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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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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应该不记得的。
但是这个人提到了他的母亲。
林华梅还没去世的时候,工作很忙,经常很晚才回家。那个时候闻星阅十多岁,林华梅又担心小孩子一个人回家会遇到危险,就让他放了学到自己的办公室等她。那个时候经常会遇到来交接工作的一个医生,和林华梅是好友,具体叫什么闻星阅早就不记得,但依稀能想起来那个阿姨姓王。
不过后来他上了初中,也就住校了,在他妈妈去世前,他也没再见过这个阿姨,但是在林华梅的葬礼上,这个王阿姨搂着他哭的很惨。
蓦然回首心间往事,闻星阅困意全无,那股丧母的苦涩随着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一起漫上了心头。他还依稀记得那时王阿姨和她妈妈畅聊的身影,两个尚还年轻的女人彼此交换着她们世界里的美好。他可以安慰自己是岁月饶恕了林华梅,将她永远留在了尚好的年龄,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衰老,不会对着镜子哀愁自己布满皱纹的容颜。
他也只有这样对自己说,也只有这样才能抵消他一瞬间漫上心头的感伤。
他轻轻问:“记得,阿姨,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那边突然的沉默了,那边只有吸气呼气的声响,几十秒后,王阿姨的声音才响起。
“阅阅,我跟你说这事儿,你别激动……唉,阿姨前两天到二院和专家交流经验,就讨论,讨论怎么控制肺癌扩散。结果阿姨就在示例病例里……唉,看见了你爸爸的病例。”
“您看错了吧。”
“你妈跟我做了十来年的同事,我是看着他俩离婚的,闻仲秋我怎么会记错……”
“…………什么病?”
“……唉,肺癌……晚期,已经转移了,后天他约着做了一次放疗。我这几天抽空去病房看了他几眼,跟十年前的闻仲秋都不像一个人了,瘦的脱相啦,我当初因为你妈那么讨厌他,现在都觉得心疼。我想他应该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但是我想起华梅,我就觉得该告诉你……这电话我是从华梅之前的家属名册里找到的,本来想试试还能不能打通,幸好你接到了…”
“……”
“孩子,你……还好吗?”
“不太好……阿姨,我爸……还有多长时间?”
“我也不敢说,你爸爸的病情已经扩散了,不知道放疗效果会是什么样,如果效果好的话,可能在一年以上,但如果……你回来看看他吧。”
“好……阿姨,那我挂了。”
电话那头没来得及说任何话,闻星阅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学校里天天在讲预防电信诈骗,可是此时此刻,闻星阅宁愿这通电话是电信诈骗。
他看着面前的电脑,黑着的屏幕倒映着泪如滂沱的自己。无法控制的,不知道在说道哪句话的时候就已经铺了闻星阅满面。
他是不是上辈子得罪了老天爷,这辈子才会这样惩罚他让至亲一个接一个离去。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呢。
怎么能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告诉他,前几天还和他通过电话的,一切正常的,甚至精神十足吵嚷着打牌的壮年男人,现在正瘦骨嶙峋的躺在医院的某个病床上。打针,吃药,一遍一遍忍受着癌症带来的锥心痛楚。
曾经他是恨过闻仲秋的,恨他离开自己和母亲,恨他取了邱姿又有了两个孩子,恨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对自己动手,恨他在自己这二十年没有尽到过一个父亲的责任……
但是闻仲秋的的确确是他的父亲,也曾满心喜爱的把他抱在怀里,骄傲的向朋友介绍说“这是我儿子。”
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闻仲秋离去?
他不觉得自己在哭,眼泪却将面前的稿纸浸湿了大半。
……
回到S市的那天是阴天,没有下雨,却闷热的厉害。
他向学校办了休学,收拾好了东西便赶回了S市。
徐述言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徐述言。他明白自己不应该一声不响的走人,但是他又怕告诉徐述言之后,会干扰到徐述言的工作。
他在家里留了张纸条,只说家里有要事,可能要离开一年。
他没提分手,他也根本不想分手。但是徐述言是演员啊,那么多优秀的人在他身边,他走了迟早有一天徐述言会喜欢上别人的。
……
他把行李放到家中后赶到医院,王阿姨把他父亲住院的房间号告诉了他。
住院大楼里很安静,素净的白色却没能让人心旷神怡。闻星阅找到闻仲秋的病房,却在离门口处十步之外放慢了脚步。
他透过门上那窄小的窗户往里望,只一眼就看到了闻仲秋。
他的父亲比他离开的时候瘦了太多,因为进行过化疗,头发已经没有了。闻仲秋还在睡,鼻子下面带着输氧管,眉头皱着,睡的并不安稳。
“您是哪位啊?在这里做什么?”
安静的走廊里突然响起的清脆声音让闻星阅惊了一惊,他转回头,看到一个年轻的护士,狐疑的盯着他。
闻星阅解释道:“我是2号床的儿子。”
那个小护士愣了愣,突然皱起眉:“你是闻叔的儿子?你爸爸都住院小半个月了,你怎么现在才来?你爸爸昨天做放疗都是他自己一个人。”
那语气明显在批判他这个儿子不称职。
闻星阅无话可说,他想了想后问道:“我可以看一眼我爸的病例吗。”
那护士盯着他,似乎在埋怨他的不称职,半晌后撇了撇嘴:“跟我来吧。”
……
“你爸爸的病情不太稳定,最近一阵总是失眠,醒的时候也总是在咳嗽,而且吐痰一直有血,放疗的效果不太好,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伤及到神经,最近他还有一些抽搐……他的生活习惯不规律,发现的又很晚,已经不好治了,这些天你多陪陪他吧,我看他来住院这么多天,也没什么人陪着他,就两个小孩偶尔来一次。”
病历写得很清楚,闻星阅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沉默的呆了一会儿,无力的说:“嗯,麻烦您把所有我要做的都告诉我吧。”
闻仲秋一直在睡,睡得也不安稳,同病房还有一个老年患者,一边吃着香蕉,一边看着闻星阅推门而入。
老人看见他在闻仲秋身边坐下,自来熟的招招手。
“小伙子,吃香蕉吗。”
闻星阅哪还吃得下去,轻轻地摆了摆手:“不了大爷,没什么胃口。”
那老人想必是明了他的处境,叹了口气放下香蕉,转头去看面前播放着时事新闻的小电视。
闻星阅坐在空床上,看着面前面容枯槁的中年人,心里苦涩不堪。
闻仲秋现在就像是真的快要死了一样,他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原本黝黑的皮肤也不合常理的苍白。闻星阅从没见过他这样。
他一直认为自己经历了不少事情,在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面前,他都可以保持淡然和冷静。
在这件事情上,他是冷静,可他却无所适从。他冷静着,不知所措。
他呆呆的做了好久,双目无神的发愣着看着洁白却冰冷的墙体。
病房的门被刚刚见到的护士推开了,她推车工具车走到老人身边:“老郑,换药了。”
老人和气的笑笑,指了指吊瓶:“小姜,给我调慢点,这快了,老身板受不了。”
小姜护士点点头:“行,再慢点吧那就,您记得多喝水,正病着呢。”
“哎呀没啥子事,反正好不了喽,渴了就喝两口。”
“咋就好不了了,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小姑娘会说话哩,谢谢啊。”
“啥谢不谢的,换好药了,您好好休息。”
“好,好。”
护士和老人交流完,转过头来,看了看闻星阅,叹了口气。
“你也别太沉重了,这一层都是这样的病人。”
“总要消化一下。”
那护士叹了口气:“那你记得让他醒来吃药,一会儿吊瓶打完了就去叫我,我姓姜。”
……
小姜护士走后不久,闻仲秋在疼痛中转醒。
他看向右边,大爷正在安稳的看着电视,他又照着惯性动了动脖子,看到左边的时候,却猛然怔住了。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毕竟闻星阅来看他这件事本身就不太现实。
“……儿子?”
闻星阅见他醒了,点点头:“医生要你吃药。”
闻仲秋意识到这不是梦,他皱着撑起身,靠在床头:“你不好好上学来干什么。”
闻星阅把接好的水放在床头。
“我不来,哪天你死了都没人知道。就跟我妈一样……我离开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人呢,等我回来了,就端着一盆骨灰从殡仪馆走出来?”
闻星阅的话越说越慢,越说越抖,甚至最后发音都无法清晰。他没继承闻仲秋什么好,死要面子却是青出于蓝,明明都已经几近哽咽,他反而越说越笑。只不过笑容是那样苍白。
闻仲秋不言,从桌子上拿起药片,囫囵吞枣般一口水咽了下去。
他怎么会不想闻星阅来看他呢,那毕竟是他自己的孩子,那么优秀,那么懂事。
他一直是个浪荡的人,浪荡了几十年,喜欢就要,不喜欢就扔掉。他也自诩一生坦坦荡荡,没对不起过什么人,但到了中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才醒悟,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林华梅和他的儿子。
他和林华梅结婚是因为喜欢,离婚是因为喜欢上了别人。在给怀着孕的林华梅戴绿帽的时候,他一丝一毫也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谁。
后来和邱姿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过了几年和睦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长。他知道了林华梅去世的消息,震惊之余,他也不得不接受法院将闻星阅判给他的抉择,于是闻星阅到了他的家里。
他很乖,乖得可怕,乖得不像个男孩。也很安静,安静到闻仲秋经常忽略掉他。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怨言。闻星阅在家里打扫家务,给弟弟妹妹做饭,在学校里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甚至考上了很好的大学。
可怜的是闻仲秋这个当爸爸的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环节。
邱姿带着两个孩子离去的时候,都曾经恨铁不成钢的骂他:“闻仲秋你可真不是个人啊你,星阅那孩子,我不是亲妈我都喜欢他,我巴不得当亲儿子养,你这个当爸的管过一点吗?我都可怜林华梅当年看上你!”
那个时候他才幡然醒悟,这辈子他都做错了些什么。
可是没办法弥补了,所有人都离开他了。
闻星阅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学,他看不到他,只能在每个月给生活费的时候问一问孩子过的好不好。大二的时候,闻星阅告诉他,不用给钱了。
他那时猛然的发现,闻星阅可以离开他了,不再需要他了。
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当了一年,又要下岗了。
得知自己生病了,他也期盼过闻星阅可以来看看他,但他同时害怕会给闻星阅带来负担,那不是普通的病,是癌症。如果他告诉了闻星阅之后他没有钱治疗了,闻星阅怎么办。他一定会筹钱,甚至放弃学业。如果他病入膏肓了呢,闻星阅会无时无刻守在他身边,殚精竭虑。
这孩子还有大好前程呢,还要功成名就呢,怎么能被自己拖累啊。
但是当闻星阅质问他是不是要像林华梅一样不声不响的离去时,他又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甚至做不到像小时候那样训斥闻星阅。因为他蹩脚的理由已经骗不过这个慧智的年轻人。
他静默了半晌,叹了口气:“……爸也不是不想告诉你,怕影响你学业咳咳咳……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能接受,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咳咳……也活够了。治了这么久,越治越难受,我想着这次要是还没有效果,我就回家呆着,也比受着罪好。”
“这是大事儿,我接受不了。”闻星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问医生了,还能治。”
闻仲秋摆摆手。
他清楚自己的病情,早就治不好了。他现在的身体,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太出来,有的时候睡觉还要插着氧气管,不然就没办法呼吸。
他的时间不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