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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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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回程路上全程清醒。
司机是陈助理。摆好轮椅便作势要搀你下车,你无表情地看着他,他识趣躲开,摊手示意你自行随意。你避开伤口、双手撑稳、一点一点艰难滑下车,慢慢地坐进了电动轮椅。
起初想自己回去,但对方用油滑的语调笑着说,“黎小姐,您视金钱如粪土,不缺这份工作,我们这些打工的可不敢得罪老板。叶总说要我把您安全送到家门口,您就别逞这个强了行吗?”
你权衡利弊,想到确实对电动轮椅操控得还不是非常熟练,万一开进花坛就糟了——会变成倒栽葱,灌木戳进伤口一定很痛,还会大出血——便冷淡地默认了下去。
于是陈助理推着轮椅送你回家。
毫不意外,对你家位置了如指掌。
工作日傍晚时分,必经之路行人络绎,大多是同小区的住户,形形色色的视线集中过来,目光夹杂好奇、惊讶与惋惜。坐在轮椅上被西装男推回家或许太显眼了,多少有点后悔。但不坐轮椅只能被搀着走,你不想产生肢体接触。
所以就这样吧。
患处灼热阵痛。
傍晚落日西斜,曾经看惯的公园景色罩进温柔的金橙暖光;长椅上并肩白发苍苍的老人,道路上女性推着婴儿车,轮椅与婴儿车擦肩而过,内部雪白的一团对着你歪头。视野间一切晕开蒙眬的金辉滤镜。远方建筑高楼耸立,钢筋混凝土与玻璃共铸的深蓝方盒之外,夕阳边缘模糊,如一轮无光的暗橙水彩,像是漫天日光照亮了夕阳,而非太阳散发出光。但这种动人的弥漫的蒙眬金辉很快也消失了。
落日遥遥远去,潜入了天际之下。
黄昏时分。
眼前弥漫的只剩余烬般浮沉的酡红色调。
而夏日的空气依然是灼热的。
宛如半梦半醒,灼热而渗出赤红的色调。
伴随伤口搏动,缓慢跳动的洇湿血色。
公园长椅白发并排,健身器材上中年人激情锻炼,年轻情侣携手散步,婴儿车擦肩而过。
酡红色调中一切温馨、美好而陌生。
司机把你推到门口才离开。
电梯平稳下行。钥匙放在包里。是你带去上海的帆布包。包里装着车钥匙,门钥匙,奶油和蜜瓜味的凉烟,银色心形打火机,钱包、各类证件和一大堆医生开的抗生素、止痛药和无菌敷料。药太多,你翻了许久才翻到钥匙,抵进锁孔旋转开门。
太阳完全落下了。
夜色昏昏,落地窗投下更加蒙眬的天光。玻璃窗外是灰蓝色的天空。天色尚未全黑。客厅没有开灯。晾衣杆上挂着沙发套,室内残留洗衣液的柠檬气息。和前天临走的景色别无二致。
电动轮椅和门槛亲密接触,前轮滚入,猝然颠簸伴随腹部利器穿梭的尖锐,剧痛蓦地袭来!…扯到缝合线了。你紧咬下唇,指尖攥紧,忍耐许久,在携带腹部穿透伤独自搬运五十斤轮椅进门与再颠一下结束之间理智地选择后者。决定稍微缓过劲就控制轮椅继续向内行进。
然而这猝然一下的疼痛消失,灼热中逐渐消退的尖锐却蔓延了奇异的刺痛余韵。下腹狭窄刀口渗出濡湿。
在你所知的这三十年人生里,仅有的最痛的体验就是生理痛,然而刀伤刺痛和经期闷闷的钝痛完全不同。外伤患处滚烫的拉扯和撕裂是极直接的反馈。
最初疼得太强烈,刺得又太决绝,此后痊愈的痛楚反而变成一种漫长但直接的温柔抚慰。
这种毫无遮掩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让你感到。
缓解。
正常人绝对不会这么想。
正常人根本就不会拿刀捅自己。
不会一寸一寸手持利刃割开肌肤,感受从最强烈的恐惧与疼痛中瞬间爆发的近乎快感的对自我的掌控力,更不会切身体会那二十分钟绝顶尖锐和接下来温柔黏合的痊愈过程的根本不同。
……啊。既○瘾之后又开始恋痛了吗。
好样的黎潮。通往幸福生活的障碍又添一道。
想笑,但还是不要再拉扯伤口了。你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电动轮椅,极力让后轮微小地、恰到好处地,不产生颠簸地挤入房门,再克制地操控它向前半毫米,一毫米、一厘米、两厘米。即将成功的前一秒,前方忽而传来锁舌缩回的摩擦音,你全神贯注,指尖还按在向前操控格,下意识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头乱糟黑发、肌肉线条流畅、只穿一条黑色短裤的运动风帅哥迷迷糊糊的视线。
裸男帅哥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你手一抖,过分高级的触摸屏瞬间连通机械,电动轮椅猝然前冲!咚地一声巨响,刹那落进婚房。缠线伤口猛然拉扯,剧烈疼痛直窜脊椎,冷汗哗啦冒出一片。下一秒他冲到你面前单膝触地,宽大手掌落在你的大腿,指尖轻微发抖。呼吸凝滞错乱。
你忍耐着垂下头,
汗珠沿着额角滴落下去,扑通砸在他的手背。
骨节宽大的、粗糙的手,
很重地、不稳地压上了大腿。
他的触感干燥而温暖。
这个角度,
乱糟糟的头发感觉刚好可以筑巢。
……这个时间他在房间睡觉吗?昨晚几点睡的啊?……他怎么回来的?你还以为他没有钥匙……席重亭给的吗?这人也是神奇,刚跟你上过床就,……所以他搬回来了。为什么搬回来?……还以为要先道歉才…,本来想着养一养伤再联系……
脑袋里乱糟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腿边半蹲半跪的心上人,
赤裸胸膛中搏动着很重的频率。
和伤口阵痛的频率一样。
和心跳的频率一样。
咚咚。像叩门。
咚咚。不停在叩门。
他极慢、极慢地抬起头。
走廊里的感应灯熄灭了。
昏暗客厅中没有光源。
远处的天色似乎更加深晦,一瞬间仿佛天黑了。
没有光源的室内,心上人的脸笼进一团半昏半沉的蒙眬的灰。分不清是光还是影。介于两者之间。轮廓似乎是深邃的,似乎是冰冷如平面的。
他的视线自下而上。
他缺乏表情地凝视你。
他用一种极其陌生的音色低声问。
“——谁干的?”
你身边的潜在杀人犯未免太多了吧。
是说连你自己都是潜在杀人犯。
杀意未免太明显了。现代社会不要总考虑打打杀杀啦,很危险的。
虽然你还挺喜欢他为你打人的。
“…不是谁干的。”
城市在白昼与夜晚的间隙。
背后房门大敞,隐约听见电梯平稳的运行。
电梯井里人生一晃而过,下班、放学、亲子互动夹杂着嘈杂笑音,邻居家开火的油烟气略微呛人地弥漫开来。酡红的滤镜消散了。烟火降落在你的发顶,如薄刃落下,剥离了那一层与世界若即若离的隔膜。你终于真实地触碰到这个世界。
垂首望去,这张脸仿佛变得不同,又仿佛全如当初,别无二致。五年了。半年时间,经历这么多事,你们真回得去吗?可不知怎地,先于对未来的忧虑、对惹下的遍地烂摊子的头痛,这一刻感到的更多是如水温柔的安心。——他不必做什么,只要在你面前,就让你安心。
……无论如何,在此之前,先征求他的意见吧。
这么想着,肢体与意识却自顾自行走在两条通路。指尖残留冰冷汗液,无视腹部拉扯的疼痛,抬起、上移、落下,缓缓触及了他的侧颊。
他依然半跪在地上仰视你。
这张脸,就算在夜里,看久了也渐渐变得清晰。
也可能因为他在,这夜才变得清晰。
你忍耐片刻,慢慢压下手指,极尽柔情地覆盖掌心,温柔捧住了他的脸。
“我辞职了,季先生。”
你轻声陈述。
“现在没有地方住。”
掌下残留露骨杀意的英俊的脸,声气与指尖的抚慰中,渐渐软化成含着一点别扭的不快神色。他垂下眼,不再看你,视线沉闷又压抑,嘴唇像一条平平的直线。你动作停下,缓缓收手。他抬起头,视线随指尖牵引上移,滑过大腿、腰身、胸脯、下颌,再向上,正对上一双形状冷淡、柔情似水的半垂的眼。
家,婚房,轮椅之上。视野尽头。心归处。
心上人凝望着他,
神色克制、温柔而礼貌。
“……请问可以跟您合租吗?”
——她这样迟疑地问道。
……
……
……
漫长沉默之后,季晓闷闷应许。
“房子是你的,是我要给你付房租。”
你微笑起来。他像是生闷气地看你几秒,叹了一声很长很长的气,抿着嘴唇起身绕后关门。浮光掠影的人生与烟火气关在门外,门内只剩下柠檬洗衣液弥漫的清香。客厅灯光终于亮起,窗帘自动拉合,爱人的手掌压在轮椅扶手,稳稳将你推到了沙发对面。
你乖乖坐在轮椅上等他。
他很重地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很不高兴地盯你几秒,问。
“伤哪儿了?…不是腿吧。我摸着还有反应。”
“这里。”你勉强前倾身体,握住他的手,温柔向小腹的方向探。
他一怔。“…流产了?”
“…为什么会想到这?”你困惑道。这时他的手指终于落在患处,先于肌肤触到厚厚的纱布敷料,又是一怔。“…什么?剖腹产吗。这才几个月。”
……到底为什么会想到这?
你迷茫地看着他。
他便明白了。
“怎么弄的?”季晓低声问,“有病历吗?我看一下。严不严重?你从刚刚一直在出汗。不行咱今晚去医院。”
你小幅度地摇头,眼睛看着他。
“干嘛。”他说,“一直盯着我看。不疼吗?”
“想抱你。”你小声说。
“……”
爱人不高兴的表情还是很不高兴。你湿漉漉地看着他。他挣扎几秒,身体前倾,飞快抱你一下,飞快坐回沙发,端起冷淡的表情。“好了。你先跟我讲下伤情。病历还在吗?”
“没拿。”
“禁止顾左右而言他。说伤情。不然晚上不抱你了。”
“我会哭的。”
“听话就不会哭。”
“今天好凶。”
“顾左右而言他。”
“…里面,有点搞坏了。”
视线落在雪白沙发,内胆是暗暗的灰色。
你轻轻说,“开刀,做了手术。”
室内安静下去。
低垂的视线,落在沙发上他的腿。腿上是他的手。不算好看,但是很有力量的男性的手。喜欢的人的手。漫长寂静中指尖掐紧了,手背青筋鼓起来,长长地蜿蜒到手臂上。
一片寂静中,青筋的主人极低地说。
“所以让你回来。”
“不是这个原因。”你轻轻摇头。“是我想回来。”
“所以把你搞成这样。”他说。
两边的意思明显有偏差。你小幅度地摇头。但这表现只是助长了他心中的猜测。丈夫胸膛起伏,深深调整呼吸,缓慢平复心情,许久,吐出最后一口浊气,一言不发,起身握住你的手,小心翼翼搀住了你的胳膊。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赤裸上身散发蓬勃的生机与热度,臂弯里有阳光下的青草般的味道。
你一面小声说,“可以自己走的。”一面随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依赖地靠进了他的怀里。
仰头看去,他刚好也在看你,神色极复杂,对视片刻,斑驳情感层层剥脱,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层纯粹的、半分难过的酸涩温柔。
“现在抱你是不是会痛啊?”
他问。
“痛也没关系。”
你说。
“但会压到伤口。”
心上人半是搂着地搀扶你,你靠在他的胸膛与臂弯之间,全身重量压在他结实的肌肉。他和你十指相扣,连着你抬起双手,比划出一个向上开口的锐角,声音异常认真。
“你看。刀口会挤出血。像挤番茄酱。”
太血腥了吧。你抗拒,“干嘛把我当番茄酱挤啦。”
“因为人体结构和地球重力?”
“我们就正常的抱抱不好嘛。”
“那个要等上床再说。”
“啊。那,刚刚是说公主抱吗?好诶。”
“好诶。”
“为什么说好诶。”
“你说起来语气怪可爱的,没忍住。”
“没有那个天分啦。”你也认真分析,“根本不像。还是男人的声音。”
“也发不出女人的声音吧?何况有一种模仿叫仿妆不仿人。”
“诶。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被发现了。偷窥了你的○○收藏。”
“…发现一个变态跟踪狂……”
就这样毫无缘由地,在时隔数月、选择回家的傍晚,和房间里的运动系帅哥聊起了没边际的轻松话题。一边轻飘飘地闲聊、一边复健病人一样,一步、两步,步履维艰地走进卧室;而爱人宽大的掌心始终平稳托在后心。
不知何时外部的温暖寸寸覆盖了内部聚焦的刺痛。它仍然是痛的。但你不再集中于它。
你在心上人抚慰的温度中,渐渐软下绷紧的身体,倚上了残留爱人气息、床铺尚乱的柔软床榻。
“…是。”
他低头亲你的额头,唇角弧度浅淡,声音轻下,长夜中荡开寂静的回响。
“这不是就跟到家里了吗?老婆。”
“……”
“……老婆你说句话。这样我很尴尬的。”
“可以挤。”
指尖牵住他的手、寸寸缠紧牵拉,引向床的方向探;视线不稳移开,你细如蚊呐,轻声呢喃。
“……我现在就想抱你,季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