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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喜神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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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记
就让我亲吻你的颈边带走你不需要的
鲜血
从今以后
不再
孤独
每年的历史人类学田野调查,可谓是历史系学生最为兴奋的时刻。以往的实习,本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公费旅游,今年系里来了一个从美国读历史人类学博士回来的刘老师,对田野调查格外重视起来。因此,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少了游山玩水的机会。但对于我们这群长期被关在城市铁笼中长大的孩子,能够到山清水秀的湘西村落做田野,尽管有些辛苦,还是非常值得的。
实习一共有半个月的时间,前几天我们在湘西一个叫沅陵县的不大的县城中转悠。饱览了当地秀美的山水,在县城档案馆里查了三天资料,观看了一场极具湘西特色的傩戏,便要分组开始入村调查了。因为大家都想分到宗教民俗组,为了公平起见,我们的分组采取抓阄的形式,我们组运气不够好,分到了当地的宗族调查的任务,而生长在凤凰的晓敏所在的组幸运的分到了宗教民俗。
我们组的任务繁重而无聊,起先我们跟着县城旁几个村中的老人到处找墓碑,还有些刺激的感觉,到后来发现这些村子历史长到连水沟上的搭脚石都是先人的墓碑后,就彻底的麻木了。我们宿舍的小静,小鸣和小蕾加我四个女孩子终日默默的搜集着当地最大姓曹姓的资料,只有我们组里那个热衷于宗族研究的研究生师兄还是每每看到长条形的石块就急吼吼的扑上去看是不是墓碑。如果不是实习第十天遇到的那件事情,我几乎以为我们的田野调查就要这样平淡疲惫的结束了……。
第十天的傍晚,我们结束了对一个叫杜家坪的村子的调查,在村长家吃了清甜的粑粑,就往相隔不远的李家坪村赶去,那是我们明天的调查地。为了赶上明天凌晨的一场傩戏,刘老师只带了我们宗族组和民俗组赶去那里。因为要在天黑前赶到,所以多次在当地调查的刘老师带我们抄了一条近道,据说是古时的官道,依稀可以看到旧时的石板,但在通了国道以后就被荒废了。一天疲劳的调查后,大家已经累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三三两两沉默的走着。不想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居然下起了雨。当然,这在夏日的湘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于是我们都匆匆向不远处的天王庙跑去。
在庙门口,晓敏和刘老师说了什么,好像犹豫着不想进去,刘老师微笑着安慰了她几句,把她一起拉了进来。我猜想,大概是她觉得这样的庙常会作为古时的义庄,所以心里不太舒服吧,只是我们这些天一直混迹于坟堆之中,对此早已麻木,所以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在进门的时候我隐隐觉得这个庙有些不大对劲,却又一时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外面的天色随着越来越大的雨而渐渐黯淡下来,好在这荒山野岭的庙里竟然也通了电,两盏虽然简易但还算明亮的黄色电灯把庙里照的很温暖,驱散了大家对于这座庙的顾忌,同学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聊天,我们组的小蕾甚至带了一大堆诸如牛肉干、巧克力之类的零食给大家分发,刚才在荒野遇雨的沉闷气氛似乎一扫而光了。吃了一大块巧克力,我百无聊赖的在大殿中转悠,新近上漆的天王神像脚踩小鬼,威风凛凛,和我们在之前无数寺庙中看到的如出一辙。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黑漆大门向内开……很典型的……您早就知道这是……?”两个故意压低的声音在神像背后的角落对话。
“是什么?”我克制不住的脱口而出。(如果我知道接下来会听到怎样的事情,肯定会狠狠的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让你好奇,让你好奇!)
不防我突然也被拉进了那个角落,居然是刘老师和晓敏,晓敏一脸的忧心忡忡,刘老师则是口气充满无奈的问我:“你听到了多少?”
“恩……该听到的都听到了……既然您早就知道,为什么还带我们进来?”我假装已经知晓了他们的秘密,既然他们这么神神秘秘的,那代表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我使出惯用的套话伎俩,胸中膨胀的好奇心已经快爆炸了。
晓敏一把抓住我的手,一脸钦佩加紧张兮兮的说:“小玉,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啊,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大,知道这是喜神旅店还这么镇定!”
我益加的一头雾水,只得继续装镇定套话,“来都来了,怕还有什么用,倒是你,亏你生长湘西这么些年,怕什么啊?”
晓敏畏缩了一下,“确实是没什么好怕的啦,这年头怎么还会有赶尸这样的事情呢,只是想到以前这个地方曾经住过那种跳来跳去的死人,感觉还是怪怪的啦。”
一股凉气从我的背后“蹭”的窜起来,所有的汗毛都倒立起来,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大喊:“跑啊,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旁边的刘老师仿佛洞穿我心思般抓住了我的手,“你不能现在出去告诉他们,那么多人的恐慌我可控制不了,要是你们再跑出去淋雨受凉生病,我可担待不起!”
“没关系啦,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现在不是也有很多科学的说法解释赶尸了么,大都是骗局而已!我们做历史研究的人,就是要学会用现在科学的眼光来看待、阐释过去的历史啊!”刘老师温和的安抚着我,他语气中流露的强大信心慢慢感染了我,我平静下来,望着前殿开心的聊天的同学们,还是希望自己没有听到这么恐怖的事实,我们正待在一个死尸的古客栈中!什么喜神,只是为了好听才把死人谐音成喜神吧!
晓敏拉我到前殿同学们之间坐下,也许人多一些,可以让我们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吧。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大家聊着天,夜渐渐的深了,雨还在下,看来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了,大家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只有我、晓敏和刘老师一点睡意都没有,于是自然而然的承担了守夜的任务。
“老师,您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晓敏克制不住的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刘老师把眼睛从他那沓厚厚的英文资料上抬起来,“唔,其实那些喜神是很可怜的,根据赶尸行当‘三赶三不赶’的规矩,但凡是需要赶尸返乡的喜神,大都是被砍头的(身子得缝起来)、受绞刑得、站笼死的,他们都是被迫死的,死的不服气,既思念家乡又惦念亲人,可以用法术将其魂魄勾来,以符咒镇于各自尸体内,再用法术驱使他们翻山越岭回到家乡。它们是很值得同情的,姑且不论这说法的真假,这样想想心里是不是好受一点,不那么害怕了?”我和晓敏一起狂摇头:“才没有呢!”看着刘老师脸上的微笑,我简直要怀疑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了。
我气鼓鼓的瞪着刘老师,他倒是毫不在意的继续看起了他的资料。晓敏突然死死的抱住了我的胳膊,急促的说:“你们听到了吗?”我和老师都被吓了一跳,凝神一听,隐隐有铃铛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由远而近。刘老师一脸兴趣盎然的说:“你们运气还真不错,摄魂铃,你猜的没错,就是那个东西。”我和晓敏眼泪都要下来了,可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更紧的缩在一起,听着铃铛的声音越来越近。
五分钟以后,两个人(之后我们确定了那是一个人+一个喜神)走进了我们栖身的这所天王庙,打头的那人穿着青色的衬衣和裤子,头上带了一顶看起来像洗过很多次严重褪色的青色八角帽,脸上粗糙黝黑的皮肤和憨厚的神情,怎么看都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中年农民,要不是他手里拿着的铜铃铛,我们真的会怀疑我们刚才只是太过恐惧而幻听了。他后面跟着的那位身材娇小,像是个女人,穿着怪异的黑色长裙,头上的草帽很大,几乎把她的整个脸都遮住了。
晓敏脸色惨白,声音发颤的跟我低声说:“真的是喜神……”
“可是她是走进来的啊,不是应该跳着么……”我有点白痴的问晓敏。
“你不觉得她姿势很僵硬很怪异么,好像关节不能活动一样。”刘老师很好心的给我解释。我仔细一看,魂都要飞了,她不仅僵硬,草帽下的脸上还贴满了黄色的符纸(因为我们坐在地下所以得窥其面貌)。
前面进来的那个人看到我们这么多人在庙里,眉头皱了皱,把后面那位领到了离我们最远的角落,嘴里喃喃了什么,那喜神就面墙而立,笔直的一动不动。接着,那人表情肃穆的走到天王像前焚了一些香纸,拜了三拜,把那些香灰吞了下去。之后他又回到喜神旁边,因为他背对我们又隔了挺远,所以我们都没看清他做了什么。似乎安顿好了,那人在喜神旁边席地而坐,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他脸上不再有刚才的肃穆,甚至憨厚的对着我们笑了笑。
我和晓敏依然惊魂未定,没注意到刘老师已经起身走向了那个中年汉子,两人低声的说了些什么,那赶尸者竟然跟着刘老师来到了我们坐的地方。刘老师拿出烟,两人开始闷不做声的抽起烟来,晓敏和我交握的手已经被汗浸湿,又凉又粘。
“你们是大学生啊?”那个赶尸者突然主动问道,我和晓敏同时一哆嗦,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好在刘老师不慌不忙的替我们答了:“是啊,这次我带他们出来看看,不然成日待在书堆里咋米晓得这个世界上有多大哦。”
赶尸人突然扭头看了一下靠在墙边的喜神,几不可闻的叹了声气。
“难道她?”刘老师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
“唉,既然老师你对我们这行那么了解,我就不瞒你了,这次我之所以还干这一回,也实在是因为看它太过可怜,好端端一个大学生,如花似玉的女娃儿,竟然命那么苦!”赶尸人一边说一边摇着头。
“她怎么了?”看来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晓敏克制不住的脱口问道。
赶尸人抬头看看我们,又看了看刘老师,“说给你们听也好,以后女孩子出门一定要留个心眼儿。这喜神本身是湘西人,我却是从晋南的农村把它带回来的。”
“难道和山西的冥婚有关系?”刘老师若有所思的看着赶尸人,后者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老师您还真是什么都知道,没错,山西那边儿挖矿,每年不知道得死多少人,而且死的多是没结婚的青壮年,所以死者家人为了让死者能入祖坟,往往要找一具女尸来配冥婚。可是每年当地哪来那么多凑巧的女死人来给他们配,尸体价钱越炒越高,一具至少3万块!于是居然由此出现了一种暗地里专门贩卖女尸来配冥婚的买卖,作孽哦!”
晓敏古怪的看着我,我急忙辩解:“我虽然是山西人,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儿!”“那是因为你从小就生长在城市里,所以才什么都不知道吧!这样的事情我倒是在《清稗类钞》里看到过是山西的习俗,没想到现在农村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刘老师帮我解了围。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松了口气。
“那为什么您又把她带回湘西呢,既然被配了冥婚应该已经入土为安了吧?”我为了转移话题,赶紧问那个赶尸人。他闷下头抽了一阵烟,“因为它并没有得到安宁。那个买它回去做冥婚的村子也因为它不得安宁,连着几年干旱不说,村子里的人也不断的生一些怪病。请来省里的地质专家、气象专家、医生却怎么也看不出名堂来,只是发现那里的水质和土质都出现了奇怪的变化,最后实在没辙了,请了北武当的道长去瞧,才发现是它在作怪,道长去的时候它已经差点就要变成旱魃喽!可道长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置它,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后来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到了我,非要我去看一趟,我抹不过那道长的面子去了,本来也没打算管,后来听说它是湘西人,生前还是个大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尸体会被卖到山西去,实在可怜,它又不肯入土为安,大概是想要落叶归根吧,所以接了这茬子事,也是奇的很,自我们上路那日起,那个村子就开始下雨了,它一路上也非常帮忙,没出什么问题,现在离它家的村子不远啦,我就快功德圆满喽!只是不晓得它是为什么死的,好端端一个大学生,唉,总之女孩子家出门要当心啊!”
我和晓敏听的冷汗一直往外冒,特别是我,想想自己哪天在家乡路上走就可能被人弄死去配冥婚,心都凉透了。
这时庙外传来了一阵汽车的马达声,同学们有些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问我们发生了什么。我和晓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根本无心解释,刘老师突然对我们说:“大家跟着晓敏,现在去偏殿等我!”我们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刘老师看我们没人动,有点急了:“快去,立刻!不走的人这门实践课学分没有!”大家更加奇怪,但是因为这个要挟,对于当学生的我们来说的确十分要命,所以很不情愿的走到了偏殿,大家都没怎么注意到衣着普通的赶尸人,只是都在暗自嘀咕刘老师为什么一反常态的蛮不讲理。我扭头看到刘老师和赶尸人都跑出了庙外,再看向刚才喜神停留的角落,居然空空如也,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看看晓敏。她也正困惑的看着刚才喜神待的地方,我捏捏她的手,趁着大家不注意趁机拉她回到了刚才的天王庙正殿。大殿里空无一人,只剩屋顶的两盏灯还慢慢摇晃着发出微弱的黄色的光亮,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显得异常阴森,我和晓敏互相往近靠了靠。突然庙外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凄厉的尖叫,我和晓敏反射性的也跟着尖叫起来。
刘老师听到声音立即冲回了大殿,把我、晓敏和闻声而来的同学们又轰回了偏殿,但我还是从大殿的门看到了一些让我一辈子都后悔看到的东西:一个青年男人站在大殿外,眼睛暴突,流着汩汩的鲜血,脸上充满了恐惧、绝望,一双苍白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双手的主人,正是那穿着黑袍的喜神。风雨已经将她的斗笠掀开,我看到的,是一张青白色的,没有表情的脸,一张依然看得出年轻秀美的脸,额上贴着黄色的符。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家都围绕着刘老师不满的发问,我却呆呆的坐在一边,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之中回复过来。晓敏过来轻轻的圈住我,“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我只看到除了赶尸人旁边站着一个惊恐的女人,可又不是喜神,其他的还没看到就被赶回来了,你猜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摇摇头。
我真害怕我们永远都不能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隐隐的,我居然开始关注那个喜神的命运,总觉得她也是和我们一般的女生,只是命运悲惨,更令人怜惜,因为看到的那一幕,我无比渴切的想知道关于她的故事,她是谁?她为何而死?又因何不安?
可惜的是,那晚接下来的时间刘老师都把我们牢牢的看管在偏殿,外面的风雨大作掩盖了一切声响,等到天亮我们回到正殿,一个人都没有了,放佛我们昨夜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而我、晓敏和刘老师的梦里,有赶尸人和喜神,还有那奇怪的不知结局的陌生人。
接下来的实习依然紧张忙碌,让我们无暇顾及其他,大家似乎快要淡忘那个奇怪的晚上,和那晚奇怪的刘老师,聪明的学生们总是知道,老师如果不想让你涉入什么事情的时候,那必定是为你好,特别是刘老师这样一向待我们如亲生的老师。只是我心里的疑问从未放下过,直到在实习即将结束的那天,我居然在我们乘车的镇上,再次看到了那晚的赶尸人。
这次他是一个人,在镇上的小卖部买烟。他看起来是那么平凡,所以当我悄悄凑过去和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那晚,到底怎么了?”我一冲过去就急吼吼的问道。
他被吓了一跳,看到是我,只是面无表情的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可是我真的想要知道!我看到了喜神抓到了一个男的!他怎么了?”
他似乎有些意外,沉默了半晌,忽然默默的向镇外走去,我不依不饶的跟了上去,他却也没有阻拦。
他居然带我来到了不远处的一片坟地!尽管是光天化日,我还是感觉毛骨悚然,有点后悔自己跟过来的决定,看看不远处的同学们,发现刘老师察觉了我的开小差,居然向我们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一脸不问到誓不罢休的我和一旁的刘老师,叹了口气,指了指我们脚旁的土堆。
生活经验白痴如我,也看出,那是一座新坟。
“合葬坟?难道那个男的死了?”刘老师也有点惊讶。
“没错,我救不了他。”赶尸人一脸无奈,“那个男的原来是她的青梅竹马,后来他们一起考上了大学,那男的贪图享乐,被一个富婆包养,抛弃了她。她后来发现自己怀孕,去找他们,却被那富婆怀恨打死。而那富婆,正是靠卖尸起家的,也就是那晚和那男人一起的女人,人烟稀少的大王庙正是他们一贯藏匿尸体的中转站,所以那天晚上……唉……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看着那赶尸人慢慢走出我们的视线,我犹自为他刚才讲述的那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所震撼,那个可怜的喜神,死了都不能忘记那个伤她至深的负心人,也许她是为了报复,也许,她只是想永远的,永远的把他留在自己身旁,再也不会被分开。
“怪不得,怪不得啊……”刘老师也在我身边自言自语,我暂时从感怀的情绪中挣脱,“老师,怪不得什么啊?”
“怪不得赶尸人的规矩中要有避开喜神老相好的说法,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啊!”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刘老师这个科学怪人的眼中,只有合理不合理,那些爱恨情仇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的世界才更简单清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