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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老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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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梅姐力气大,先到地下室把家具都搬出来。里奥,你跟温尔雅把这些家具上的陈年老灰擦掉,然后看看哪些家具适合给客人用,把它们搬到房间去。霆霓跟我一起打扫二楼,大家加把劲,争取今天睡前就把活干完!”
祝平安挥着抹布指挥若定,几人被她支使的团团乱转,不过对于分工倒是没有什么不满意。扛着拖把和水桶,祝平安跟叶霆霓吭哧吭哧上了二楼。
二楼空房间比一楼少,因为一大块面积被做成了露台,但里奥就住在二楼,所以这里家具更多些,打扫起来自然不如楼下大片大片的空地省力气。
两人打算先从里奥的卧室开始打扫,一进门,叶霆霓的目光就被里奥桌上那张老照片吸引了。
“这照片上的人是你曾外太公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应该不是,因为里奥好像不怎么喜欢我曾外太公。”祝平安说出自己的揣测了,作为孩子,对于长辈们恩不恩爱可是非常敏感的。
叶霆霓凑上去盯着照片看了半晌,突然语出惊人:“我见过这个人!”
她指着照片上的羞涩男子,语气肯定地说:“虽然那个时候他不是这个样子,但我对他印象很深,一定就是他!”
“小点声小点声!别让里奥听见!”有机会窥探长辈们年轻时的故事,祝平安八卦的心被完全调动了,打扫的事情早就抛到脑后,“快跟我说说,怎么一回事?”
叶霆霓的眼眸里泛起回忆的光,她一向以青春少女的模样示人,可这一刻,近百年前的时光长河终究显示出了它的厚重感:“那是在1932年的江城……”
1932年,冬天,除夕夜。
这一天冷的要命,大雪纷纷,长江封冻,残破的晴川阁被大雪覆盖,一片白茫茫下,暴露出几块被烧毁的乌黑瓦片,更显凄凉。路过的人都行色匆匆,无人多看这昔日江城的名胜古迹一眼,更无人去留意街角那个测字算命的摊子。
是啊,时事动荡,大多数人连下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哪有闲心求神问卜?叶霆霓把手笼在袖筒子里,不自觉地发抖,修行人若功力深厚,自可寒暑不侵、吸风饮露,但她入门修道不过三十余年,远没有达到如此境地,故而在这样的鬼天气一样要到街上找饭辙。
年关难过啊……她的牙齿冻得咯哒哒直响,暗自对自己发誓:不需要炸圆子、粉蒸肉这种贵价东西,今天只要搞到吃一碗面条的钱,她就立刻收摊回去。租的破窝棚虽然一样寒冷潮湿,好歹也能挡一挡风。
那个男人就是在此时出现的,在满街饥寒交迫面有菜色的百姓中,他显得那么英武,那么健壮。滚着毛皮边的大氅下,是笔挺的暗绿色呢料军装,大檐帽与领花暗示着此人身份不凡,腰间武装带挂着锃亮的德械枪支,裤缝熨的笔直,锃亮的大马靴一路咯吱咯吱踩着积雪,留下一行步距一致、毫不偏斜的脚印。
这是大鱼!
叶霆霓本不愿招惹军人,这个年头的兵跟匪没有本质区别,买了东西不给钱都是常事,但她今天实在冷得受不住了,便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开口招徕:“将军算命吗?小道是正统茅山传人,测字看相,铁口直断,不准不要钱。”
她做好了那军官无视她的准备,结果那军官的脚步停了,犹疑了半晌,军官居然真的向她走了过来。
叶霆霓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殷勤接待了,这位客人一看就位高权重,想来出手不凡,只要把他哄开心,立刻就能过个肥年!她搬来凳子请客人坐下,殷切询问:“测字还是看相?”
军官一推大檐帽,露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容,他很年轻,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他迟疑半晌,似乎在打量叶霆霓值不值得信任。
叶霆霓心知,若不显些本事,客人必定不会轻易相信,好在她确有正统道术在身,真金不怕火炼。一扫男子面相,心中便有了盘算,当下笑吟吟地开口了:
“将军五官端正,面带红光,现有平地登云之喜,额如川字,天中见骨,主驿马星临门,必是辗转多地,戎马征战而得功名,不知小道可说准了没有?”
军官不动声色:“我身着军服,身配枪支,任谁都知道我是沙场征战之辈,算不得你的本事。”
早想到此人不好糊弄,叶霆霓不以为意,继续开口:“您上停短,中停长,三庭不均,一生波折,主幼年凄苦,需白手起家,然地阁饱满,两颧辅助,老年必定威权深重,为国家栋梁。”
见那军官仍是面色不动,似乎在嗤笑这些江湖骗子只会说些吉祥话,叶霆霓继续加码:“您眉低压目,连连不断,定是父母见背,破祖离宗;肩耸腰细,只怕早年身为下贱,为人仆役,不知小道说的可对?”
见军官面色忽变,叶霆霓自知已经说中了他的隐秘,继续道:“古人云十全九美,您今后寿禄俱全,只是福气缺了一点。泪堂有痣,一生难有子女;奸门黯黪,与妻生要长离……”
“好了!”军官终于开口打断了她,“道姑果然是神算,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可以比拟,既如此,我便测一个字吧。”
“要问什么事情?”
“我想要问一个人的行踪。”
“寻人是吗?男子还是女子?”
“是女子。”
一个清浅的笑容从军官的眼睛里泄露出来,似乎想到那个要找的人就非常开心。叶霆霓察其神色,便知要寻之人必定与其关系不凡,心里便有了底。她拿出纸笔递给军官:“请将要测的字写下来。”
军官抿了抿嘴,抖着手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叶霆霓暗想这个人的出身果然很是低微,小时恐怕都没念过书,毕竟正经上过私塾开蒙的人,不会像他一样连毛笔都不会用。
纸上写了一个“归”字,叶霆霓心里一颤,想要寻人,又测归字,这个军官,肯定是非常想要找到那名女子吧?
她细细品味那归字,猛地心念一动,脸色大变。此兆殊为不吉,若是直言说出,只怕惹怒了客人。到时拂袖而去,让她白忙一场还是小事,若是遇上个脾性爆裂的,连她的摊子都要砸了。
这客人眼见是有权有势,又对那要寻的女子如此看重,若触了他的霉头,认真为难起来,寻个理由将她拷进囚营也是小事一桩!
真不该招惹这兵头的……大冷的天,叶霆霓的汗都要下来了,她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想要编个瞎话把军官糊弄走。军官皱起眉头,看出来她的窘迫,开口道:“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说罢,他捻出五枚大洋排在桌上:“无论结果好与不好,只要说了实话,这大洋就是你的。若胡说八道,被我看了出来……”
军官冷冷地斜她一眼,目光森然,他身上硝烟铁血的气质像是锋刃一般抵在叶霆霓的咽喉上。叶霆霓一缩脖子,这军官不是开玩笑的。
望着那五枚大洋,叶霆霓抖了抖,伸手先拿了一枚。见军官不反对,又赶忙把剩余四枚都划拉到自己手里。五枚大洋,足够她半年开销,还能让她立刻租到一个有暖炉的小屋,并在“大兴园”酒楼叫一桌上等的席面,这买卖做得!既然这个军官要听实话,那她也就不客气了!
“归字问女子之行踪,行踪就在字面中。”叶霆霓斟酌着开口了:“归,女嫁也,帝乙归妹,之子于归,你要问的女子,已经出嫁到夫家去了。”
她本以为年轻军官定会勃然大怒,然而那军官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早已想过这个事实:“她的夫家在哪里?”
“归字右边,是个山字,她所在之处,只怕与你远隔重山,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中华境内。”
“那她,过的开心吗?”
心爱的女子已经嫁为人妇,他却还在意她是否开心吗?
叶霆霓顿了一下,说到:“归,音通愧,她似是觉得亏欠了某人,心中常有愧疚。”
军官闭了闭眼,喃喃道:“愧疚吗?又何必如此,已经多少年了,我是不怪你的……”
接下来,他又问:“那她现在身体怎样,是否平安健康?夫家对她好吗?”
这个就是叶霆霓万万不敢开口的事情了,军官看她面有犹豫,又取出五枚大洋放在桌上:“说实话,我绝不怪罪你!”
死就死吧!
叶霆霓飞快地把大洋收进自己兜里,把眼睛一闭:“归,右侧为一个倒下的山,山峦倾倒,化为黄土,覆在左侧,只怕此女现被黄土覆盖,已是……已是命归阴曹……”
军官脸色大变,豁然起立:“怎会如此!娶了她去,却让她如此年轻就……”
他纵横沙场,手下亡魂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条,一怒之下气势惊人,叶霆霓吓得结结巴巴,最后只蹦出几句话安慰他:“归字同馈,此女之葬礼,应是坟茔高大如山,陪葬豪奢至极,生前定是极得夫家看重的。”
找了她多久了?一年,五年,七年?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吗?
军官缓缓坐下,方才的暴起令他的大檐帽歪在一边,露出短短的额发,现在,雪花一点一点地飘落在他的头发上,把那一头乌黑逐渐染成雪白。他双手捂脸,似乎是不愿让叶霆霓看到自己的脆弱:“她……她是怎么死的?”
叶霆霓轻轻地道:“归字左侧,为一短一长两个笔画,形如孩童与成人并肩而立,死者为女,女侧有孩,当是死于难产。”
天地一时间静了,雪落哑哑无声,只余下军官低沉的抽噎。命运无常,谁能勘破生死,叶霆霓虽是修道之人,也不禁被他的哀伤感染:“逝者已矣,客人您还是看开些吧。”
见那军官一时之间难以面对事实,看在十个大洋的份上,叶霆霓提供额外服务了:“她是对您很重要的人吧?跟小道讲一讲,心里就会好受些了。”
一瞬间,无数回忆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都化为喉中的鲠塞。她儿时递给自己一块点心时的笑容,鼓动自己同去投考军校时的恳切,打靶时百发百中的英姿,宣誓出征时,令人不敢直视的凛然……
仅仅是对我很重要的人吗?不,她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我志同道合的伴侣,我改变世界的动力,我一生所求的梦想……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心中虽有万语千言,最终,军官却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站起身,他对叶霆霓礼貌地一颔首,“谢谢你的解答。”
军官迈步向前,叶霆霓赶忙恭送客人,就在军官即将转过街角时,他突然回头,扬声问道:“我死后,还能再见到她的面吗?”
问世间情为何物?上穷碧落下九泉,也想要再见一面。可是幽冥之事,谁能定准?反正叶霆霓是不敢说的,她盯着那军官的脸,方正的下巴上泪痕宛然,鬼使神差地,她开口了:“会见面的。”
军官笑了,这一次,他回头,毫不犹豫地走了,一阵冷风吹来,天边已经微露星子——寒夜就要到了。
一段悠悠的回忆讲完,祝平安托腮凝望着那张老照片:“这个军官,找的人是里奥吗?”
“也许是吧。”叶霆霓叹了口气,“在那之后我又活了很久,可再也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他所找的人,一定是他平生的挚爱。”
祝平安轻轻地抚摸照片上的里奥,里奥的笑容是那样轻松活泼,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应该是里奥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无忧无虑,良人在侧,绚烂多姿的人生即将在眼前展开,谁能想到,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更是年纪轻轻就一命夭亡?想到这里,祝平安甚至有点为自己是未曾谋面的曾外太公的后代而羞愧了。
“平安!打扫完了吗?打扫完就让你同学下来选一下家具!”楼下传来里奥的喊声,吐吐舌头,两人赶快从追忆往昔的氛围里脱离出来,开始加快速度干活了。
那天晚上,祝平安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一个大大的学校,学生们似乎都是军人,年轻的里奥挽着照片上的男子,开心地又蹦又跳:
“我们俩都考上黄埔了,我祖父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军队来了!咱们自由了!我们将来要一起上战场、当小兵、打军阀,建功立业,最后当上将军,让全中华的民众都过上不受洋人欺负的好日子!”
一仰脸,她笑的俏皮明媚,“等到这些梦想都实现了,我就跟你结婚!”
“我们一起快快活活的过上五六十年,生时同睡一个衾枕,死后同埋一个棺材,最后烧成同一把灰,到时候啊,别说我祖父,就是阎王爷也别想再让我们分开!”
这样说完,她好像还嫌不够,扯过一个给大家拍入学照的摄影师,她大大咧咧地提要求了:“今天太值得纪念了!给我和我的未婚夫拍一张合照吧!”
摄影师似乎也非常高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快门一闪,一张照片就新鲜出炉了。
她揽着他,他看着她,她开心的笑着,他羞怯地笑着,无论以后的日子怎样,这一刻,他们是那么、那么的开心,纵使世事变幻莫测,可他们相信,他们会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