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匪事》annafox

2、２

　　在豫山的那个冬天之后很多年，在躺在床上回忆起那个冬天的不久后的一个夏夜，刘备死了。

　　他的葬礼很简单，但是来的人很多，有本寨里的上千兄弟，也有其他山寨派来吊唁的。土匪们行事，总是不拘于小节，放声哭，大口喝酒，闹哄哄的整个灵堂都被吵翻了天。

　　阿斗麻木的看着闹哄哄的人群，一个个汉子在他面前对着那黑漆漆的棺材磕头，他也就跟着磕头回个礼。也不知道嗑了多少个。土匪们有土匪们的习俗，比起上香，撒酒才是重点，一碗碗的酒一遍遍的泼在灵位前的地上，刺鼻的味道让阿斗觉得他已经醉得昏沉沉的了。

　　也许这真的是偷喝了三叔藏在屋后头的那坛子老酒之后做的一个噩梦吧。其实老爹没死，一会他就会急吼吼的赶来揪着他的耳朵打他屁股。其实二叔和三叔也没死，不过他偷喝了三叔的酒，这次不能指望三叔帮忙了。二叔还在荆山，也没法帮忙。不知道四叔在哪里，要不，还是去找先生吧……

　　阿斗正在那里胡思乱想，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他。

　　“阿斗。”他抬起头，看到正是臆想中要找来救命的先生。先生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跪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轻轻的说：“进后堂去休息一会吧。”

　　先生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是很温和的，先生的背，还是挺得笔直，可是肩膀却塌了下去，套着宽松的白麻孝服，显得有些瘦削。

　　先生的手，从前总是很温暖，那种不同于爹爹和叔叔们拿惯了刀枪的手，即使有着薄薄的茧子，也是温柔而不伤人的。可现在却是冰凉的，像极了他最后一次握住的父亲的手。

　　阿斗突然就从臆想中彻底的走了出来。

　　死了。他爹，汉中镇附近最大的土匪头子，那个呼啸山林三十年的大寨主，刘备，死了。

　　他反过来握住先生的手，用力的狠狠的握着，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身上的热量都传到那只手上，然后再从那个人的身上，传给自己已经冰冷的爹。

　　后来的事情，他记不太清楚了。寨子里闹了整整三天，流水一样的烈酒泼洒在地上，浓浓的酒香冲得他头发晕，直到两三个星期之后才彻底散去。父亲的棺木，就埋在寨子后面不远处的一片山坡上。

　　下葬那天，他身后黑压压的站着一排父亲的兄弟，他们一起朝天放枪，那声音真的把阿斗吓到了。

　　“不怕。”先生拉过他，让他看着父亲的棺木一点点的被黄土淹没。“我答应过大寨主的，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不再会有土匪，不再会有饥荒，不再会有无穷无尽的枪声……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阿斗死死的靠着先生那并不算宽阔的胸膛，他那时候比先生要矮上大半个头，先生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在他耳边，带着一贯的温润。然后，有什么东西，流进了他的脖子，凉凉的。

　　他没有抬头，他害怕看到某些他不敢看到的东西。很多年之后他回想起来，如果他那时候抬起头，如果他那时候说：“爹想要的，不是这些。”这个故事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的眼光越过父亲那已经看不到的的棺木，看到远处天空一只被枪声惊起的苍鹰，越飞越高，终究不见。

　　他又去握着先生的手，始终是冰凉的，直到很多年之后那个秋天，先生的手，也再没变得暖和起来。

　　但是握着那只手，他就安心了下来，他知道，即使父亲不在了，先生也不会像那只鹰一样的飞走。即使，他是为了父亲才落在这山野里的。

　　后来阿斗才听到有人议论，说当初不少人都觉得大当家的死了，他这个新即位的小土匪一没匪气二没霸气，这寨子怕是要完了。要下山的有，打算造反的有，想趁机吞地盘的也有。

　　可这些都被先生不动声色的化解了去。安抚人心、平乱于未起，防范于未然。

　　对面东山上的孙大当家的说，诸葛孔明这个人，看上去一个文弱书生，还真有些手段。

　　诸葛孔明就是先生。先生复姓诸葛，单名一个亮字，孔明是他的字。那时候，穷农民是不会想到给自己取个字的。先生是个读书人。一个在这穷山恶水的刁民堆土匪窝里坐着第二把交椅的读书人。

　　早在很早很早之前的那个冬天，当刘备把这个穿着长衫的年轻读书人领上山的时候。所有人都奇怪大哥怎么把这么个书生领到寨子里来；后来时过境迁，大家的疑问都换成了刘备怎能把这个读书人请到这土匪窝里来的。

　　只是当事人总是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