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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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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正直日暮,别说明丽春色,就连高悬的太阳都掩在浓云之下,光晕惨白。
江边更甚,日日阴风翻涌,水流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下,映衬之下,寒意愈发浸骨。
两个梳着低髻的妇人浣衣归家。一人抱着木盆、腹部赘肉把盆顶得老远、手臂险些环不住,一个红衣纤腰、年轻少许。她们瞥见码头蹲坐的少女,牙齿“咯吱咯吱”猛一阵哆嗦,诧异地嘀咕几句:
“她只穿一条裙,不怕冻死?不过是攀了侯府,到处招摇,生怕旁人不晓得,又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
码头上正是陆家二姑娘。
京城平成侯府小侯爷与她的婚事定下来了,等好日子一到,就要上京发嫁。
她这身装扮,据说是京中最时新的样式。陆家担心她穿不惯,在高门大户前扭捏犯怵,早早让她换上,还不许她在外头披衣裳。
陆姑娘身形未丰,一身裙装衬得她身量纤纤,因此她冷不冷并无人关心,谁看了都只会把目光锁在她肩头,轻纱覆着,隐约透出亮白细腻的皮肤,碧水青天的颜色,如春雾迷离。
妇人朝前撇了撇眼,朝同伴不阴不阳道:“说得好像只有她家去过京城,别人就没去过似的,我家那口子前年才从京中回来,他说大户人家的主母就没人这么穿。”
红裙娘子听了多少有些不忿:“陆家是商户,虽有几个臭钱,却连你我都不如,攀了侯府还不得做小伏低,他家女儿未出阁前就该多学些伺候人的功夫,你说她这算什么做派,像什么话?好人家的夫人姑娘哪有穿成她这样的。”
“你忘了,陆二姑娘是京官家的小姐。”
妇人这话不是要为陆姑娘开脱。二人意味深长对视一眼,红裙娘子手插在腰上,故意拔高音调:“要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千金倒也罢了,一个外室生的,打小就被丢出府卖给陆家,要不是平成侯府住着一堆妖魔鬼怪,谁要她回去?有时候这命啊,你看着是要往好了走,其实没福分还是没福分。”
妇人单臂箍紧木盆,掩嘴轻笑:“谁说不是呢,你还记不记得那天?”
“记得记得,我当时也在,”红衣娘子眼睛泛光,兴奋得双脚连跳两下,“侯爵娘子来下聘,给她的传家玉镯,诶哟喂,那镯子,颜色浑得不行,里头飘得絮比棉花还重,要是当年王郎敢送我那种东西,我一定连人一起全打出去。”
她晃了晃手腕,碧翠的镯子幽光莹莹,成色极佳,“唉,也怪可怜,侯府根本瞧不上她,连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做。”
妇人唏嘘着附和道:“可不正是,你没见那会侯府下人醉酒,什么话都说了,唉,陆姑娘到底没养在京城里,举止做派连侯府下人都嫌弃粗俗,上不得台面。还没进门都这样了,等真要嫁进去,还不知被挤兑成什么样。”
红衣娘子道:“你说那小侯爷是病了残了还是不能人.事?”
虽然侯府没明说,但下聘那日闹出的笑话全城都传遍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侯府从上到下无一人瞧得上陆二姑娘。所有人都默认小侯爷必是个有残缺的,不然侯府为何偏要到他们这个穷乡僻壤来找媳妇?
而陆家让个养女跳火坑,不用心疼,还能与侯府做姻亲,至于那个京官,从来没养过的女儿又怎会在乎,陆二姑娘不过是他们巴结豪族投石问路的棋子罢了。
“你小点声。”抱着木盆的妇人手肘抵了红衣娘子一把,示意她陆姑娘就在近处,转瞬换了寻常爱聊的话题:“知道你命好,嫁了个好郎君,瞧这天气,咱们洗衣服的洗衣服,就你家郎君疼你,哟,这不是陆姑娘吗?”
她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好像刚才一直没看到人,也没说过那番话。
人已站到身后,像两团乌云压着,陆千景只得起身,她端正身子,直条条像一株水仙。方才二人故意掐尖的话她都听得清楚,这两人平素最爱去陆家打秋风,见了她丫鬟都要堆着笑脸讨好,却在背后大嚼舌根,还来找她,是想蹬鼻子上脸?
但此时她神色平和,仿佛没听到一般。明媚的笑容从唇角爬上眉梢:“李家身子,王家嫂嫂,你们这是要回家了?”
她声音端得清甜,如溪水温和,显然对别人背后的议论一无所知。
那二人放下心来,又不免闷着,下聘后也过了十来日,风言风语穿得满城都是,却从没在陆千景面上看到一丁点憔悴,鲜妍漂亮的脸依旧神气扬着。
“是啊,这就赶着回去呢。”
陆千景忽地垂下眸子,抬起时,微翘的桃花眼酝了团雾气,“王家嫂嫂,有个事我对不住你。”
“嗯?”红衣娘子不解。
陆千景从荷包掏出一条珠串,妇人凝神,瞅着红衣娘子:“这个不是你的吗,前些天还见你戴着。”
红衣娘子秀气的脸僵成铁板:“你怎么会有这个!”
陆千景抱歉道:“嫂子,你若是也喜欢我身上这身裙子,直接告诉我就好了,我让家里裁了一条一样的送你不就是了?”
红衣娘子面色顿时涨红,她看着陆千景,双唇张合,“我......”
陆千景皱着眉头,自顾自道:“嫂嫂何必把这珠子给翠儿,她一个在院外浇花的丫头懂什么,半夜趁人家都睡着了偷偷潜进我院子里描衣服,被当做贼抓个正着。我可是把你当姊妹一样,你的托的事,翠儿还敢拿你的东西,当真是胆子大了。”
“不过嫂子放心,这珠串我不收,衣服照旧做,可我瞧着,你给的尺寸似乎偏小了些,原先想在腰间那一块给你改改,翠儿却说,这尺寸是你特地嘱咐的,你说你腰间不过两尺,穿得下。我原先还不信,现在认真瞧过,嫂子的腰当真细得很,赶明儿我也得叫丫鬟把衣裳都改改,否则可真如嫂子说的,衣服松松夸夸,跟一个顶仨的有什么区别?”
红衣娘子羞恼,鼻翼翕动,半天说不出话。
她姿容尚可,嫁得个体贴温润的秀才郎君,心气高,讨厌被人压下去,被人当面揭穿学人打扮,恼恨不已。可她没心思跟陆千景计较,眼神慌乱扫过妇人,“婶子,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我......”
陆千景看着妇人,无辜道:“我没有胡说,都是翠儿告诉我的,那丫头犯了错,再不敢骗我。李家婶子,你说裙子穿到嫂子身上,一定漂亮极了,是不是?”
“没皮没脸的贱.货。”
妇人冲红衣娘子骂了一句,气冲冲抱紧木盆走了,滚圆的身子抖动着,显得一双脚越发难以支撑。
一个顶仨就是她们那圈妇人编排来笑话她的,平素红衣娘子也没少说,只是都藏着掖着,彼此之间依旧笑脸相迎,可这根刺却一直扎在心头。
“你安的什么心!”红衣娘子气急,怕是今晚,她偷学别人穿衣就会传遍整条巷子。陆千景过几天就要入京,以后见不着了,打一下又何妨?她扬起巴掌。
陆千景急忙回头,叫了声:“陈伯。”
水天相接处,高大华丽的船身轮廓漆黑,像一头巨兽缓慢靠近,号角吹响,巨兽发出呜呜哀鸣,咚地一声巨响,大船晃动两下后平稳靠在岸边。
红衣娘子一怔。
穿着青灰道袍面白老儒悠然现身,正是陆家管家。
陆千景等的就是他,见人来,撇开红衣娘子迎了上去,明知故问道:“陈伯,这船是做什么的?”
“当然是给小姐送嫁妆的。”管家骄傲道。
陆千景笑容沉重,旁人的闲言碎语多半不怀好意,但她也不免深思,那些恶意揣测中,至少有一样没错:侯府看不上她。
既如此,为何上赶着求娶,若是因为想与她当官的亲爹联姻,亲爹家中是没有别的姑娘了?又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当坐上开往京城的大船,她忍不住问嬷嬷:
“嬷嬷,李家除了我,再没有别的小姐吗?”
敏嬷嬷略一思索,“听他家的下人说,小姐还有一位姐姐。”
陆千景心情莫名有些下坠,“那我那位姐姐可曾嫁人?”
“听说,还没有。”
敏嬷嬷向来细心,只当做陆千景害怕李家姐妹不好相处,于是安慰道:“小姐不用担心,您在李府上不会久住,等学好侯府的规矩礼仪就要出嫁了。”
“可是为什么侯府不干脆娶我的姐姐?”
敏嬷嬷无奈:“姻缘天定,你和裴公子的八字相合,自然是要娶你。”
陆千景又看看满船嫁妆,她的嫁妆已经运了几趟,这是最后一批,她总算找到自己身上的可取之处:多得数不清的嫁妆。
她脑中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侯府不会没钱吧?明面上不能问,于是她拐着弯来:
“那我去了侯府,会不会过得紧巴巴的?”
敏嬷嬷一怔,陆家富甲一方,这丫头是担心侯府日子不如商户了?她旋即失笑,缓着声安抚:“怎会,小姐没见过京中繁荣,等去了就知侯府是何等锦衣玉食。”
“嬷嬷,既然侯府那么有钱,家里给的嫁妆也太多了,能不能把一半退回去?”
嬷嬷面色惊异,用奇怪的眼神打量陆千景:
“姑娘家巴不得嫁妆多些,以后去了婆家也不用看人脸色。家里既然给了,你怎么还不要?别胡思乱想了。”
她慈祥地拍了拍陆千景的头,拉着陆千景回船舱休息。
陆千景当真被风吹得有些头昏,一瞬间,她怀疑有可能是自己小人心思,把人想得太过狭隘。
她不停安慰自己,堂堂侯府随便一件摆件都是稀世珍宝,怎么可能图陆家的十万嫁妆。
船舱外江水茫茫,夜晚,她听着滔滔浪声,犹如浸泡在江水中,丝丝凉意从心尖漫至全身,无论如何,她不经意就往最坏那处想去。
陆千景辗转反侧,敏嬷嬷在一旁轻声细语。
“小姐不怕,听说那位公子生得俊美,去年又入了国子监读书,有大好的前程。”
*
因陆千景曾问起李家小姐,敏嬷嬷贴心地给陆家所有人备好见面礼。给里大小姐的尤为慎重,京城、江南能买到的漂亮首饰全都有,一件件珍品摆在李云舒面前。
李云舒无波无澜的脸有了一丝裂纹,很快她眉眼弯弯,唇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想起洁白的茉莉。
陆千景不太担心这个姐姐难相处,大约血脉相连,她们之间天然会变得亲近,比起她好几天心事重重,李云舒反而更热情些。
李云舒最喜欢让陆千景一同品茶。
红炉中炭火无声烧着,一点烟雾都没有,青涩的茶香从壶嘴溢出,袅袅清气充斥整个茶坊。
李云舒煮茶的动作行云流水,眼神却犹豫不决,隐晦地朝陆千景一瞥,又沉重挪开。
她几次欲言又止成功把陆千景一颗心高高吊起。
“姐姐有什么要说?”
“我当然是怕妹妹去了侯府会后悔。”
陆千景觉察出几分微妙,轻轻“啊”了一声。
李云舒起身对着窗,春光透着明纸照在她身上,轻柔的女声缓缓降下。
“侯府外表一片繁华,内里却不如外人所想的那般鲜亮。”
她缓缓转过身,秋水般的眸子闪着幽光。
陆千景她捏紧茶杯,手指被烫得刺痛,李云舒笃定的神情与她的猜测相互印证。侯府的名声在京中大约烂透了,小侯爷虽然不伤不残,但他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恶事。
李云舒长年住在京中,说不准真的知道些侯府内情。
“姐姐,可知道些什么?”
“世家大族最喜品茶,妹妹可知你手中的是什么茶?”
茶水还烫,陆千景等不及喝进嘴里,就着鼻尖香气道:“碧螺春。”
李云舒神情一滞,声调骤然抬得微高:“妹妹既知道,那太好不过了,平成侯府的夫人小姐平日最喜欢这种茶,若是喝不出恐会遭他人耻笑。”
陆千景追问:“姐姐还知道什么?”
“不知妹妹平日喜欢玩什么?”李舒云又覆上忧色,“侯府女眷最喜欢联诗。”
“联诗?”陆千景愣了。
见她面布疑云,李舒云细细解释:“侯府的夫人、小姐喜欢在府中结诗社,出题限韵,抓阄得了题目,若不能做出一两句佳句岂不扫兴?不说那些妯娌姑子,就说裴大公子也是个风雅之人。”
陆千景有些伤怀:“我是不擅诗词。”
“哦,那可怎么好,虽说侯府是个富贵乡,但不是随随便便嫁过去就能享得了这福分,要是长辈夫君不喜欢,成天受气,还不如嫁个寻常人家来得舒坦。”
陆千景叹了口气,心却稍稍松下,如果裴家当真只是瞧不起她,倒也不错?
总比裴公子是个残废要强,她懒得想裴家的糟心事。
“裴家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不过听说姐姐许了个大才子,姐姐从小跟在爹爹身边读书,文辞风雅,等以后嫁了人,到了夫家与他家妯娌姐妹吟诗可不就一举夺魁?”
李云舒脸涨得通红,陆千景噗嗤一笑,她早听说李云舒许了江家。
“姐姐这是害羞了,那怎的刚才还一直那我取乐?”
“诶呀!”李云舒手上不稳,滚烫的茶水滴在手上,白皙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姐姐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说江映,他当然好啊,你不知道,江家门户虽小,江映却是个有才的,不到二十就中了进士,在翰林院供职,还是爹爹的学生,你说要是真的嫁了这样的人,去了他家没有公婆立规矩,不用受委屈,而最重要的是他的前程,”李云舒压低声音,
“你知不知道,三朝名相杜老相公是他恩师?不是爹爹那种座师,就是授课的恩师。”
李云舒眨着眼,面色几分神秘。
“满朝都是杜相的门生故吏,江映以后不说封侯拜相,至少也是个封疆大吏。”
谈起江映的好,李云舒倒说了许多,末了打趣问陆千景一句。
“若让你嫁给他,如何?”
陆千景促狭笑了两下,“他再好也是姐姐的,我如何敢想?”
脑子一下乱糟糟的。
嫁进侯府看似风光,实则一团糟心。
李老爷自是更愿意心爱的嫡女嫁个舒心人家。
陆千景走后,桌上的茶杯茶壶被人掀翻,咣当滚了一地。
李舒云跌坐在地上,心情沉沉下坠。
为什么,为什么没从陆千景脸上看见一丝羡慕。
听到屋内异响,丫鬟急忙进门,脸色顷刻吓得煞白。
衣裙被茶水打湿一片,李云舒却浑然不觉,手指被碎屑擦出红痕,她也一动不动。
“小姐,您怎么了!”
李云舒摇摇头,眼前浮现出一张阴冷的脸,泪水突然暴涌而出,她甩着头,努力把那张面孔甩出脑子。
不行,无论如何,她一定不能嫁给江映。