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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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十三）
韩双白领着云香袖一行人从后门进来了，随即便从荷塘边儿上绕过去了，到了对面的台子上。他听着身后偶尔传来一两句模糊的日本话，有种心脏被攥紧了的刺痛。他没有回头，得尽量控制自己不要露出不安的细节：比如攥紧拳头、或四处张望……
到了戏台上，韩双白叫了两个佣人过来帮忙把屏风立好，又隔出了场面的位置。箱官师傅和小徒弟教男仆引着在隔台子不远处的小厢房里搭了个后台。
李三雄和云香袖大致地踩了遍台，又对了几句戏。
佐藤昭抱着双臂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对韩双白道：“韩先生也是戏迷，不知道最爱哪一出？”
韩双白瞧他的模样，似乎是真心地向自己询问，然而也不敢随意，笑了一笑，只说是《汾河湾》《玉堂春》之类的，里面旦角儿唱得好，就爱看。他又客气地问佐藤昭喜欢什么，那日本人冲他微微一笑：“我嘛，就喜欢劲松君今天唱的这一出。”
韩双白点点头：“哦，《龙凤呈祥》，听说日本人很喜欢三国演义。”
佐藤却摇头道：“不，韩先生，我说的是《四郎探母》。”
韩双白倒是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
佐藤看云香袖与李三雄两人在对“坐宫”的戏，忽而李三雄又独自哼了“见母”那段儿，才回头来对说：“韩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四郎探母》有一种了不起的东西。”
韩双白陪笑道：“自然是知道，杨四郎至孝，却又重义，乃真男儿。”
佐藤瘦削的脸上露出谦逊的表情：“韩先生说的是精髓，然而我来看，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所谓的敌人也可能是亲人。”
韩双白心中咯噔一下，突然猜到了这小鬼子要说什么。
佐藤却不顾忌他心中的想法，仍然用带着浓重日本口音的中国话说道：“韩先生，辽国和宋国，是交战的敌人，可是对于个人来说，其实并没有深仇大恨。杨四郎可以娶敌国的公主，而也可以继续敬爱他的母亲，在这一出戏里，大家都可以接受。”
韩双白心中冷冷一笑，却连连点头：“佐藤少佐高见，这原本是此戏的过人之处。”
佐藤昭看着云香袖，又道：“我和劲松君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在东京，有过很愉快的时光，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军人。虽然现在，中国和日本，有些需要解决的纠纷，但是我和劲松君的关系，并不应该因此而断绝。”
韩双白只感到一股怒气在心底翻腾，恨不得啐这小鬼子一脸唾沫，但他弓着腰，把手背在背后，死死地掐着，让自己脸上保持狗腿子一样的谄媚：“佐藤少佐说得有理，朋友的归朋友。我瞧着云老板，也真拿您当朋友。不过您跟我说这些，真是抬举了。”
佐藤认真地看着他：“韩先生，我和劲松君聊天的时候，他对您非常地欣赏，所以我希望，也能和您成为朋友。”
韩双白心中微微一颤，顿时冒出些古怪的念头……这小鬼子，莫不是因为云香袖跟自己做了朋友，他才有心结交？那云香袖对于他来说，倒还真是有分量的。
虽然有个日本军官做“朋友”，倒的确是好办事，然而佐藤昭这样的人物，却不怎么好相处。韩双白纵然有那个心，也怕节外生枝。
他用奉承的语调含含糊糊地说几句感谢的话，寻思着怎么脱身，正好便有男仆匆匆的走过来，报告说是有客人先来了，老爷正招待呢。
韩双白心中咯噔一响，猜度来得这样早的，恐怕当真是马长生了。他即刻满脸堆笑地向佐藤昭说：“少佐，您真不去前院坐坐吗？”
佐藤摇摇头：“看看劲松排戏，挺好的。”
韩双白点头道：“成，一切听您的。那我吩咐下面的给您拿好茶来伺候，不知道您喝什么？“
“毛峰。”
“是了，您果然是会品的。”他转头叫人赶紧沏了来，又道，“舅舅那边叫我去呢，我这儿对不住您，得失陪了。”
佐藤昭倒不以为意：“韩先生请便。”
韩双白又客气几句，转身走了。
他疾步走过回廊，就在水榭出停了下，看着台子：云香袖没扮上，留了几分力气唱，佐藤昭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了，听得专心。从这里望过去，倒是一切都清清楚楚。
韩双白一路走回前面，那男仆把他领到了金佑麒的书房外，要去敲门，韩双白却示意他“稍安勿躁”，远远地就站住了。只听得屋子里隐约传来一阵谈话声，却听不真切。
韩双白示意那男仆走到自己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来的是谁啊？”
“听说是警察局的马副局长。”
韩双白心中咯噔一下：果然是他！
此刻二人谈得正开心，韩双白也不好贸然打扰，然而心头却又忧虑两人会不会趁此机会将要紧的东西交易了。
正在发愁间，忽然见一个丫鬟捧着热茶战战兢兢地走过来，韩双白心中一动，便迎上去问道：“这是给里边儿客人的茶？”
丫鬟回答道：“是哩，老爷特地命我给泡上今年最好的龙井。”
韩双白道：“给我吧，我正要去拜见。”
那丫鬟道：“表少爷，老爷说了不能随便打搅的。”
韩双白瞪了他一眼：“那说的是你们。”
他又伸手去接丫鬟的托盘，力气稍微大了一点儿，那茶盏便荡出了几滴来落在他手背上。
韩双白叫了一声，托盘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书房里的谈话声立刻停了，门吱嘎一声响，金佑麒脸色阴沉地走出来，看了他们一眼，骂道：“怎么回事？在书房门口吵吵闹闹，没有规矩！”
几个下人不敢说话，低着头缩在旁边，韩双白也连忙告罪，又凑到金佑麒身边道：“舅舅，我是有急事儿找您，不然也不敢这么大胆子借故进来。”
金佑麒兀自生气，道：“再急的事情也不能失了体统，让客人看笑话！”
韩双白又陪了几个不是，低声说：“舅舅，这事儿真等不得了——有日本人来了！”金佑麒脸色一变，对几个佣人说：“你们都退下吧。”
等周围干净了，韩双白才把佐藤昭突然来访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金佑麒。
金佑麒双眉紧紧皱起，似乎也感觉到有些棘手，他对韩双白说：“你且先站着，等下我再吩咐你。”
韩双白点头应了，金佑麒便跨进书房，不一会儿便跟马长生一起出来。
只听他说道：“佐藤既然来了，总不能真让他只坐在后台听戏，还是得请他入上座。”
马长生也点头道：“金处长说的不错，他要来果真是迷那个戏子倒也罢了，就怕他是有别的事儿。”
“那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先去打个招呼才好。”
两人商商量量地出了屋，韩双白给马长生问了好，后者也客气地夸了他两句。韩双白笑道：“刚才打翻了舅舅给马伯伯的好茶，我等会给您重新沏一盅来。”
马长生笑了笑，夸他懂事，金佑麒也脸色稍雯。
他陪着金佑麒和马长生便往荷塘那边儿走，刚出了前院，金佑麒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头对他说：“地方是戏台子那边，对吗？”
“没错，舅舅。云老板正在那儿练呢，佐藤就坐在旁边。”
金佑麒道：“你也不必跟着，先去厨房那边，告诉老陈，鲜鱼是不能少的，最好再弄点儿日本菜。东西都得干净，别出什么事儿。”
韩双白听他这么说，心中一阵高兴，连忙就折身回去。
然而他并没有去厨房，却回到了金佑麒的书房。外面地板上还残留着水渍，但是茶盏的碎片已经没有了，想必是已经有人收拾过了。韩双白仔细看了看周围，没有发现佣人和守卫，于是便闪身进了书房。
金佑麒的书房他很熟悉，也熟悉这个男人的不少习惯。金佑麒做事谨慎，批阅公文之后往往不留半点残纸余墨，各种书本文件也统统放回原位。且他也不爱写诗撰文，所以很难寻到机密的踪迹。
韩双白进去屋内，首先看了桌上纸墨——钢笔放在一侧，拧开来画了几笔，笔尖有些干涩，看来并没有誊写过东西。所有的书都排列得整整齐齐，看不出是否动过。
地上有几点烟灰，想必是马长生在这里抽过了烟。
韩双白又细细地看过了一遍，甚至将插了孔雀翎的花瓶都倒过来看了，终于确定方才舅舅在这边应该是没有动过东西的。
他晓得那名单靠硬记怕是不成的，金佑麒没有誊抄过也就罢了，怕就怕他们已经谈妥，马长生直接将名单交递了。
他心中烦忧，不由得咬了咬指甲——
此番到底是按计划行事，还是放弃行动，他自己也无法决定。而此刻只有他自个儿给自个儿拿主意，指望不上任何人。
若是马长生已经将名单交给了金佑麒，那行动已经失败了一半，干掉马长生，只是暂时将北平那边的安全时间延长了一些。保不准金佑麒会以此为升官的好筹码，所以仍是隐患。而韩双白要对金佑麒下手，则是万难，也做不出的。
今日又有佐藤昭在此，万一有些闪失……
韩双白沉思了片刻，握紧双手：无论如何，马长生是必死！今日能杀了他，金佑麒是否得到名单，倒可以再刺探。
主意打定了，韩双白退出书房，关好了门。去厨房巡视了一圈，传了舅舅的话。
出来以后看到先前送茶那丫鬟正忙呢，又把她叫过来，吩咐她按照先前的样子再泡新茶过来。
“这次且泡一壶，我亲自送过去。”韩双白嘱咐她，“先别慌着，老爷正在后院见贵客，你过一刻钟再送到戏台旁来。”
丫鬟应下了。
（待续）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