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8章 谎言 ...
-
——或许我们应该重新听一遍《lie》。
“哥，我赢了你请我喝酒吧。”
闵玧其提着一袋冰镇啤酒开了门。裸露在外的手因为啤酒罐的冷气冻得微红。
空旷的练习室里，朴智旻透过镜子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啤酒。那时他正在缠绕手上的护腕。
“练完喝酒。”他说道，提着啤酒走到了墙边坐下，“我等你。”
朴智旻看着镜子里坐在墙边的人拉开一个拉罐，面不改色地灌下一大口酒。他缓慢地眨眼，睫毛扑闪，目光闪烁。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个时刻，他全然迷失了，只能顺从着来者开门前的思绪，再次点开了音乐。那首歌再次响起，朴智旻的吟唱，但不是他的吟唱。
冰酒入喉，仿佛利剑一般刺穿五脏六腑。面前好像有人提起了优雅的提琴长弓，在理智的弦上拉出乐曲的前章。
有人自言自语道：
[请对我说]
[用你那甜美的微笑/对我说。]
[在我的耳边像窃窃私语般对我说]
朴智旻甩手捂住了嘴，脖子向后仰去。汗水浸湿了发尖，镜子里人影模糊。
[Don't be like a prey.]
[Be smooth like a like a snake.]
当他双手触碰到自己的脖颈时，又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属于他自己生命那不可置信的热度。
[我想逃脱]
[请从我身旁离开]
坐在墙边的人再次拉开了拉环，又一罐酒饮下，被冷冻的身心渐渐回暖，酒精重新变得滚烫。
[我试图离开]
他想快点入醉。
[不管怎样请救救我吧]
那被酒精抹去担忧的眼神里不再关切放光，他听见那个人的诉说，却又好似未闻一词。
[我一直在逃离中]
[深陷于谎言之中]
这是当初他的预言吗？还是我们危言耸听的幻觉？
[Caught in a lie]
[请找回纯洁的我]
那快速旋转又径直跪地的身影中，有着一颗如死灰一般飘零闪烁的心。
[Caught in a lie]
[请拯救地狱中的我]
我们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折磨？
[在这痛苦中我无法挣脱]
[请救赎被惩罚的我]
“嘭——”
提琴声再次响起。
闵玧其看着面前的人倒下，仰头喝完最后一罐酒。起身，缓慢地走上前，将昏迷过去的人背起。
“酒喝完了。”他喃喃道，“哥带你回家。”
不知道是第几次，他在傍晚面对着那副挂画醒来。热烈的向日葵，看起来那么刺眼可怕。朴智旻平静地呼吸过每分每秒，脑袋里想象过无数次，今日傍晚的颁奖晚会，他站在台上触摸到了奖杯，那用机器切割出来的轮廓印在他的指腹上，这是一种真实却虚假的触觉。
他深深地陷进了病床里，温暖的被褥包裹着他浑身，他感觉到些许无人打扰的美好。他看向那紧闭的窗帘，想象着窗外的草坪，园丁正埋着头修剪着草坪，他的耳边没有剪刀剪断植物根茎的声音，窗外的一切都像默片一样无声播放。
这个世界的声音或许是假的。
他如此想。或许他是唯一一个从声音中清醒过来的人。他自嘲地想，为自己这样愚蠢的想法叫好欢呼。
“咚咚咚。”缓慢的敲门声响起，他没有回应，病房门却仍是不管不顾地被打开了。
来的人是尹秀真和海宇哥。
他猜到了。大约也猜到了来者的目的。独处的安静时光结束了，真是可惜。
“智旻。”海宇哥叫道，又多叫了几声，“尹小姐来了。”
“……”
“让我跟他聊聊吧。”尹秀真说道。
能聊什么呢？朴智旻心中想。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到。他只是平静地目睹着现世发生的事情，比如尹秀真又把椅子搬到了同一个地方，她坐了下来，即将开口却又没有开口。现在的他有一种抽离感。
你想说什么呢，说些什么吧？或许说什么都没有用，或许到最后你也会和我一样放弃。放弃什么呢？就像是泄气的气球一样，塌陷干瘪，因为胀满过生机却最终失去血液的生命。
两个人平静地对坐着，一分钟、两分钟。她没有开口。朴智旻无聊地重新将目光挪到窗帘的褶皱里，他想就这样吧。沉默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现在的他连张开嘴的动作都觉得疲惫。
她还是开口了，跟他说，事实上，我大概知道你不想见任何人。我本认为我没有必要过来，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让他们安心的做法。晚一些闵玧其哥会过来。在这之前我都会在这里，安静地呆在这里，仅此而已。
朴智旻略去了回复的欲望，他看见尹秀真拉开了窗帘，将椅子搬回了窗边。他继续着他的回忆与猜想。
他眼看着天空的颜色缓慢地沉了下来，黑夜却仍然让他预料不及。
那个女人靠着椅子阅读一本无聊的过期杂志。她似乎很容易就能被忽略，却又在他望向窗边的时候，在他的余光里那么真实可感。
又一阵的悲哀涌上心头。触景生情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悲哀的潮涌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在沉沦中不停地踩空，在溺亡里长长久久恐惧着窒息。
他困了。他希望思绪的死海就此被蒸干，裸露出盐巴一样无法溶解的苦衷，能够被晒盐人捡拾。他多想在这一刻停止一切思索，让意识就此消亡于人世间普通楼栋里的一张病床上。但他还有一丝丝牵挂的凭吊，需要等待一个他所认为恰当的时机死去。
闵玧其终于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真奇怪，闵玧其怎么会“回”到这里来，他怎么回来了？他幻想了一个下午加一个傍晚：那群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从病房的门口鱼贯而入，笑着骂他“你怎么得了个感冒就缺席颁奖典礼呢”。本该安安静静的病房一瞬间变得吵闹。
他的男孩们啊，怎么就忽然长大了呢？
他悲切地想。
但来的人只有闵玧其，他很欣慰，却又有不甘。
濒死之人都会如此矛盾吗？算了，什么答案都不重要了。
他盯着桌上的茶杯，光滑冰冷，即使不用触碰，也能知道它的触感。
“谢了，尹小姐。我送你吧。”
尹秀真移开了盯着朴智旻的眼神，心底有些惴惴不安。
两个人走出了病房门。尹秀真反反复复地记起来，第一次的会面结束时，这个走廊铺满了夕阳的暖光。如今只有透着湖蓝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影子前，落在脚尖。
“我的大概猜想是，类似恐音症一样的症状。”尹秀真说道，“但我需要更多的接触才能了解他具体的情况，也需要和你们进行交流。”
“恐音症……”闵玧其那时候恍惚觉得抓住了一根绳索，但失神的他并没有仔细地思索下去。
“另外，我觉得不得不跟你们提前打好预防针。”尹秀真的语气变得格外认真了起来，“智旻的自残倾向很可能会发展为自杀倾向。”
闵玧其心头一惊，步子缓了缓，沉默了一段路，离开大门的时候，他似乎才回想起这句话来，说道：“我会照看好他的，尹小姐。智旻他会好好渡过难关的。”
尹秀真点点头，与他作别。海宇哥在不远处的车边等她。
“辛苦了，尹小姐，今天谈得怎么样？”
“秘密。”尹秀真没有上车，微笑着说道：“这是保密原则。另外，今天不用送我到城区了。”
“现在都已经很晚了……”海宇哥疑惑了一番，却又很快答道：“好吧。”他还是跟着尹秀真走了一段路，不依不饶地询问着朴智旻的情况。
两人走到了医院的大门处，门口的车亮了亮灯，车窗缓缓摇下了下来。一位中年男子坐在驾驶位上。那个人带着方框金丝眼镜，看上去透露着一股子精英人士的气场，笑起来时却是慈祥和蔼。
“秀真，走了。”
海宇哥见到来者，心下豁然明了，打了声招呼：“院长慢走啊。”
闵玧其回到了朴智旻的病房里，却惊讶地发现病床上的人正要下床。布满青痕淤血的脚踩进了月光里，像一件残破的木雕摆进了透明柜子里。闵玧其还没问，那个人却先答了。
我渴了，他说。
闵玧其绕过病床，来到桌子前，拿起茶杯给他倒水。朴智旻捏着茶杯，一点一点地喝水。
“感觉好些了吗？”闵玧其问道。
坐着的人眨眨眼睛。闵玧其甚至觉得自己看错了，又或者是出现了幻觉。那个人的眼睛竟然流露出一丝天真美好的光彩来，就像是放在月色里隐隐反光的暗色宝石。
“好一些了。”他回复道。那个人双手握着茶杯，放在膝上，一呼一吸轻盈流畅，如同扑闪着的蝴蝶翅膀。
闵玧其听言松了一口气，搬来椅子在床边坐下。面前的人瘦得不成样子，好像走出病房，风就可以从他宽大的袖口里灌进去。
“多休息一段时间吧。海宇哥已经跟领导们说了，大概会有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你恢复了状态，还有一个月可以赶上回归舞台。”他安静地看着朴智旻。与之前不一样了，他这样想，面前的人平静地接受了休息一个月的决定。
“好的。”
这几乎是这么多天以来，两个人这么近距离地、平静地交流。
“和尹秀真小姐聊天怎么样？”
“还不错。”
“一般聊些什么？”
“一些平常的事情。”
他顿了顿，多说了一些话：“上次问我每天跳舞的练习时间，这一次……”
什么都没有聊。他这样想着。
“她问我最喜欢什么歌。”
郊区的路宽敞少车，开车的人仍然开得很稳健。
车子里没什么人聊天，似乎也没有人想主动开口聊些什么。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静静坐着，一个调开了车载广播，一个戴上了耳机，点开了音乐软件。
尹秀真点开了搜索栏，输入了“朴智旻”三个字，翻阅许久，却只找到一两首这个人的solo曲目。于是又搜索了一遍“BTS”，跳出来一些热门单曲。她点开了其中一张专辑，漫长的车程忽然就有了伴奏。
闵玧其叫来了护士。地上躺着一些碎片和血迹。朴智旻的脚被茶杯的碎片划伤了一两个小口子，血却很快流了下来。护士给他消了毒，包扎了一番，扫走了茶杯碎片，换了一个新的杯子过来。朴智旻重新躺回了床上，盖上被子之后，困意愈发浓重。
但他还是想跟闵玧其说一会儿话，无所谓说些什么，只是想继续刚刚的聊天。
“呼——”刚刚朴智旻下床想要把杯子放回桌上时，脚上不稳，一下又摔了杯子。闵玧其被吓得眼皮直跳。护士打扫完后，又提醒了他一番，病人脚上有伤，不要轻易下床走动。他坐回了椅子上，埋着头，刚刚好一些的气氛似乎又被打破了。
“只是打碎了杯子而已。”朴智旻的声音轻轻的，在这个时候就像是镇静的良药。
“是的。怪我，你的脚……”
“比起我身上其他的伤，这算是小伤了吧。”那个人鲜少地笑了。
闵玧其看得呆了，呼吸有些紧。他不知道怎么去很好地形容这样的心情，总之是一种看到希望曙光一样的感觉吧？那个人的笑容还是那么可爱，笑意在眼尾跳着舞，他想起来他的舞蹈，那首名为《春日》的舞蹈。
“你困了吗？”他问道。
朴智旻摇摇头，但面容看上去有些苍白虚弱。
“我睡了一个下午。”他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嗯。”
“颁奖典礼，怎么样？”
闵玧其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这回事，但也知道这是他在意的事情。
“还算顺利。阿米们也说希望你好好养伤。”
“泰亨呢？”
“怎么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那天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他还找到了我。”
“怎么会？泰亨跟我们说了之后，自己也在说害怕惹你生气了。”
朴智旻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还是困了吧。”闵玧其看着他。
撒谎被拆穿，朴智旻笑着点了点头。他确实很困很困了，虚弱到不能仔细去思考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话。
“睡吧，我会陪着你的。”
“哥。”
“嗯。”
“谢谢你。”
“快好起来吧。这才是谢我。”
朴智旻点点头，翻身背了过去。
“晚安。”他听见闵玧其说道。
晚安。他在心里回道。
他闭上了眼睛，滚烫的眼泪快速划过鼻梁，晕在了枕头上，变得湿冷起来。
闵玧其坐在病床旁，久久地盯着那个的背影。回忆起来时海宇哥的话。
“公司给出的方案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宽限了。如果……”海宇哥顿了顿，“只是说如果，智旻的状态好不起来，以后跳不了舞。最严重的后果，公司是会考虑解约的。”
他深深地把头埋进了双手里，呼吸有些颤抖。他很困惑，但不同于朴智旻的困惑。他只是单纯地对现在发生的一切感到疑惑与煎熬。尹秀真的提醒仍然在他耳边回响，看到那摊碎片里的血迹的时候，他的眼前闪过那个在练习室里低头跪着的背影。那时候，那个人手上的血也是那样滑落到地板上。那个夜晚的练习室，也如同昨夜的练习室一样，回荡着那首歌反复循环的声音。
回过神来时，不知过去了多久。闵玧其看着那人肩头滑落的被子，起身要去为他盖上。
尹秀真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点亮手机，歌词映入眼帘。
[现在的我自始至终都是我]
[和以前一样的我一直都在这里]
[越来越大的谎言似乎已将我淹没]
“到家了。下车吧秀真。”
车停了。她记住了歌名，关上了手机。
下车之后，她跟着男人进了别墅。陌生的保姆拿走了她的外套，屋子里暖气很足，即使这么晚了，壁炉也烧着小火，等待着主人回家。
“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的。明晚的家庭聚餐，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可以和阿姨说。”尹申河摘了眼镜，那种凌人的气势算是收敛了不少。暖色的灯光映照中，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比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都更像一位父亲。
尹秀真点点头，跟着保姆上了二楼。洗漱之后，她倒在了床上，本想再听一遍那首歌。正打开手机，顶框却弹出来闵玧其的消息。她看了一眼时间，皱了皱眉，已经是半夜两点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