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风的森林》何处听雨

18、第十七章

　　——这个习惯……
　　柔暖的笑意跃入岚风的眼底。对于乔林的举动，她未觉半分别扭尴尬。小时候的他还不像现在这样能与常人几无障碍地张□□谈，即使已经掌握一些发声技巧，却远没有习惯开口说话。一有事唤她，他总会习惯性地扯她的衣袖，而她也总能第一时间回过身，让他知道她“听到”了他的呼唤。
　　那个时候，他们这样的两个小孩是怎么交流的呢？如今想来也挺不可思议的。他们都是沉默寡言的孩子。他几乎听不见也说不出，而她既不会几句手语，本质上也不擅与人交际。奇特的是，他们之间就是存在着一种无法解释的缘分和亲密，成为彼此并不绚烂的童年时光里不可分割的部分。支离破碎的语言、寥寥数语的字条、一起上学放学的小路、被人欺负、又“同仇敌忾”的往事……在无关的人看来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件，在他们却都桩桩件件的存放在记忆里呢。
　　本不用刻意去记的，就是一直没忘记而已。
　　于是她很自然地反拉住他的袖子，朝乔林爸妈说了声：“那我们去了。”
　　推门而出的时候，她侧过脸看了乔林一眼。风撩拨起他额前的发，露出清晰的发际线和白皙开阔的额头。那个少年，睫毛下的眼睛亮亮的，弯起的眼角弧度看上去漂亮极了。
　　“长大了啊，你。”她吸了口冷冽清新的空气，由衷地叹了一句。忽然间觉得心情特别好。
　　“啊？”乔林发出短促干哑的一声，转到她面前站定。刚才他没正对着她，因此没看清她的口型。
　　她停住脚步，坦荡荡地说道：“我是说，长大后的乔林很帅啦。”
　　乔林边看边听，明白岚风在夸自己，脸噌地一红，先是举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随后昏头昏脑地把双手插进裤袋里，也没细想到底要带岚风去哪儿，只顾下意识地朝路的左边拐去。
　　岚风被他的反应弄得楞了楞，接着噗地笑了一声，跟上满面通红的乔林也拐了弯。

　　他们沿着街道默默走了一阵，岚风发觉这样似乎不方便交流，便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都街心花园。那里有三四张长椅，大概是因为天冷的缘故，都没有人坐。乔林会意，点头和她一起朝长椅走去。
　　待坐下后，岚风略调整了一下坐姿都方向，乔林也自觉地侧过身体朝她看去。
　　岚风问道：“是不是只要这样面对面，我说什么你能都能懂？全都能懂么？”她刻意把每个口型做得很清晰，唯恐乔林不明白。
　　乔林瞳仁里微光一闪，笑了笑：“不仅、能懂，还可以、跟你说话。而且，也听得到、一点点、姐姐的声音。”
　　岚风很想对他说句赞赏的话，却没来由哽住了喉咙。心里明明是高兴的，眼泪却落在了扬起的嘴角。
　　小时候，调皮的孩子编的取笑他的顺口溜，她到现在都忘不了：“……小哑巴，不说话，说话只会啊啊啊！噢，骂他也听不见，噢噢！小哑巴，不说话……”他在前头走，对身后的恶意浑然不知，而她则在一旁替他难过，却因为怕他知道别人的取笑会更伤心，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拉着他更快、更快地往前走、往前走……
　　哦不，她甩甩头：这一刻为什么要记起这些？这对乔林是多余的阴影，他需要的是能给他鼓励、并且和他分享“学会说话”这一快乐的人，不是吗？她迅速抬手拭去泪水，吸了口气，美美地展露一个微笑，冲着乔林拍起手来。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那么做过，只是现在，她希望乔林在她鼓掌时多少能听到一些掌声，于是她问：“听得到么？乔林？够不够大声让你听到？”她拍得愈加用力，直到手心微微发红。
　　“够、够了，姐姐、会痛！”乔林将自己的手掌轻轻拢住了岚风的双手：“我真的、听到了——拍手都声音是‘啪、啪、啪啪……’的对不对？虽然我听到的是很小声，可我知道、你在为我、很用力地鼓掌。”
　　“乔林，能再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岚风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
　　“我也、高兴。”乔林边说边比画了个手势。
　　“怎么做怎么做？比慢一点。”岚风顿时对学手语有了兴致。
　　乔林笑了笑，又缓缓比了一遍。还一边解说一边纠正岚风的手型：“不是一只手、是两只手，掌心朝上，然后上下轮流动几下……对，姐姐、好聪明！”
　　岚风一连比了三四个“高兴”的手势后，十指交叉，双臂舒展地向上一伸，背向后一仰，心情由衷舒畅。随后她重新坐直身子，面朝乔林说：“乔林啊，以后有空我就找你学手语好不好？”
　　“好、好啊。”乔林随即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当老师、很严格的。”
　　“哈，要不等我学会手语后这样，我尽量用手语跟你说，你还是尽量开口说话，互相提高。我提醒你，我也是很严格的。”
　　乔林一点头道：“严格好，不严格，学不好说话。”
　　岚风深深地望着他：“乔林，能把话说得那么好，对你很不容易吧。”
　　乔林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会儿才说：“嗯，可是，值得呢。”
　　激动的情绪慢慢开始平复，他们开始互相询问这几年各自的生活。岚风并未提及养父母当年收养自己的细节，只说自己被收养之后，一切都过得很如意，因此当乔林说出“我有点明白、你开始、为什么不愿意认我了”的话后，倒有些吃惊了。她不禁反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乔林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无意间开启的话头，有意回避她的问题。在岚风的再次催问下，他垂下眼，轻声说：“是怕、你爸妈记起你、是来自清岚镇的小孩？”
　　哦，乔林，你果然是明白的。你原本想说的应该是，我是怕爸妈记得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对么？你说为了顾忌我的感受，才表达得如此隐晦，对么？
　　“姐姐，”他扬起睫毛看了她一眼：“如果，看到我会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或者……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有个聋哑的朋友，我也可以……”
　　“乔林，你敢说你聋哑！你明明告诉我，你可以听到我鼓掌，可以听到我的声音，你还跟我说了那么多话，你居然现在说什么你是聋哑！”岚风大声地打断他——乔林，你太聪慧，太善解人意！可是你说的最后一点，是绝对绝对不存在的想法！
　　由于激动，她的语速下意识地变得很快。乔林努力分辨，总算是看懂了百分之八十，他忙摆手道：“我以后、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岚风见他忙不迭向自己保证的样子，倒觉得很可爱，忍不住淡淡地笑了开来。
　　乔林的感觉何其敏锐，虽然听不见她的轻笑声，却轻易察觉了她面部表情的变化，舒了口气，摸着下巴笑道：
　　“不生我气，就好。”
　　岚风注视着他的眼睛，放缓了语速说：“乔林，你记着，你只是听力不太好，这没有什么丢人的。”
　　“我自己、其实是不在乎的，我在意的是、对我重要的人、怎么看我。”乔林道，“小时候，不敢说话，也不好意思比手语，很怕别人知道、我听不见。可后来、我想通了：如果、有人讨厌、我的发音、不喜欢我比手语、也懒得、和我笔谈，觉得我是麻烦，那我、停止就好了。总还是有人，在乎的是、我想说什么，而不是、我用什么方式说，对吗？”
　　“所以啊，你怎么会以为我是那种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倒在乎别人用手语还是笔谈，或是计较发音标不标准的混球啊？你是要来我这里参加普通话等级考试吗？”岚风假装捋刘海，拿手背蹭了蹭眼睛，掩饰地加了一句：“笨蛋啦！”

　　“因为姐姐、很重要，所以，才害怕……总之，是我错。”因为没办法完全看懂岚风刚才说的话，乔林被她噼里啪啦的语速又弄得紧张起来。
　　因为对方太重要，所以会害怕给对方造成一丝一毫的困扰，这种心情，她怎会不懂呢？
　　眼见乔林的头又有些耷下来，她拍了拍他放在长椅上的手背，使他再次与自己的目光对视：
　　“乔林，你比我勇敢。我总在为自己的身世自卑，我是个胆小鬼。但是，让我自卑的原因里绝没有你。你永远是我引以为傲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