割到手。刚捕捞的海鱼鲜美异常,但是会在极短的时间腐败发臭。一般在船上都会设水槽,把一部分鱼养起来。在结冰的极北区域,还可以凿一些冰放到船上,也能短期保持鱼的鲜嫩。但是大部分的鱼,则需要去掉内脏,在太阳底下晾晒。海伦娜拿着小尖刀有些生疏地处理了一条鱼,她很多年没做过这件事了,接着第二条第三条,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这场景唤起了她的回忆。
爱得沙说,她看起来是一个渔民的女儿。其实她有过一个渔民和水手的父亲。
那晚,他们逃离了商人家。母亲拿着酒罐镇定自若对守卫说:“主人明天要招待本地贵族老爷,说家里的酒不够了,要我买点上等的葡萄酒。”边说瞟了一眼守卫倒在墙角的酒壶。守卫摸着鼻子尴尬不安,顺利地放行了。
海伦娜则被嘱咐着翻墙逃走。她自小就很调皮,几岁就翻墙爬树无所不为了,她翻墙的动静惊动了狗,她无法安抚它,不管不顾地跳下去。在深夜寂静的石板街道上,她一路狂奔,整条路回响着她的脚步声。
她们连夜上了港口的船,现在回想,母亲是多么不容易,侍奉商人几年,为他采买、议价、收账,处理文书和通行关证,同下至脚夫上至部落贵族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母亲只在往烤火鸡里下毒的时候手颤抖过,此后她镇定自若,临危不惧,是海伦娜最为可靠和强大的庇护。
为了摆脱追捕,她们在中途下了船,乘车前往君士坦丁堡。
那时候的君士坦丁堡,是帝国的首都,是新罗马,是世界的中心,是每一天吞吐大量船只的黄金的港口。那里能找到世界上任何一种你听说过珍贵的珠宝、香料、布匹、畜牧和粮食。拜占庭人面对大海,用志在必得之心称为“我们的海”,整个地中海沿岸都驻扎了拜占庭军队,成为拜占庭的军区,领主和商人们都必须对帝国交贡纳税。
这里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不同民族和国家的人在这里交汇,罗马人、罗斯人、纳美尼亚人、斯拉夫人、摩拉维亚人、哈扎尔人,波斯人……有志之士都会说:到君士坦丁堡去。
在这一年,一个马夫出身的微贱者篡夺了这片黄金之地最高贵的皇位。
年轻的母亲过够了在贫瘠的土地上以人力拉犁的耕种,过够了为人奴仆,任人买卖,也过够了颠沛流离胆战心惊的生活,她们只想找一个乐土平静的生活。
逃亡花光了从商人那里卷走的细软,她找一份工来养家糊口。在熙熙攘攘的君士坦丁堡街头,是去做一个面包烘焙坊的帮工?还是做一个向布商交布收佣金的纺织女?这些都是好活儿,需要熟人同乡的引荐。
她懂得简单的文书、计算和称重,可是这毫无用处。去卖身为奴?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多么珍贵,她用血的代价才得到。
她在渔场找到了最辛苦的工作。每天收拣着从出海渔船收回来的海鱼,剖开鱼肚,清理内脏,然后再沙滩上支起架子拉绳索吊晒。海鱼尖锐的鳍和鳃常常割得双手鲜血淋漓,鱼身上的海水熬得伤口总是愈合不了。
她会在闲暇之余,教开始懂事的海伦娜计数,从一数到一百,简单地计算。这引起了渔场的注意。“我替商人帮过佣。”她说。此后她担负起渔场称重记账的活,协助主管判断船上海鱼的新鲜度,向渔民支付买鱼的钱。偶尔她还会将新鲜游水的海鱼送到权贵之家的厨房,听厨娘唠叨贵族老爷的风流韵事。
海伦娜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在艳阳高照的沙滩,在船来船往的港口,满是鱼腥味的渔场,偶尔行走在权贵之家的厨房。她被晒成个小黑炭,光着脚丫子呼啸着跑过沙滩,快乐得没心没肺。
一个年轻的渔民开始关注她,这个异乡来的寡妇。她温和稳重,不急不躁、沉默寡言,在他眼里有莫名的魅力。她上船他会躲到一边,她下船他会沉默地帮她搬动鱼筐,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和脸,在接过鱼钱的时候会脸红手抖不能自持。
他开始持续向这个渔场供鱼,借机常常出没在这个沙滩。他会和海伦娜说话,陪她玩耍,给她海里来的小海螺,教她说拜占庭语。孩子笑起来,会向他大大张开缺两颗门牙的嘴。他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藏得很好,但是整个渔场的人洞若观火。
“嗨,那个小伙子看上你啦。”会有人蹭蹭年轻母亲的胳膊。年轻的女人心里明白,孩子把海螺转交到她手上时她也会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单纯,爱慕的心情单纯而短暂,随即而来的是赤裸的现实。她比这个小伙子大好几岁,异乡人,还带着孩子。在当地人的眼里,她并不是一个好的配偶。有一些东西非常珍贵,但你只能对他视而不见。若无其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令对方自己知难而退,这是成熟人更明智的做法。
无声的漠视,在敏感的人眼里,更像一种直白的拒绝。小伙子从忐忑不安的期待,到了悟的失落和苍白,他慢慢绝迹于渔场。
女人来到君士坦丁堡快一年,慢慢站稳了脚跟。租住了小小房子,有平稳的生活。她也开始有单身女人的烦恼,她被渔场的主管示好。和小自己几岁的小伙子相比,这位成熟的中年人是个更糟糕的对象,他已经有了家室。但是拒绝他等于拒绝了渔场的工作。
生活是让人逼仄的窒息,海伦娜的急病是向她的最后一击。海边的龙卷风来袭,年幼的海伦娜不懂得早早闪避,在大风浪里面着凉受惊,回来后就发热高烧。
拜占庭的穆族大夫远近闻名:“小儿高烧发热,可以治,不过医药费……”
医药费。年轻的母亲瞳孔急速收缩。她已经花光了全部积蓄和盘缠,支借了可以预支全部工钱。如果再借,只能是高利贷,需要她卖身作奴隶作偿还。
她卖掉了行李,卖掉了冬衣,卖掉了自己的长发,那么最后可以卖的,只有自己的身体。
昏暗的缭绕着不知名廉价香料的老房子里,年纪大的老鸨打量她,敲着烟杆抖落烟灰,冷冷地说:“脱。”
衣服应声而落,老鸨浑浊而挑剔的目光落在她年轻的身体上,她纤细的脖子,她单薄的肩胛,她圆润地胸,柔和的腰线和浑圆的臀……这种目光像蜥蜴,阴暗,浑浊,冰冷和恐怖。
“在我这里都是长做的,或者已经卖给我了。”老鸨说:“短期的我还真不想要。当然,客人也是要常换换新鲜口味,想做短工也可以,你的抽佣要比别人更高点。”
谈成交易后,她被涂上艳俗的妆容,换上鲜艳的衣服,带到堂屋任刚到岸的水手挑选。水手是老鸨最喜欢的客人,他们慷慨、豪爽,几个月风里来雨里去,在海浪里搏完生死,到岸就恨不得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她把手放到胸口,心脏呯呯作响。
一群客人进来了,有一个人走过去,又走了回来,她眼睛睁大了,而另一个人似乎比她更不可置信——是那个年轻淳朴的渔民,那个会一脸忐忑欲看着她说还羞的小伙子,他手足无措站在她面前,看起来比她更想拔腿就跑。
水手们起哄把他推到她身上,然后一把推进了房间,说是让他开开荤。
他们在安静又肮脏的房间里,心跳如擂鼓。两个人都不敢看向对方。
“你怎么在这?”他慌慌张张地问,但随即又觉得自己问得可笑,脸涨得通红。最后把口袋里各种叮叮当当的钱币全部掏出来塞到她手上,像逃似的跑掉了。
而她更是心神不定,无心再应付老鸨。见多识广的老女人仰天吐了个烟圈:“老情人?是个好小伙。有这样的你为什么还要来做这个?”
她捧着他给的钱,乱糟糟地往回走。她想起他看着自己震惊不可置信的眼神。扑哧不可自抑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落了泪。
也就这样吧。她想。不管好的坏得总算过去了,总算过去了。
第二天,她打开房门,他眼睛熬得通红地坐在她门口,一声不吭往院子里搬着小麦、海鱼,还有柴禾。
说来也奇怪,他做渔民的时候,是个精干内敛的人,但是到她面前,说话声音都是抖的:“昨天,一个同渔村做水手的人来找、找我,说他们船上在招募水手,让,让我和他一块去干,让我参加他们的庆功宴,把我引荐给大副。”
他说着,脸色可疑的暗红起来,又结巴起来:“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这是出海前的定金……你可以拿着安家,送、送海伦娜看医生……我,我大概半年才会回来。你愿意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